米佳與卡嘉(1 / 3)

米佳與卡嘉

三月九日,對米佳來說,是一個幸福的日子,是他在莫斯科最後一個幸福的日子,至少他是這麼認為的。

上午十一點多,他和卡嘉一起走在特維爾林蔭道上。冰雪正在融化,到處濕漉漉的,屋頂上融化的雪水,不斷地滴落下來。院子裏的人們紛紛出動,把人行道上的冰鏟掉,把屋頂上凝結成塊的積雪鏟掉,整條街道上熙熙攘攘,熱鬧非凡,人們熱火朝天地忙碌著。高空中的雲朵飄散開來,化成輕盈的白色煙霧,消失在碧藍的天空中。遠處普希金的雕像高高聳立著,神情慈善安詳,一副沉思狀,那座耶穌蒙難修道院在太陽下閃閃發光,彰顯著神秘的色彩。春天邁著輕盈的腳步突然間來臨了,太陽底下暖意融融,百靈鳥似乎真的飛回來了,遠處傳來悠揚歡樂的鳴叫。然而最令人賞心悅目的還是卡嘉,那天她看上去特別漂亮,一副天真爛漫、惹人憐愛的模樣。她對米佳充滿孩子般的信任,親密地挽著他的胳膊,凝視著他的臉,眼神裏洋溢無比的依賴,此刻的米佳陶醉在幸福之中,幾乎有些得意忘形了,不知不覺加快了腳步,大步流星地走著,卡嘉一路小跑才勉強跟得上他。

走到普希金紀念碑前,卡嘉突然說道:

“每當大笑起來,你的嘴就張得老大,像個稚氣未脫的孩子,那麼靦腆,那麼笨手笨腳的,滑稽好笑極了。不過你不要生氣,我就是喜歡你的那副笑容,還有你那雙拜占庭人的眼睛……”

聽了這話,米佳心裏有點高興又有點委屈,他竭力不讓自己流露出這種情緒,也努力地不讓自己笑出聲音來,看了一眼高聳的紀念碑,友善地回答道:

“說到稚氣未脫,我覺得你和我不相上下。如果說我是拜占庭人,那我看你就是中國皇後了。你們這些人哪,被拜占庭啊,文藝複興啊弄得神魂顛倒。我真搞不懂你母親是怎麼教你的!”

米佳與卡嘉mi jia yu ka jia

米佳與卡嘉mi jia yu ka jia

“這麼說來,如果你是我的母親,豈不是要把我鎖進閨房裏?”

“不用鎖在閨房裏,我會不讓那些江湖賣藝的、藝術學院、音樂學院、戲劇學院的未來明星們踏入門檻半步。”米佳說道,竭力保持冷靜,盡量用隨和友善的語氣跟她說話。“你親口告訴我,布科維茨基邀請你去斯特列利納宮共進晚餐,葉格羅夫想要以你為模特,塑造一座裸體雕像,雕成即將消失的海浪的模樣,不用說,這些殷勤取悅已經讓你非常得意,甚至受寵若驚了吧?”

“無論怎樣,就算是因為你的緣故,我也不會放棄藝術的,”卡嘉說道,“也許,我就像你所說的,是個虛榮的女人,”她繼續說道,盡管米佳從未那樣說過。“也許我墮落了,但是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你得接受我的全部。好了,我們還是別再爭下去了,你不要吃醋啦,就這一次,求你了,好嗎?難得今天天氣這麼好,就不要再討論這個讓人掃興的話題啦!難道你不明白,不管怎樣,你就是那個世界上最好的人,是我唯一愛著的人?”她聲音很輕,卻帶著執拗。接著她凝視著他的眼睛,裝出一副風情萬種的模樣,若有所思地慢慢朗誦道:

“我們倆早已偷偷地發過盟誓,

心和心早已交換了信物……”

卡嘉的最後一句話和這兩行詩深深地刺痛了米佳的心。總之,在今天這樣快樂的日子裏,發生了很多事情讓他覺得不快和痛苦。卡嘉說他稚氣未脫,笨手笨腳,盡管這是玩笑話,卻讓米佳很不開心,卡嘉已經不止一次開過這樣的玩笑了,而且她說這話也並非偶然。無論如何,卡嘉總會在各個方麵顯露出自己的成熟,而且經常(不是故意地,而是自然而然地)顯示出老於世故高人一等的優越感。米佳痛苦地認為,卡嘉自詡的“成熟”意味著她在風流韻事方麵有著不可告人的經驗。還有她說的“不管怎樣”這幾個字也讓米佳很不高興,“不管怎樣,你就是那個最好的人”,她說這話時,不知什麼原因會突然壓低聲音,似乎有些無奈。最讓他難受的還是那兩行詩,以及她朗誦詩句時矯揉造作的神態。這些詩句和她朗誦時的腔調,會讓米佳聯想起文藝界,讓他逐漸與卡嘉背道而馳的文藝界,讓他怒火中燒,嫉妒不已的文藝界。可三月九日這一天,米佳在莫斯科的最後一個幸福的日子,還是過得非常愉快的。以後每每回想起這一天,他也是懷著同樣的感受。

這一天,從庫茲聶茲大橋回來的路上,卡嘉從齊默爾曼琴行買了幾本斯克裏亞賓的樂譜。卡嘉談到米佳的母親,笑著說道:

“你想象不到,我有多怕她,盡管我還沒見過她。”

不知為什麼,在他們戀愛期間,似乎從來沒有談過未來,也沒有談到他們的愛情將何去何從,會是怎樣的一個結局。卡嘉突然談到米佳的母親,可以看出她已經把米佳的媽媽當成了未來的婆婆。

後來的日子一如往昔。米佳繼續把卡嘉護送到藝術劇院,參加音樂會和文學沙龍,或者充分享受卡嘉的母親給予他的令人詫異的請求,那就是在她位於基斯洛夫卡的家中待到淩晨兩點。卡嘉的母親是個親切和善的女人,她長著一頭深紅色的頭發,喜歡塗脂抹粉,喜歡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和丈夫長期分居,卡嘉的父親已經組織了新家庭。米佳的學生公寓位於莫爾恰諾夫卡,卡嘉也常常跑到他那兒去。像以往一樣,他們每次見麵都陶醉在令人眩暈的熱吻之中,沉浸在愛情所帶來的幸福中,但米佳總是情不自禁地想到他們之間發生了某種可怕的變故,是的,事情同原來已經不一樣了,卡嘉也慢慢地發生了某些變化。

那段令人難以忘懷的無憂無慮的時光飛逝而過,一去不回。他們剛認識那會兒,盡管還不太熟悉,但兩人都有談不完的話題,如果可以的話,他們可以從早聊到晚也樂此不疲。米佳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沉浸在從童年和少年時代起就暗暗渴望的童話般的愛情世界裏。那是十二月份的事。莫斯科天寒地凍,寒氣襲人,到處被濃霜覆蓋,太陽像朦朧的紅球一樣掛在低空中,那是個天氣晴朗的日子。一月份和二月份來臨時,米佳依然沉浸在愛情的漩渦之中,他似乎已經握住了幸福,或者說幸福觸手可及,但是還沒有完全把握住。遺憾的是,即使是快樂的時光,似乎也有什麼事情不對勁,而且越來越頻繁地擾亂和破壞這種幸福;即使是快樂的時光,也似乎存在兩個截然不同的卡嘉:一個是米佳一見鍾情、熱切追求、夢寐以求的卡嘉,另一個則是平凡、真實、與第一個形象極不一致的卡嘉。然而,他那時的感受畢竟不能與現在的感受相提並論。

這一切都很容易解釋。春天來了,女人們操心的事情就多了,不斷購物,定製衣服,換這換那,忙個不停。卡嘉總是很樂意陪同母親一起去裁縫店,而且,卡嘉就讀的私立戲劇學校的考試近在眼前,迫在眉睫,因此她的忙忙碌碌和心不在焉是合情合理的。米佳經常找這些理由來安慰自己,但這樣的安慰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他的內心存著疑惑,心底的聲音告訴他事實並非如此。他內心的疑惑總是揮之不去,變得越來越強烈,而且卡嘉對他的態度也逐漸證實了這一點,卡嘉不把他放在心上,這種疏忽怠慢漸漸明顯,這讓米佳無法忍受,他的醋意與懷疑也與日俱增。

戲劇學校的主任對卡嘉大加讚賞,“你就是我們學校的驕傲”,他曾這樣對卡嘉說道,還當著其他人的麵親昵地稱呼卡嘉的小名,而卡嘉總是忍不住把主任的溢美之詞告訴米佳。在大齋期期間,除了正常的授課外,主任開始給卡嘉開小灶,以便卡嘉在考試中能夠出類拔萃。但是對於這樣的關心,每個人都心知肚明,這位主任喜歡勾引學生,每個暑假甚至帶其中一位女生去高加索、芬蘭或是國外度假。米佳想道,現在主任這個色鬼正在打卡嘉的主意,盡管卡嘉並沒有錯。也許卡嘉已經意識到了,並且明白主任的意圖,甚至有可能和他有了某種不正當的曖昧關係,這個念頭讓米佳大受打擊,甚至比卡嘉對他十分明顯的日漸冷淡的態度更讓他感到痛苦。

似乎有什麼力量迫使卡嘉漸漸地疏遠了米佳。他一想到那個主任,就覺得無法冷靜,但問題並不僅僅出在主任的身上,還有卡嘉對於別的什麼東西的興趣正在超越她對米佳的愛情。她對誰感興趣?對什麼東西感興趣呢?米佳並不知道,他對和卡嘉有關的所有人和所有事都感到嫉妒,他幻想著卡嘉可能背著她幹了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這樣的事請最讓他惱火,盡管他不能確定這樣的事情是不是發生了。在他看來,有什麼不可抗拒的事正在誘惑著卡嘉,不容分說把她從他身邊拽走,使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這種誘惑究竟是什麼,卡嘉害怕得連想都不敢想。

有一次,卡嘉當著她母親的麵,半開玩笑地說道:

“米佳啊,你總是用《治家格言》的舊觀念來看待女人,這樣一來,你簡直就是奧賽羅的翻版,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可不會愛上你,更不會嫁給你!”

“但我想不到還有哪種愛情是不摻雜著嫉妒成分的。”她母親說道。“我一向認為,如果他不嫉妒,那說明他肯定不愛你。”

“不是這樣的,媽媽。”她總是習慣重複別人的話,“嫉妒代表你對你的愛人缺乏尊重和信任。如果他不信任我,那代表他不愛我。”她說這話的時候故意躲開米佳的目光。

“但我仍然認為嫉妒就是愛情,”她的母親反駁道,“我甚至在什麼地方讀到過,那本書說得很清楚,甚至還列舉了《聖經》裏的例子,連上帝都稱自己是嫉妒者和複仇者……”

說起米佳的愛情,現在幾乎隻剩下嫉妒了。這種嫉妒不是單純的醋意,在米佳看來是一種特殊的情感。他和卡嘉至今還沒有越過愛情最後的界限,雖然他們兩人在相處的時候,有過很多放縱的行為。在他們親熱的時候,卡嘉甚至比以前更有激情,但現在看來,這種激情包含著虛假,更令人懷疑,有時甚至讓他產生一些很可怕的感覺。這些可怕的感覺刺激了米佳內心的嫉妒,這些感覺真的很可怕,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米佳捉摸不透,甚至無法明白。他和卡嘉之間的激情碰撞,纏綿悱惻,幸福甜蜜,這種感情比世上的任何事物都要美好,都要崇高,都要甜蜜,可隻要一想起卡嘉在另一個男人身邊,這種感情就難以言表,就扭曲齷齪,就令人作嘔。這個時候,米佳就會對她產生極度的憎恨。他和她獨處時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十分純潔的,而且像置身天堂般美好,他一想到別人會將他取而代之,一切就都變了樣,這種不知羞恥的行為讓米佳產生強烈欲望,恨不得把卡嘉活活掐死,而且首先想到要掐死的是卡嘉,而不是想象中的情敵。

(基督教的)大齋期, 四旬齋(從大齋首日到複活節前夕為期四十天的齋戒和懺悔),米佳被這種情緒折磨著。

卡嘉的考試在大齋期的第六個星期舉行,這一天似乎是刻意安排的,證明了米佳內心的折磨和猜疑並非空穴來風。

考試的時候,卡嘉根本就沒有看見他,也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她像是完全變了個人,成了一個萬眾矚目的公眾人物。

卡嘉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她那時像新娘一樣,穿著一襲潔白的裙子,還有一些緊張,緊張不安的神態卻讓她更加楚楚動人,每個人都深情地對她報以熱烈的掌聲。主任是個自鳴得意的演員,長著一雙冷漠憂鬱的眼睛,他坐在前排,時不時地評價她幾句,以便顯示出自己高超的水平,跟卡嘉講話時壓低了聲音,卻盡量讓整個大廳都能聽得到。這聲音叫人難以忍受。

“不要像在背台詞,”他冷靜地給出權威的指導,那副趾高氣揚的神態,仿佛卡嘉是他的私人財產似的。“不要單純模仿,要身臨其境!”他一字一頓地仔細說道。

這讓人難以容忍,同樣難以忍受的還有卡嘉的朗誦,居然博得了陣陣掌聲。卡嘉由於羞澀,滿臉通紅,嗓音甚至有時會變調,朗誦的過程中還會出現上氣不接下氣的瑕疵,但這樣卻使她更加動人可愛。但米佳還是從她朗誦聲中聽出了裝腔作勢、虛偽做作,然而在觀眾看來卻達到了藝術表演的巔峰。這可恨的戲劇界,占據了卡嘉的整個心靈,主宰她的所有情感!在米佳看來,她不是在朗誦,而是慷慨激昂的呐喊,語調時而糾纏不休、緩慢無力,時而急不可耐、呼吸短促,那急切的嗓音實在是太過誇張,太過煽情。她拙劣的表演讓米佳羞愧得簡直不知道該往哪兒看才好,然而,最糟糕的還要數卡嘉天使般的純潔下隱藏著的“放蕩與墮落”,通紅的臉蛋、白色的裙子、白色的絲襪、修長的腿,無一不讓米佳難堪,她的裙子在高高的舞台上顯得更短了,所有人都坐在台下仰望著她,她還在自我陶醉似的表演。“少女在教堂裏唱著聖歌”,卡嘉在竭力演繹一個天使般純潔的少女,然而她的朗誦卻是裝模作樣,呆板地裝出天真爛漫的模樣。米佳對卡嘉產生了強烈的親近感(一個人在人群中看著自己的心上人,總會有這種感覺),然而對她還有強烈的仇恨感。他為她自豪,因為她畢竟是屬於他的,但又痛心疾首地感受到,她已經不再屬於他一個人了!

考試過後,他們又過了幾天快樂的日子。但米佳對他們之間的愛情已經不再那麼充滿信心了,也不再憧憬會有什麼美好的事情發生。回想起考試,卡嘉對他說道:

“你太傻了!你看我朗誦得那麼出色,難道你不知道,我隻是為了你一個人在演出啊!”

但米佳忘不了考試時候的感受,也不敢向她承認到現在那些感受還依然盤旋在他的腦海。卡嘉也逐漸感受到了米佳的想法,有一次他們爭吵時,卡嘉大聲哭喊道:

“我真是不明白,既然我渾身都是缺點,那你為什麼還愛我?你到底要我怎樣做?”

是的,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為什麼愛卡嘉,他隻知道,自己的愛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因為他的嫉妒心變得越來越強烈,他總是因為她,因為這份愛情,因為愛得越來越深,才會對她有越來越多的苛求,進而醋意大發。

“你愛的隻是我的肉體,而不是我的靈魂,”卡嘉憎恨地說道。

這又是戲劇台詞裏一貫的陳詞濫調,雖然荒唐可笑,卻觸及到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他不知道為什麼愛她,也說不上來他想要什麼……“愛情”到底是什麼?米佳沒有耳聞,也沒有目睹,沒有人能正確地給“愛情”下一個明確的定義,因而米佳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在書本裏和生活中,每個人似乎都同意,愛情要麼是精神的戀愛,要麼是肉體的欲望或激情,但他的愛情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後者。他對她的愛到底是什麼呢?是所謂的愛情,還是所謂的情欲?當他解開她的上衣,她既純潔無邪,又不知羞愧,靈魂顫抖著順從地袒露乳房,她的胸脯像天堂般美好,他輕輕地親吻著,感到極度的幸福,幾乎要昏厥過去,那麼,叫他體會到這種叫人死去活來的幸福的,究竟是卡嘉的身體,還是她的靈魂呢?

卡嘉變化越來越大!

考試的大獲成功是一大原因,不過在這個問題上應該還有許多其他因素。

春天漸漸來臨了,在這個美麗的季節裏,卡嘉似乎一下子變身為忙於交際應酬的上流人士,盛裝打扮,來去匆匆。現在她來到他的學生公寓時,米佳總覺得自慚形穢,連走廊都顯得那麼昏暗。她現在都是坐出租馬車來,絕不會步行。她迅速穿過走廊,絲質短裙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麵紗蓋住了她的臉龐。她對他一如既往地溫柔,但總是遲到,而且常常縮短約會的時間,理由是要陪她媽媽一起去裁縫那兒。

“你知道嗎,最近我們瘋狂地購買衣服!”她一麵說道,一麵歡快地看著他,大眼睛閃閃發亮,她心裏知道米佳並不相信她的話,但她仍然自顧自地這麼說,因為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什麼話題可談了。

她甚至都不摘下帽子或是撂下手中的傘,隻是在米佳的床上坐上一小會兒,露出緊裹著絲襪的玉腿,把米佳撩撥得神魂顛倒。臨走之時,她總會對米佳說今晚她要陪媽媽去某個地方,因此不會在家。她總是要這麼表演一番,把他當成個傻子,補償在她看來是“愚蠢的痛苦”。她裝模作樣地朝門口偷偷瞥了一眼,然後從床上滑下來,用大腿摩挲著他的腿,匆匆地低聲說道:

“來,快吻我一下!”

所以,四月底,米佳終於下定決心,到鄉下去散散心,休息一陣子。

米佳的猜疑既讓自己身心疲憊,也把卡嘉折磨得精疲力竭。他的痛苦似乎是毫無根據的,因而更讓人難以忍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卡嘉做過對不起他的事嗎?有一次,卡嘉忍無可忍,決絕地說道:

“滾開,是的,滾開,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們必須分開一段時間,好好冷靜一下,理清我們的關係。你瘦成這樣,難怪媽媽覺得你患上肺癆了。我真是受夠了!”

所以,米佳決心離開這裏。

令他驚訝的是,他雖然悲傷得不知所措,但仍然能夠十分高興地離開。剛剛決定出去走走,可是以前享受到的一切又出其不意地回來了。畢竟,米佳不願相信攪得他日夜不得安寧的各種猜想,他希望那一切都不是真的。卡嘉發生最微小的變化,也足以讓他以為一切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確實,卡嘉又重新變得溫柔體貼,充滿激情,而且毫無虛假做作的成分摻雜在裏麵,這一點他確信無疑,他敏感多疑的性格敏銳地捕捉到了這樣的情緒。而且,他又像從前一樣在她家待到淩晨兩點,他們之間也有話可談了。距離分別的日子越近,他們就越覺得所謂的“分開一段時間”和“理清他們的關係”是那麼荒唐可笑。有一次卡嘉甚至哭了起來,她一般是不會哭的,那些眼淚讓他們格外親密,他覺得她楚楚可憐,強烈的憐惜之情刺痛了他的心,他覺得對不住她。

卡嘉的母親六月初去克裏米亞度夏,想讓卡嘉同行,她們約好在米斯霍爾見麵,到時候米佳也應該去米斯霍爾。

於是,他開始做著臨行前的各種準備,在莫斯科四處轉悠,似乎陷入了醉酒之後昏昏沉沉的癡狂狀態,猶如一個已經病入膏肓的人,卻仍然歡天喜地地做出一副精神十足的樣子。他感到病態的醉酒似的痛苦,同時又感到病態的幸福,卡嘉對他重新流露的關心與親昵讓他備受感動。她陪他一起去買行李包上的皮帶,像是他的未婚妻或妻子那樣體貼入微,總之,一切又像是回到了他們最初戀愛的季節。他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塗上了玫瑰的色彩,房屋、街道、開車或走路的人、陰霾的天氣、飛揚的塵土、雨水的氣息,還有街道邊花園圍牆後麵的白楊木開著花兒,吐露出教堂般的芬芳,這一切都讓米佳感受到了戀愛的甜蜜滋味。即將到來的離別是多麼痛苦,憧憬著夏天在克裏米亞重聚又是多麼讓人期待!沒有什麼能夠阻攔他們的愛情,一切事情都將美夢成真(盡管“一切事情”是指什麼,米佳心裏並不清楚)。

離開的那一天,他的朋友普羅塔索夫順路來跟他告別。在高中生或者大學生中間常常有這樣一種人,他們顯出一副比誰都成熟老練的樣子,說起話來總是帶著戲謔和友善的嘲諷,普羅塔索夫就是這種人,他是米佳的摯友,唯一的真正的朋友,盡管米佳很緘默含蓄,喜歡藏著掖著,含而不露,但他知道米佳戀愛中所有的秘密。米佳把行李帶束在箱子上時,他發現米佳的手不停地顫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說了一番充滿智慧的話:

“你是個多麼純潔的孩子,願上帝原諒你!但你現在也該明白過來了,親愛的坦波夫省的維特,卡嘉是個典型的女孩子,連警察局長對此也無可奈何。你作為一個男子漢大丈夫,竭力想從她那兒獲得生兒育女的生理需求,這是很正常的,某種意義上來說,甚至是很神聖的一件事。尼采曾經很深奧地說過,你的身體是你的最高理智。不過如果你在這條神聖的道路上栽跟頭,那也是很正常的。畢竟你是知道的,動物王國裏的某些生物為了享受第一次性愛(也可能是他們的最後一次),可能會付出生命的代價,它們命該如此。你的情況,不一定會遭受這種滅頂之災。你睜大眼睛,好好照顧自己,不要魯莽行事。‘士官生施密特,請相信,夏天會回來的!’天涯何處無芳草,除了卡嘉之外,還有很多好女孩。我看你捆箱子的那個力量,肯定完全不同意我的說法,看來你已經愛得無法自拔,要在卡嘉這一棵樹上吊死了。哦,請原諒我苦口婆心的諄諄教誨,願聖尼古拉和他所有的門徒保佑你平平安安!”

普羅塔索夫緊緊地握住米佳的手,然後離開了。米佳把枕頭毯子全都塞進行李箱裏。從麵朝院子打開的窗戶那兒傳來歌聲,那是住在米佳對麵的學生在練習唱歌,他從早到晚一直不停地練習,先是試一下嗓音,然後開始唱《阿斯拉族人》。那學生唱的歌詞和旋律在米佳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久久盤旋。米佳匆匆地整理完行李,用鎖扣扣緊,抓起帽子,趕到基斯洛夫卡街向卡嘉的母親告別。一路上他醉酒般搖搖晃晃地走著,既沒有注意到街道,也沒有注意到行人,今天似乎比這些天來都要醉得厲害。卡嘉是他的唯一,而士官施密特如果沒法得到這份愛情,肯定會用一把手槍結束自己的生命。然後,他又想,他既然已經認定了卡嘉,她就是他的唯一!接著他的思緒又回到“蘇丹公主”的身上,這個傾國傾城的公主在花園裏散步,看到了一個黑奴站在噴泉旁,他的臉色如死人般慘白。有一天,公主問黑奴是誰,來自何方,他簡潔而溫順地訴說著自己淒慘不祥的遭遇:“我的名字叫穆罕默德……”最後他以哭號聲結束,那聲音狂喜之中透著悲慘:

“我來自窮苦的阿斯拉族,

我們的族人一旦愛上別人,就隻能以身殉愛!”

卡嘉正忙著打扮,在房間裏大聲喊著他的名字,告訴他,會在第一遍出發鈴響的時候趕到火車站,跟他告別。就在那間房間裏,他們曾一起度過那麼多難以忘懷的日子!卡嘉的母親,那位深紅色頭發、親切和善的女人獨自一人坐在那裏抽著煙,憂傷地看了米佳一眼,她可能很早之前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猜到了他和卡嘉之間的問題了。米佳內心激動不安,臉漲得通紅,恭敬地彎下頭,親吻了卡嘉母親柔軟鬆弛的手,而她也像母親般溫柔地親了他額頭好幾次,在他胸前劃著十字替他祈福。

“哦,親愛的,”她害羞地笑了一下,引用格裏鮑耶陀夫的話,“‘微笑著麵對生活!’願上帝保佑你,你走吧,走吧。”

米佳在一通忙忙碌碌之後,終於辦完了要離開公寓之前大大小小的瑣事。他在用人的幫助下,把行李塞進了一輛歪斜的出租馬車上,自己也好不容易擠了上去,坐在了行李旁。終於要出發了,他的內心升起一種奇特的情感,每當一個人要離開某地時,在這裏的生活將要告一段落,或許是永遠結束了,總會有這種積鬱在心的憂思,生發出一種莫名的情感,同時心裏也感受到一陣輕鬆,對即將開始的新生活充滿了期待。他現在冷靜多了,精神振奮了些,也換了新的目光去看待周圍的一切。這裏的一切都結束了,再見了,莫斯科,再見了,在這兒經曆的一切!天空陰沉沉的,飄起了一陣小雨,街上空空蕩蕩,鵝卵石閃爍著清冷的黑鐵色光芒,周圍的房屋也是死氣沉沉陰鬱不堪的模樣。車夫極其緩慢地趕著車,讓人焦急萬分又無可奈何,他身上傳來的那股味道讓米佳不得不轉過身去,屏住呼吸。他們先是經過了克裏姆林宮,接著駛過了聖母節廣場,然後駛入了一條小巷,烏鴉在花園裏不住地嘎嘎啼叫,預報著晚上風雨交加的天氣。現在還是春天,空氣中也洋溢著春天的氣息。他們終於到了人頭攢動的車站,米佳緊跟在腳夫後麵,來到了站台,奔到了三號軌道線,那裏停著一輛開往庫斯科爾的列車。車子又長又笨重,很快就要出發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陸陸續續上了火車,腳夫們推著吱吱作響的行李,在人頭攢動中橫衝直撞,相互叫罵。米佳在擁擠的人群中一眼就認出來卡嘉,因為她是那麼光彩照人。一個人遠遠地站著,在整個車站裏甚至是全世界,都是那麼與眾不同,引人注目。第一遍鈴聲已經響過了,這一次遲到的人是米佳,而不是卡嘉。卡嘉比米佳來得早,一直在車站等著他,這讓米佳十分感動。她看到他之後,立馬奔了上去,儼然是他的妻子或是未婚妻那樣,充滿關切地說道:

“親愛的,趕快坐到位子上去!第二遍鈴聲快要響起了!”

第二遍鈴聲響過之後,米佳登上了擁擠的火車,站在三等車廂的門口,一股臭氣迎麵而來。卡嘉在站台上望著米佳,更加楚楚動人,她的一切都是那麼迷人,甜美漂亮的臉蛋,上揚的閃亮的雙眸,婀娜窈窕的身材,年紀輕輕,富有朝氣,少女的成熟中掩藏著尚未消失的童真。她戴著淺藍色的帽子,連帽簷的弧度都那麼優雅,帶著一絲挑逗的意味。甚至她穿的深灰色西服都那麼討人喜歡,它的材質和絲質的裏襯,米佳都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和她比起來,米佳就相形見絀了:他骨瘦如柴,相貌醜陋,穿著旅行用的笨重的長筒靴,一件破破爛爛的夾克衫,紐扣都失去了光澤,變成了紅銅色。然而,即便這樣,卡嘉仍然深情地凝視著他,眼神中充滿真誠的愛意和離別的悲傷。第三遍的鈴聲突然間響起了,那刺耳尖利的聲音深深刺痛了米佳的心,米佳瘋了一般的往車下衝去,卡嘉也像瘋了一樣,滿臉恐懼地迎上去。米佳隻來得及吻了一下她的手套,便跳上了車廂,淚眼蒙矓地朝卡嘉揮了揮帽子,而卡嘉一隻手微微提起裙子,另一隻手向他揮動著,依依不舍地望著火車漸行漸遠。她的身影不停地向後退去。米佳向窗外伸出了頭,強勁的風吹亂了他的頭發。火車鳴響著刺耳嘹亮的汽笛聲,鉚足了勁向前奔馳,無情地把卡嘉和站台甩在身後,她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消失不見了,仿佛有什麼東西把卡嘉和站台硬生生地奪走了。

春天的黃昏早早地來臨,烏雲密布的天空黑暗陰沉,笨重的火車隆隆作響,行駛在貧瘠荒涼的廣袤鄉村,鄉下現在還處於早春時節。鐵路收票員一路穿梭在車廂走廊,有的向乘客收票,有的往提燈裏擺放蠟燭。米佳仍然站在咯吱作響的窗戶邊,回味著卡嘉的手套留在他唇邊的氣息,整個身心仍然停留在與卡嘉在車站依依惜別的一刹那。莫斯科漫長的冬季改變了米佳的一生,既讓他幸福無比,又讓他痛苦不堪,而生活圖景正以全新的方式展現在米佳的麵前,而他也以全新的目光去審視往事。此時,他腦海中的卡嘉是個全新的人物。但是,她究竟是誰呢?她是做什麼的?愛情,激情,靈魂,肉體,這些都是什麼東西呢?這兒完全不存在這些東西,但這裏肯定有別的什麼東西,全新的截然不同的東西!卡嘉的手套留下的氣息,難道那不是卡嘉留下的嗎?難道那不是愛情,不是靈魂,不是肉體嗎?車廂裏的莊稼漢、工人、領著淘氣孩子去洗手間的女人、吱嘎作響的提燈、提燈裏的昏暗燭光,這些全部都是愛,全部都是靈魂,全部都是痛苦,全部都是不可言喻的歡樂。

早晨,到了奧廖爾之後,米佳從站台換乘開往鄉村的火車。他忽然感覺到,與莫斯科相比,眼前的世界是多麼簡單寧靜,舒適親切啊!而莫斯科的那個世界,已經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王國,它曾以卡嘉為中心,而卡嘉在他眼裏卻成了一個寂寞可憐的人兒,他對她的愛也隻剩下幻想中的柔情了。這裏的天空(塗抹上雨雲的淺藍色),這裏的微風甚至也比莫斯科的更加靜謐和簡單。火車慢悠悠地駛離奧廖爾,米佳坐在幾乎空蕩蕩的車廂裏,不緊不慢地吃著一片裝飾有圖案的圖拉蜂蜜蛋糕。過了一會兒,車子漸漸加速,輕輕晃悠著,米佳漸漸進入了夢鄉。

車子到了維爾霍維耶,米佳才醒了過來。車子停了,車站的人群忙忙碌碌熙熙攘攘,車站的飯店飄來陣陣誘人的香味,但這裏終究有點兒偏僻,米佳明顯地感覺到了這一點。米佳享用了一盤卷心菜湯和一瓶啤酒之後,濃濃的倦意襲來,他又打起了瞌睡。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火車正穿行在春季的樺樹林間,樹林裏光禿禿的,米佳認出來這裏離家已經不遠了!暮色漸濃,春日裏鄉村特有的氣息圍繞著列車,雨點和蘑菇的味道從打開的窗戶飄了進來。火車的隆隆聲在這廣闊的鄉野之間格外響亮,遠處的火車站閃爍著點點燈光,帶著春日特有的哀愁與憂傷。瞧,現在已經可以看見高高聳立著的綠色信號燈了,在這片光禿禿的白樺林中,在蒼茫的暮色下,信號燈閃著迷人的光芒。伴隨著哐當一聲,火車駛入了另一條車道……哦,上帝,在站台上迎接主人的仆人,看上去是那麼的親切,那麼的可愛!

馬車載著米佳離開了火車站,來到了一座生氣蓬勃的村莊,路麵泥濘不堪,越來越難走,天色越來越黑,烏雲也越來越濃。異常柔和的暮色籠罩著大地萬物,萬籟俱寂,悄然無聲,低垂的朦朧的雲朵似乎融入這溫暖的夜色之中,一切都像被洗滌,被過濾一樣,清新,安靜。米佳對眼前的景色感到驚異,感到欣喜:鄉村是如此簡單,遠離了城市的紛紛擾擾,告別了惱人的卿卿我我,沒有虛偽,沒有猜疑。鄉村進入了夢想,一切是那樣安靜,可以聽到心髒跳動的聲音,身處溫暖的草原,身處草原的夜晚,是多麼讓人愉快啊!馬車在泥濘的路上顛簸著,駛過了一排排小屋。一戶富農的院子裏挺立著幾棵高大的樹木,經曆了多少風吹雨打,依然不屈不撓地站立著,幾隻烏鴉把巢穴築在了它光禿禿的樹幹上。一座農舍門前,有個長得奇怪的莊稼漢正凝視著暮色,他穿著已經破舊的上衣,頭發又長又直,頭上戴著一頂羊皮帽,仿佛是遠古時期的人……天空下起了雨,這雨水聞上去也是溫暖芳香的。米佳突然想起了在這些農舍裏熟睡的少女和少婦,想到了這個冬天他與卡嘉親密接觸而領略到的女性的世界,這一切都在眼前模糊,漸漸地融為一體——卡嘉、農家少女、夜晚、春天、雨水的氣息、泥土的芬芳(這片土地已經翻耕過,可以結出豐碩的果實)、馬汗的味道、回憶裏卡嘉的手套的氣息,全都融為一體了。

米佳初來乍到,美麗寧靜的鄉村生活就令他如癡如醉,好像是他的世外桃源。

他坐著馬車駛向家的那天晚上,卡嘉的身影漸漸模糊了,慢慢地消融在周圍環境中,無論怎樣回憶,都不再清晰。這裏自童年時代起就十分熟悉的景象讓他感到新鮮——房子、村莊、春日的鄉間景色、荒涼空曠的原野等等,萬象更新的大自然充滿了活力,準備隨時孕育新的生命。

莊園很小,屋子陳舊而樸素,田裏的農活並不複雜,所以也用不著很多人手,對米佳而言,平平靜靜的生活開始了。他的妹妹安雅是語法學習班二年級的學生,哥哥斯科佳是個年輕的軍官,他們二人都在奧廖爾,今年六月初才會回來過暑假。米佳的母親奧爾加·彼得羅夫娜一直忙忙碌碌地操持著莊園大大小小的事,隻有一個管理員幫她料理,仆人們稱他為管家。她不待在家裏,而是在田野裏轉悠,天一黑便回來睡覺。

米佳回來以後睡了十二個小時,醒來後洗漱一番,換上了幹淨的衣服,離開他那間陽光明媚的小屋(屋子朝東,麵向花園),到其他房間轉悠了一圈,這裏的一切依舊那麼親切熟悉,簡單樸實,讓人的心靈和身體都感覺到了撫慰。這麼多年來,屋子的擺設原封未動,散發著熟悉的氣味。為迎接米佳的歸來,房子已經打掃,整潔如新,所有的地板都擦過,因為連著前廳(人們稱之為仆人大廳)的餐廳很大,仆人還沒有來得及全部打掃。窗戶旁邊有一扇門通向陽台,一個從村裏雇來的臉上長滿雀斑的女仆站在窗框上,一邊吹著口哨,一邊努力地踮起腳,伸手擦最上方的窗玻璃,低處的窗玻璃遠遠地映出了她淺藍色的身影。清潔女工芭拉莎從熱水裏拿出一大塊抹布,光著腳丫,露出兩條白嫩的大腿,用小巧的腳跟踏著剛剛潑過水的地板,慢慢地擦拭著。她的臉蛋熱得通紅,停下來用裸露的胳膊拭去臉上的汗水,然後用友好而隨和的語氣,嘰嘰喳喳地跟米佳說個不停:

“去吃早飯吧,你的母親和管家天還沒亮就去火車站了,你可能沒有聽到他們離開的聲音。”

裸露的臂膀、擦頂層窗玻璃時露出的窈窕曲線,裙子下裸露的粗壯大腿,這些女性的美好特質讓米佳想入非非,心神不寧。就在這時,卡嘉的身影又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米佳不得不承認卡嘉對他的影響力是如此之大,而他也是屬於她的。那天早上,他恍惚覺得卡嘉就在他的身邊。

每過一天,米佳就會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卡嘉的存在,他恢複了冷靜,逐漸忘記那個虛偽高傲的卡嘉,忘記那個在莫斯科與米佳渴望的形象完全背道而馳的卡嘉,米佳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頭腦中卡嘉的形象越來越美麗,越來越真切,越來越鮮活。

這是米佳自成年以來第一次住在家裏,以至於媽媽對他非常客氣,但最重要的是他獲得了真愛,全身心地沉浸在愛情中,自童年和少年時代起就心馳神往的愛情終於美夢成真了。

米佳內心第一次感受到奇特而神秘的感覺,那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感覺的時候,他還是個懵懵懂懂的小孩子。記得那一天(肯定也是春天),在花園裏的丁香花樹叢旁(米佳清楚地記得斑蝥發出的刺鼻氣味),米佳和一個年輕女人站在一起,她可能是他的保姆。突然他麵前有什麼東西閃現出天堂般的光芒,也許是那個保姆的麵龐,也許是遮住她豐滿乳房的無袖短上衣,總之,他的內心升騰起一種情感,如同一股熱浪,把他的五髒六腑攪得天翻地覆,那種洶湧澎湃的熱流,宛若是在母親的子宮中動彈的胎兒一般,他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甜蜜,仿佛是在夢中。後來,米佳的童年、少年和學生時代都有過這種感覺,依然像是一場夢。每逢節日,小女孩們就會在媽媽的陪伴下參加聚會,他就會懷著隱秘急切的好奇心,關注著小女孩的一舉一動。其中,有個小女孩穿著漂亮的連衣裙,蹬著便鞋,頭上係著絲質的蝴蝶結,他一見到這個小女孩,便欣喜若狂,這種喜悅和愛慕之情不同於他熟悉的任何情感。後來他去鎮上的學校念書,越來越強烈地體驗到這種情感,幾乎一整個秋季他都愛慕著一個女生,這個女生常常在傍晚時分爬到鄰家花園的某棵鍾愛的樹上,大膽地摘著樹葉,玩耍。她活力四射、戲謔調皮、棕色的裙子、圓梳形的發飾、髒兮兮的雙手、歡樂的笑聲和洪亮的聲音都讓米佳神魂顛倒,朝思暮想,相思之苦讓米佳時而憂傷憔悴,時而痛哭流淚,渴望從她那兒得到些什麼。後來這段單相思不了了之,漸漸淡出了米佳的記憶,他重新開始新的暗戀,這種暗戀或長或短,都深藏內心,不敢吐露,有時會在學校舞會上短暫地迷戀某個女孩,再次體驗到愛情的歡樂與悲傷……他的身體朦朦朧朧地渴望著什麼,他的心靈也在甜蜜地憧憬著,等待著什麼事情的發生……

米佳在農村出生長大,由於外出求學的緣故,除了前年,米佳每個春天都是在城裏度過的。前年他回到鄉下過懺悔節,突然病倒了,於是整個三月和四月的上半月都隻能在家休養,這是一段難以忘懷的時光。前兩周他都臥病在床,隻能透過窗戶遙望天空、雪花、花園,還有樹幹和樹枝,隨著天氣漸漸變暖,這些景色每天都在發生新的變化。一天清晨,房間裏的陽光是那麼明媚暖和,蒼蠅也活躍起來,在他房間裏沿著窗框爬來爬去。第二天午後,太陽轉移到了屋子的後麵,透過窗戶,可以看見春雪漸漸消融,變成了淡藍色,大朵大朵的白雲仿佛掛在樹梢上似的,在藍天的映襯下格外潔白。又過去了一天,白雲之間露出了大片瓦藍色的天空,在陽光的照射下,樹枝上泛著濕漉漉的光澤,雪水漸漸融化,順著屋簷滴滴答答往下流,這一切都給他帶來視覺上的驚喜,怎麼看也看不夠。又過了幾天,下起了春雨,連氤氳的霧氣都透著暖意,雪漸漸地融化了,幾天之內就消失殆盡,河麵的冰也開始鬆動,河水潺潺流淌,花園和院子裏的泥土愉快地褪去了冬日的外衣,露出了原本的黑色。

米佳還清楚地記得三月底的某一天,他第一次騎馬馳騁於鄉間的田野上。那時的天並不是很藍,可是從果園裏蒼白單調的樹木向上望去,天空仍然閃耀著鮮亮明快的色彩。田野裏的風送來新鮮的空氣,紅褐色的麥茬一派粗獷的荒涼的樣子。打算在上麵播撒燕麥的土地已經翻耕過了,向上翻轉的土塊黑黝黝的,似乎能滲出油來,迸發出最原始的生命活力。米佳沿著麥茬和耕地向前方的樹林奔馳而去,透過明亮澄澈的光線,可以很清楚地看見林子光禿禿的一片,矮矮的,一眼就能望到頭。米佳騎馬進入林間穀地,馬蹄踩在陳年的落葉上發生沙沙的聲響,地上的落葉有的很幹燥,呈淺黃色,有的很潮濕,呈棕褐色。他又穿過了一個鋪滿落葉的溝渠,春汛時的洪水不停地流淌。馬兒經過一叢灌木時,驚得一群暗金色的山鷸忽然從馬蹄下飛騰而起,響起一陣拍動翅膀的簌簌聲。那天鄉間的風兒輕柔地吹拂著他的臉龐,馬兒奔過了潮濕的麥茬地,跑過了黑乎乎的耕地,累得筋疲力盡,幾乎喘不上氣來,隻能用它那碩大的鼻孔大口大口地噴著鼻息,聲嘶力竭地吼叫起來。那個春天,尤其是策馬奔馳的這一天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呢?米佳認為,這個春天便是他的初戀,春天讓他春心萌動,情竇初開,讓他朦朧地感受到愛情,讓他不停地對女孩子或者某物有了一定程度上的迷戀。他愛上了學校裏所有的女生,村莊上所有的少女。但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歲月已經湮沒在時間的長河裏,遙不可及了。他那時是個多麼單純的小男孩,天真爛漫,不諳世故,所有的情緒也渺小得微不足道,隻局限於童真的悲傷與歡樂,還有憧憬與幻想。他那時的愛是抽象的,沒有目標的,這種沒有具體目標、沒有實際行動的愛情似乎是一場夢,或者說是恍若一場美夢。現在,他擁有了卡嘉,卡嘉不僅讓他的世界具體明朗起來,而且還主宰了他的整個世界,讓這個世界裏的萬事萬物都歡欣鼓舞。

米佳回到鄉下的最初幾天,隻有一次在恐懼不安中想起了卡嘉,意識到她的存在。

一天晚上,米佳來到後門的台階上,外麵黑黢黢的,分外安靜,田野裏飄蕩著潮濕的空氣,花園影影綽綽的輪廓上方飄著雲朵,幾顆小星星一閃一閃眨著淚汪汪的眼睛。突然,遠處傳來鬼哭似的貓頭鷹的叫聲,那聲音變成了淒厲刺耳的尖叫。米佳顫抖了一下,有點害怕,然後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階,走進了漆黑一片的林蔭道。周圍似乎有無數雙眼睛不懷好意地瞪著他,他又停下腳步,仔細聽著周圍的動靜,希望搞清楚這聲音是什麼,從哪裏傳過來的,為什麼這可怖的叫聲突然之間就響徹整個花園。也許隻是一隻棕色的貓頭鷹或是長耳梟在發出求愛的渴望,米佳這樣安慰自己,但仍然是戰戰兢兢,不敢亂動,似乎魔鬼就隱藏在黑暗之中。突然間又響起了隆隆的嚎叫聲,這聲音就來自林蔭道的樹頂附近,把米佳嚇得毛骨悚然,接著又是一陣吱吱嘎嘎、窸窸窣窣的聲音,魔鬼似乎來到了花園的另一端,先是叫喊了幾聲,不一會兒又開始發出淒婉哀怨的嗚咽和呻吟,像小孩子一般苦苦的哀求,接著魔鬼扇動翅膀,發出痛苦的慘叫,最後又發出邪惡的怪笑聲,似乎被人胳肢或受到嚴刑拷打,發出痛苦難耐的聲音。米佳渾身哆嗦,極力睜大眼睛,豎起耳朵,屏息凝神,在黑暗中搜尋著這古怪而恐怖的聲音。那魔鬼不再狂笑,而是輕輕地抽泣著,最後極度狂喜的哀嚎劃破了整個花園,不一會兒聲音不再響起,似乎被大地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米佳想聽聽那些瘮人的聲音會不會再度響起,又站了幾分鍾,但是白等了一場,四周一片安靜,於是悄悄地回家去了。整個晚上米佳都被夢魘纏身,三月份,他在莫斯科經曆的愛情變成了病態可憎的想法和感受,折磨得他翻來覆去,夜不能眠。

然而,到了白天,那些把他折磨得夠嗆的痛苦的想法在明媚的陽光下通通煙消雲散了。他想起了,當他下定決心離開莫斯科一陣子的時候,卡嘉是怎樣哭得死去活來;想起了卡嘉得知他們六月初將在克裏米亞重聚,是怎樣地欣喜若狂;想起了她是怎樣體貼入微地為他收拾行囊;想起了他們在火車站依依惜別的場景……他拿出了卡嘉的照片,久久地凝視著她的臉龐,她的臉蛋小巧精致,梳著優雅的發髻,眼睛又大又圓,那麼純潔明亮,米佳越看越驚訝,越看越喜歡。他熱情洋溢地給她寫了一封很長的信,訴說著濃濃的相思之情,信中對兩人的愛情前景充滿了信心。他再一次感受到光彩照人的卡嘉無處不在,存在於他周圍的生活,存在於他的喜怒哀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