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天剛亮沒多久。
群義鏢局兩扇大門還關著,門前街上也沒幾個行人。
但是,斜對麵一堵牆下,卻多了個小攤兒,這麼早就擺攤兒做了生意,或許這是個賣早點的。所以說或許是,是因為攤兒上蒙著一塊布,布下頭鼓鼓的,起伏不平,不知道是什麼?
攤兒後站著個人,當然就是那賣東西的。
這個人個兒不高,身材有點兒瘦小,可是挺黑,許是經常曬太陽曬的,你不見那張臉跟那雙手都是黑黝黝的?黑歸黑,人可長得挺俊的,一套合身的粗布褲褂兒也挺幹淨。
本來是,賣吃的不容幹淨點兒,誰敢買他的?
不知道是讓曬怕了還是怎麼,頭上戴了頂有沿兒的帽,,帽沿兒壓了個齊眉,這一壓把鼻以上全遮住了。這時候怕曬不嫌太早了麼?太陽才剛露麵兒!
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擺上的攤兒,隻知道到這時候還沒見他有生意。
也難怪,這時候路上還沒見幾個行人呢!
不過他倒不在乎,抱著胳膊,半靠在牆上,似乎一點兒也不著急。
做生意要有耐性,隻有耐性,總會等到生意的。
轉眼工夫之後,門閂響動聲,群義鏢局的兩扇大門開了。
開門的是二姑娘歐陽雪,她提著掃把、簸箕,又來打掃門口了。
二姑娘她一眼就看見了這個攤兒,當然,門口就這麼一個,也突然多了這麼一個攤兒,一個人,還能看不見?她隻怔了一下,卻沒怎麼在意,旋即就把簸箕擱在一邊掃上了地。
賣吃的那個人,隻靜靜的看著,也不吆喝,本來嘛!一看這攤兒,難道能不知道是賣什麼的,哪還用得著吆喝?二姑娘掃好了地,提著東西要進去,卻又停下了,遲疑了一下,把手裏的東西往下一捆,轉身走向那個攤兒。生意來了!畢竟讓他等著了吧?
賣吃的那個人忙離牆站好了,他這裏站好,二姑娘已經到了攤兒前,看了看攤兒上,可沒伸手去掀那塊布:“賣的是什麼呀?”
賣吃的忙道:“燒餅果,姑娘買兩套?”年歲不大,說起話來嗓門兒也不粗,挺好聽的。二姑娘沒說買不買,道:“從來沒見過你,頭一天來這兒擺攤兒?”
“是呀!原在西城,生意不好,人家教我上這兒來賣,這兒正當天橋口上,過往的行人多。”二姑娘道:“等有人上天橋去,那都快晌午了,早就吃飽了,賣誰去?”
“這倒也是,既然來了,先賣一天看看再說吧!”
“多少錢一套?”
“一個製錢兒兩套。”
“那給我包兩套。”
“鏢局人多,兩套夠麼?”
“人不多,總共四個人吃飯,一個上了年紀,一個不在家,兩套夠了。”
賣吃的“呃”了一聲,掀起那塊布一角,慢條斯理的包了兩套給姑娘:“鏢局裏有的是下人夥計,怎麼姑娘自己掃地呀?”
“我們鏢局裏沒下人夥計,剛跟你說過,總共四個人,一個上了年紀,一個不在家,我不掃誰掃?”賣吃的又“呃”了一聲。
二姑娘接過他包好的燒餅果,給了錢走了。
賣吃的看著她剛進鏢局,身邊突然響起了個清朗的話聲:“沒想到今兒個門口有賣早點的!”賣吃的嚇了一跳,扭頭一看,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身旁居然多了個人,挺俊逸挺滯灑個年輕人。他忙走了定神道:“這位,您是要買”
“我本來是想買兩套的”
“我這就給您包兩套”
“可是剛才我們二姑娘買過了,我就不用買了。”
“怎麼,您也是這家鏢局的?”
“不錯,我叫郭懷,剛我們二姑娘告訴你一個不在家,那就是指我,我昨兒晚上出去,跑了一趟天津衛,剛回來。”敢情這人是郭懷,隻是,他跟人家說這些幹什麼?
什麼時候出去的,幹什麼去了,都告訴了人家,可真是不留一點兒心眼兒,不懂逢人隻說三分話,跟個賣早點的,更犯不著嘛!
賣吃的沒在意,本來嘛!誰管他什麼時候出去的,上哪兒去了?“呢”了聲道:“天津衛,不近哪?”“也不遠,兩百四十裏地,一晚上我能來回跑好幾趟。”
“哎喲!那您的腳程可真快!”
郭懷微一笑:“也就這麼點兒本事了,不像你,明明是位挺好看的姑娘,偏糟蹋造物的賜與,抹一臉黑,扮成這個樣兒,既趕得一手好馬車,還能客串一下賣燒餅果。”
賣吃的吃了一驚,她自己都聽得見,一顆心怦怦的直亂跳:“你”
郭懷不讓她說話:“請歸告貴上,多謝關注,天津船幫的那筆債,昨兒晚上已經一筆勾銷了。不信,姑娘可以等在這兒看,不用多大工夫,天津船幫就會有人到鏢局,跟歐陽家當麵表明,這樣吧!姑娘幹脆請到鏢局裏坐坐!”賣吃的忙道:“不郭懷道:“姑娘既然不願意,我也不便相強,那麼我失陪。”
他一拱手,轉身走了。
賣吃的怔在那兒,瞪圓了一雙眼,望著郭懷過了鏢局。
郭懷進鏢局,前院沒個人影,他也沒驚動誰,進了自己房去。
屋裏,整整齊齊,幹幹淨淨,水又打好了,一疊洗幹淨的衣裳,在床頭上放著。
郭懷暗暗一陣感動,他這兒剛剛坐下,門口來了二姑娘歐陽雪,她一瞼的驚喜:“郭大哥,你回來了?”郭懷站了起來:“是的,二姑娘,我剛進門。”
二姑娘帶著一陣輕風閃了進來:“你上哪兒去了,一夜都沒回來?”
“我不是跟兩位姑娘說了麼,昨晚上不回來”
“我知道你說了,我是問你上哪兒幹什麼去了,用得著一夜不回來?”
“二姑娘,我上天津衛去了。”
二姑娘歐陽雪一怔,叫道:“什麼,你郭大哥,你怎麼沒說”
郭懷道:“怕兩位姑娘擔心,所以我沒說。”
“你,你找去天津船幫了?事情怎麼樣?”
“二姑娘看,我好好的回來了!”
二姑娘刹時瞪大了一雙美目,驚喜道:“郭大哥,你是說”
“待會兒天津船幫會有人來當麵說明,到時候二姑娘就知道了!”
“啊!待會兒我得告訴姐姐一聲去。”
二姑娘她帶著難言的驚喜,也帶著一陣輕風,飛也似的走了。
郭懷沒再去坐,他轉身到床邊收起了那疊幹淨的衣裳,凡是屬於他的,他都包了起來,屬於他的東西沒多少,也不過幾件衣服而已。
他這是幹什麼?
他這兒剛收拾好,門口大姑娘歐陽霜、二姑娘歐陽雪雙雙來到,二姑娘先進屋,道:
“郭大哥,我姐姐來了!”郭懷欠身相迎道:“大姑娘!”
大姑娘歐陽霜走了進來,嬌靨上微帶激動,緊盯著郭懷的目光也有點異樣:“聽說郭大哥昨兒晚上上天津衛去過了?”
“是的,大姑娘。”
“也聽說天津船幫待會兒會有人來鏢局當麵說明?”
“是的,他們騎的是快馬,應該不一會兒就會到。”
“郭大哥又一次的救了我們歐陽家。”
“大姑娘,談不上救,我不過是盡我這個群義鏢局人的本份。”
“郭大哥,你讓我們怎麼報答你?”
“大姑娘”
大姑娘歐陽霜的話聲突然起了顫抖:“我妹妹小雪也在這兒,這話我要當著她說,我們無以為報,女兒家能報答的也就是郭大哥,隻你願意,從現在起,這家群義鏢局就是你的,小雪也好,我也好,我們姐妹都情願”郭懷心頭震蕩,沒讓她說下去,道:“大姑娘,我為什麼這樣做,對大姑娘,我已說得很清楚了,假如像大姑娘所說,我跟天津船幫又有什麼兩樣?”
歐陽霜道:“不一樣,絕不一樣,對天津船幫,我們是被逼的,我們寧願流盡最後一滴血汗,對郭大哥你,我們是心甘情願的。”
郭懷道:“難道姑娘就不怕,我跟天津船幫的目的一樣,不過手法不同,或者說比他們高明些?”“不!”歐陽霜道:“我們信得過郭大哥,就算是那樣,我們也心甘情願。”
郭懷暗暗一陣激動,道:“大姑娘,兩位也太看輕自己了。”
“知恩圖報,怎麼能說輕看自己?”
二姑娘歐陽雪這時突然紅著嬌靨道:“郭大哥,姐姐跟我都願意,真的,沒有一點兒勉強。”“二姑娘”
大姑娘歐陽霜截口道:“郭大哥,不說我,隻說小雪,自你來以後她對你,你應該看得出來,也應該感受得到,一個女兒家,她這不是單純的對你好”
二姑娘歐陽雪紅了嬌靨,低下了頭。
郭懷心頭震蕩,道:“大姑娘,二姑娘,兩位的好意我感激,可是我”
大姑娘歐陽霜道:“郭大哥,我們自知配不上你,所以厚顏自許,隻是為了報思,郭大哥不願意也不要緊,那麼請接掌群義鏢嫖局,我們姐妹為婢為仆”
二姑娘歐陽雪猛抬頭,嬌靨紅裏泛白,圓睜著一雙美目,緊盯著郭懷。
郭懷知道,隻他一句話稍有不當,就會傷害到這位善良的小姑娘,而且傷害得很重,但他除了一句:“不,大姑娘不該這麼說,也有所誤會”
他竟然不知道該再怎麼說才好。
他這兒正自百般為難,百般不忍,突然一陣急促蹄聲,疾風似的由遠馳近。
郭懷忙道:“兩位姑娘,恐怕是天津船幫的人趕到了!”
話剛說完,蹄聲到大門外停住,緊接著傳進個熟悉話聲來:“天津船幫來人求見兩位歐陽姑娘。”郭懷道:“是他們,發話的就是那個李朋,請兩位姑娘出去見見他們!”
歐陽霜沒再說話,那異樣目光深深的看了郭懷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二姑娘望著郭懷,香唇啟動,要說話。
郭懷欠身擺手:“二姑娘請!”
二姑娘歐陽雪臉上的神色化為幽怨,頭一低,也行了出去。
等郭懷跟出了屋,天津船幫來人已進了院,正是熊震山跟李朋,熊震山走得慢,兩條腿似乎也有點不方便。當然,挨了四十板還會好受?沒趴在地上不能動,還能騎那麼老遠的馬,已經算是相當能受了。兩個人看見郭懷,神情就是一肅,神態之間,立現恭謹。
郭懷站在後頭,背著兩位姑娘微一搖頭。
熊震山、李朋明白了,雙雙轉向兩位姑娘抱拳躬身:“天津船幫熊震山率弟兄李朋,見過兩位歐陽姑娘。”李朋道:“歐陽姑娘,這位是我們內五堂的熊堂主。”
歐陽雪、歐陽霜淺答一禮。
歐陽霜道:“原來是熊堂主,蒞臨群義鏢嫖局,不知有什麼見教?”
“不敢。”能震山窘而尷尬:“恐怕兩位姑娘已經知道了,熊某謹代本幫幫主來向兩位姑娘當麵致意,關於那筆債務,從此一筆勾銷”
歐陽霜雖然早就知道必是這麼個結果,可是此刻聽到出自天津船幫之口的這麼一說,多日身受之煎熬、羞辱、苦難.一齊湧上心頭,仍不免為之一陣激動,美目湧現淚光,可是姑娘她就是不讓它掉下來,道:“我聽見了,也知道了,熊堂主是不是還有別的事?”
熊震山一點頭道:“還有。李朋!”
李朋忙答應一聲,探懷摸出個紅綾小包,打開紅綾包,呈現一隻小檀木盒,再掀開檀木盒的蓋。盒赫然兩顆拇指般大小的珠,他上前一步,道:“我們幫主交待,這兩顆珠,抵以往收的利錢,請兩位!”娘收下。”
歐陽霜一揚臉,冷然道:“那倒不必”
郭懷上前一步,道:“本來就沒有所謂的那筆債務,天津船幫所收的利錢理應退還,郭懷擅做主張,代兩位姑娘收下了。”
他伸手接過那隻檀木盒,又道:“要是沒有別的事,你們可以走了,天津船幫,從此不要再進群義鏢局的大門。”郭懷說話,熊震山、李朋不但是連聲恭應,而且是連連躬身,躬身答應之,退了好幾步,轉身急行而去。郭懷跟出了大門,看著熊震山、李朋翻身上馬,雙雙馳去。
斜對麵那堵牆下的小攤兒,已經不見了,郭懷卻仍微微一笑,輕輕說了句:“姑娘現在是不是可以放心走了?”他轉回身,隨手帶上了門。
他雖然是輕輕的一句,那聽這句話的人盡管藏身處不在近處,卻似是字字清晰,悉入耳。郭懷走到兩位姑娘麵前,雙手遞出了那隻檀木盒,道:“請兩位姑娘收下,重整群義鏢局,這兩顆珠綽綽有餘了。”
大姑娘歐陽霜美目含淚,伸出顫抖的手接過了那隻檀木盒,顫聲道:“郭大哥”
跟二姑娘歐陽雪,姐妹倆嬌軀一矮,雙雙拜下。
郭懷雙手往前再遞,一起架起兩位道:“兩位姑娘,我不敢當!”
姐妹倆就是拜不下去,大姑娘歐陽霜再也忍不住,目淚水為之突然奪眶,她悲聲道:
“郭大哥,你讓歐陽家怎麼報答”
郭懷道:“群義鏢局供我吃住,使我有個棲身之所,我為群義鏢局盡點心力,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兩位為什麼非說報答不可?”
歐陽霜道:“郭大哥,你自己知道,現在我更明白,你不缺吃住,也不缺棲身處。”
郭懷道:“那就是兩位姑娘一片孝心,一份堅忍上感蒼天,兩位姑娘又為什麼要報答我這個人呢?”歐陽霜還待再說。
郭懷截口道:“大姑娘請不要再說了,群義鏢局恢複舊觀,重振聲威,指日可待,我事已了,應該”歐陽雪急道:“郭大哥,你要幹什麼?”
郭懷道:“二姑娘,我該走了。”
歐陽雪驚叫道:“不’歐陽霜急道:“郭大哥,你要去哪裏?”
郭懷道:“我有我的去處,也有我的事”
歐陽霜額聲道:“郭大哥,你不能”
歐陽雪突然哭了,哭著道:“郭大哥,你這時候走,不是要姐姐跟我死麼?”
歐陽霜道:“郭大哥,我姐妹從此不再提報答,群義鏢局少不了你,你不能走,無論如何請留下。”郭懷道:“兩位姑娘,無論到哪一天,我總是要走的,還請二位姑娘一本以往之堅忍,從此肩負起重振群義聲威之重任”
歐陽雪叫道:“郭大哥,你真要我姐妹死?”
郭懷正色道:“老鏢頭沉療方愈,群義聲威重振就在眼前,二姑娘怎麼可以為郭懷的去留,輕言生死?”歐陽雪悲聲哭叫:“郭大哥”
她低下了頭。
郭杯改顏色,柔聲道:“兩位姑娘,請聽我說,我也有重責大任在身,不能不走,我原是個飄泊海上的孤兒,蒙兩位異人救養,在南海經二十年長大成人,這次進京,一方麵為找尋親人,查明身世。另一方麵也為重振老人家之昔日雄風,所以暫投群義鏢嫖局,固然是為兩位姑娘的孝心、堅忍所感動,也是為進行聯絡老人家昔日舊部事宜。如今,群義的危難已除,老人家部分昔日舊部也都已聯絡上,接下來就是我找尋親人、查明身世、重振老人家昔日雄風的重責大任,我能不走麼?說走,也並不會走遠,人還是在京裏,跟群義近在颶尺,隨時可以相見”歐陽霜道:“聽郭大哥這麼一說,我姐妹總算明白了,不敢再行強留。
歐陽雪猛搖頭,淚痕滿麵:“郭大哥,你說遠在京裏,是在那兒?”
郭懷道:“海威堂,兩位可以隨時上那兒找我。”
人耳這一句,兩位姑娘同時猛然怔住了。
就在威遠鏢局後院,那座精致的小樓上。
紅菱已改回了女兒妝,微低著頭,站在姑娘胡風樓麵前。
胡鳳樓她正臨窗坐著,一雙美目裏,像蒙上了一層薄霧似的,有一種令人難以急會的迷蒙。隻聽她喃喃說道:“這個人真是高深莫測,真是高深莫測,憑他一個人之力,居然挫敗了偌大一個天津船幫,群義鏢局的危難消除了,隻怕威遠鏢嫖局的危難,跟著就要來臨了!”
紅菱猛抬頭:“他敢。咱們威遠鏢局有您在”
“傻紅菱!”胡鳳樓道:“我兩眼一向空四海,天下英雄,就連玉貝勒,我都沒放在眼裏,唯獨對這麼一個默默無聞的他,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覺得沒把握,就算能跟他扯個平手,威遠鏢局的危難還是不能免。”紅菱道:“照您這麼說,他豈不是成了天下第一人?”
姑娘胡鳳摟道:“恐怕不為過,暫時他是默默無聞,可是我有預感,隻假以時日,也許就在明天,他的聲名會突然直上霄,淩駕於任何一個人之上,到那時,震動寰宇,普天下所談的一定都是他。”
紅麥道:“那他豈不是又成了皇上了?”
胡鳳樓道:“真要是說起來,一國之君的皇上比起來,實在算不了什麼!”
紅菱叫道:“姑娘,您為什麼這樣推崇他?”
胡鳳樓微一搖頭:“我也不知道,許是我在他身上發現的,比別人多。”
紅菱道:“我們對您,一向信服若神,可是對於您對他的這種推崇”
胡鳳樓道:“不怪你有這種想法,不怪任何人,連我自己有時候都懷疑我是不是太過了,但願,這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走眼,但願我是看錯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