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在婉約派詞人抒寫離情的小令中,這是一首情深意遠、柔婉優美的代表性作品。上片寫離家遠行的人在旅途中的所見所感:旅舍旁梅枝凋殘,落英點點;溪橋畔柳條綻綠,柔絲纖纖。暖風習習,吹來青草的芬芳。遠行的人就在這美好的環境中趕馬行路,心裏蕩漾著醉人的春意。梅殘、柳細、草薰、風暖,暗示時令正當仲春,這正是最易使人動情的季節。融融明媚的春光,既讓人流連欣賞,卻又容易觸動離愁。因為所別者是自己深愛的人,所以這離愁便隨著分離時間之久,相隔路程之長越積越多,就像這眼前伴著自己一路行來的一溪春水一樣,來路無窮,去程不盡。
下片是行人對所思念的人的想象、叮嚀和體貼入微的關懷。閨中人因思念行人而淚眼盈盈,柔腸寸斷。行人在心裏對她說,你那樣登高遠眺,又能看得見什麼呢?我正遠行在綠野之外,春山之外,渺渺不見。這正是一個深切理解所愛女子的男子,用體貼入微的關切和想象描繪出來的心境。這首詞描寫的是一個常見的題材,卻展現出一片情深意遠的意境。上片寫行人的離愁,下片寫行人的遙想,這遙想實際上是離愁的深化,它使整個詞境更加深遠。
我們最後看他的《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這是一首閨怨詞,大致是寫女主人的丈夫去尋花問柳,而她青春流失,美好時光一去不返,在大院深閨中的淒楚哀怨。
“庭院”深深,“簾幕”重重,更兼“楊柳堆煙”,既濃且密。生活在這種內外隔絕、陰森幽深的環境中,女主人公身心兩方麵都受到壓抑與禁錮。在深深庭院中,宛然見到的是一顆被禁錮的與世隔絕的心靈。疊用三個“深”字,寫出其身遭遇封鎖,形同囚居的痛苦,不但暗示了女主人公的孤身獨處,而且傳達出了她心事深沉、怨恨莫訴的苦痛。 顯然,女主人公的物質生活是優裕的,但她精神上的極度苦悶,也是不言自明的。接著“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兩句寫女子正獨處高樓,她的目光正透過重重簾幕、堆堆柳煙,向丈夫經常遊冶的地方凝神遠望。一方在深院中苦苦期盼,流淚傷心,一方卻在煙花樓上紙醉金迷,醉生夢死。
見花落淚,對月傷情,這是古代女子常有的感觸。此刻,這個女子正在憶念走馬章台的丈夫,可望而不可見,眼中唯有在狂風暴雨中橫遭摧殘的花枝,由此聯想到自己的命運,不禁傷心落淚。於是女主人公向著落花癡情地發問,落花在一旁緘默無語,不但不語,反而故意拋舍她,紛紛飛過秋千而去。丈夫走馬章台,落花飛過秋千,有情之人、無情之物對她都報以冷漠,怎能不讓這個女子傷心!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這那裏是詞作中的女主人公,分明是歐陽修自己。歐陽修四歲而孤,從小是個苦命的孩子,生於貧寒家庭的他,曆經磨難,備嚐艱辛,好不容易能入京做官,可以一展抱負。他有著多麼遠大的誌向,又承受多少的痛苦。然而,他命運多舛,政治上幾經挫折,生活中遭人誣陷,一再被貶。我們在他的《醉翁亭記》裏,看見他飲酒行令,投壺對弈,陶醉在山光水色之中,他心甘嗎?他忘記自己的誌向了嗎?在我們閱讀他的另一篇《伶官傳序》時,在他“滿招損,謙受益”,“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的痛切總結中,有他“兼濟天下”的抱負。他是一個滿腹經綸、誌存高遠、心憂天下的人才,然而他卻沒有機會,空餘惆悵和傷痛。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這是曆經磨難、壯誌難酬的歐陽修,他有怨、有恨、有苦,有痛,那種孤獨、傷感和詞作中寂寞的女主人公神韻相合。我覺得與其說本詞寫的是閨怨,倒不如說歐陽修在《蝶戀花》一詞中借獨居深院的女子來表達自己被拋棄的怨恨傷痛。如果順著這樣的思維去理解,那麼“雨橫風狂”似乎象征了政治鬥爭的肆虐、生活遭遇的慘烈,而“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似乎是傾訴了自己壯誌難申、遭遇慘烈的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