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圓舊夢(1 / 1)

獨圓舊夢

向民沒有和陳長青告別就離開了,原本還是想回家,當走到了一處山頂上坐下來休息,仰麵幾乎能親吻到飄過來的白雲,伸手能撫摩到穿梭的飛鳥,身下是連綿的山水,分外歡欣,一時間覺得自己和整個天地融為一體了。想到天下這麼大,現在又真正落得了一身輕鬆,為什麼不無憂無慮地去周遊浪跡?從前和香兒的時候總想離家,可惜都沒有走成;和采燁也總想去尋找世外的世界;幾個月前拖著殘腿回家,雖說也是步行千裏,卻是一副狼狽淒慘像,沒有半分灑脫,現在無牽無掛了,難道還有走不成的道理?想到成家,此時又沒了那分心情。

在附近河裏租了一條小船,撐船的是個六十多歲的老漢,問到哪裏去?向民想不出來,索性說:“你願意到哪兒就往哪兒去吧。”老船公聽了站在船頭唱起一段民謠。向民從小聽的是無錫藝人彈唱的彈詞或昆曲,是繼承了父親的衣缽,不喜歡這鄉下的東西。但看老船公唱得入神還是認真地聽起來。從曲調上看不是出自他熟悉的地方,帶著山野的原始味道,意思是:一個小姑娘喜歡一個年輕人,背著爹娘今天給他縫一個荷包,明天拿一個煮熟的紅薯給他吃。結果被母親看到了,重重地挨了一頓打,叫她和那年輕人再不來往。她哪裏肯依,就和年輕人私奔,臨走了還舍不得娘做的一雙繡花鞋。當兩人跑出家門,在河邊思想到哪裏去時,年輕人說,“天下美景數蘇杭啊,不如先去蘇州然後再遊杭州!”

老船公唱完了問道:“那也去蘇杭走一遭吧?”向民在無錫長大,到過蘇州也到過杭州,那裏的景色比無錫也好不到哪兒去。現在再想那些地方就覺得事態紛雜得煩心費腦。問道:“你知道這曲子是從哪裏傳唱出來的嗎?”老船公說:“那很遠,說不清出自哪個村子。”向民說:“不怕路途遠,就去那兒。”

老船公撐起船,重又唱起那段民謠。向民思想著歌中那包含著羞澀的美妙故事:一個乖巧的小姑娘,縫個荷包送給心上人,算做定情物,可一個紅薯算什麼好東西,舍不得吃也要偷著給他送去?最後要私奔了還舍不下雙繡花鞋?最後一句倒不難懂,蘇杭的美景讓外鄉人比做天堂,包含著美好的憧憬。想她那裏該是個沒有驚擾,民風古舊的世外之地?想完了躺到船艙裏,看到棚壁上糊著報紙,沒事地看起來,看到了一則啟事。

向民:

貨已成功抵達。並且我們已經加入了革命軍的隊伍。在廣州一直沒你消息,回來找你,漸漸日期到了,仍沒有你一點消息,隻能登載啟示,希望你見到速去廣州。

沈珩、韓仰山、李中義民國五年十二月八日

看完了把頭歪到一邊,聽著潺潺的流水聲睡著了。船不斷改換河道,行了七八天才上岸。這裏果然一切都像沒有見過,石頭和土都是灰色顆粒狀的,山巒起伏,樹木高大蒼翠,村莊都比較小,沉默安靜,房屋大都用木頭做成。在街上走動的大多都是男人,見到外鄉人總有點慌張躲避的神情,人人麵黃肌瘦,像從來沒見過油水。方圓幾十裏就一個大鎮子,也不到二百戶人家,有一家小店,向民就在這兒住下。每天的吃食是發澀的糙米飯、糙米野菜熬的稀粥、有時有點青菜,比雲浮山路上的雞毛小店更窮。店裏的老板像是到過外麵,他說:“這裏富人少,窮人多。這裏的山地種不出莊稼,隻生樹,樹早就是官家的,普通人家連這樣的飯也隻能吃半飽。”

向民想:“老船公歌裏唱的小姑娘,也許是個財主家的小姐?她還有荷包、繡花鞋,有煮熟的紅薯吃。”老板還說:“這裏的女人大都沒有可體的衣服,很少出門,出門怕羞的。她們一生難得有件體麵的衣服,若有了,穿上幾代都舍不得丟掉。”向民聽了對這種飯更加難咽,眼前浮現出香兒包袱裏的那幾件衣服,完了又是采燁穿過的每件衣服,它的價值若說出來,大概連眼前這個人也會驚人地不信。

幾天後胃裏開始不舒服,但他不會離開。他想:“當年如果能和香兒平安地走脫,這裏雖窮,也許就是最終落腳的地方。如果和采燁到了一起,也有可能會來到這裏。自己現在到了這裏,必定命裏和這裏有緣。”他相信這一點。這是他和兩個女人做過的夢,盡管她們一個死了,一個走了,這個夢仍應該由自己來完成。有時想到她們會中途停住,會罵自己:“你算什麼東西,心裏能配得上兩個女人?!哪個是你所能褻瀆的?!留在心裏想都不配!”

努力丟掉別的念頭,留心這裏人的勞作。這裏人做的主要是兩種:到山裏采藥;耕種那出苗後不怎麼生長的作物。他把自己也當做他們中的一個,打算在這裏默默地生,悄悄地老,心裏籌算著有一兩間房,一塊地,一個背簍去采藥材,那塊地裏每年會有微薄的收獲。努力地回憶以往接觸過、書上看到過的藥材的特性,生長的形態,采摘的季節,以後再跟這裏的人去學好有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