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說,生活(1 / 3)

不要說,生活

年前,紅塵對我說,來轉轉吧,坐二十分鍾的中巴就到了。而之前,他的無數次邀請,我總是以各種借口推辭。其實我想看看永平銅礦的願望,埋伏多年,它冰冷地癱在我心裏。是的,我必須去了。從上饒到永平,隻有二十多公裏。我坐在車上,散漫地看著向後消失的丘陵,蚯蚓一樣爬動的河流,恍惚的人煙。我迷惑於自己,為什麼在十年前,猶如一匹奔馳的馬,在這條線上呼嘯。那時,我們走舊公路,曲線在青溪、鵝湖蜿蜒,沒入山巒。

我沒看出銅礦有什麼變化,與我記憶中的沒什麼差別。冬天的風有點像封凍的河水,凝滯,默然,但蘊含著磅礴的力量。主幹道灰白,素淨,兩邊的樓房縮在山腰上,表情僵硬,粉黃的外牆塗料有的剝落,有的露出水漬後的黑斑,遠遠看過去,像一群老人。山岡上茅草枯萎的色彩,與礦區裸露的泥土融為一體,哀黃連連。是的,冬天是一把剪刀,會對某些事物修枝剪接。我們的內心景象也因此被塗改——有的在腐朽,有的已經死去,有的永遠不再發芽,迎風的一枝被雪覆蓋。然而我並不傷感,我知道,所謂成長,就是一邊開花一邊凋謝。

永平是閩贛線上的咽喉之地,與鵝湖書院相鄰,假如把鵝湖山比喻成樟樹,那麼它們就是兩根反向延伸的根須。永平,一個溫暖的地名,祝福著每一個默念它的人。車站像一艘破敗的駁船,停靠在鉛河邊。“丫”字形的岔口,把旅人分到不同的路上。左邊去武夷山,右邊去銅礦。岔口四處亂停著港田,小貨車,平板車,摩托,昌河麵包車。一個從車站出來的人,會被一群各色衣著的人包圍,有的問:“包車去葛仙山嗎?那裏的菩薩很靈的。”有的問:“要吃鉛山湯粉嗎,用骨頭湯熬的。”而不遠處的地上,一夥人趴著身圍了一堆。“我押十塊。”“我押兩塊。”“過路的,過來看看啊,我手中有三塊牌,兩塊紅的,一塊黑的,押中黑的賠兩倍啊。”一個婦女坐在石塊上哭:“你們走路撞死,吃飯噎死,連老娘喝喜酒的錢也騙。這是什麼世道啊!”一個竹籃滾到車胎下,破爛得無辜。

紅塵住在距永平五華裏的主幹道,具體的門牌我忘了。1998年夏,贛州的三子、龍天、圻子來探望紅塵,我陪同前往,去了他家。這所被他稱作“磨山房”的蝸居,在一樓,有些陰暗,潮濕。他的書房堆滿了報紙雜誌,紙張發黃,牆上掛著他練習的書畫。那天中午,我負責燒菜,他們擠在一張小桌上喝得臉紅耳赤,啤酒瓶在地上跳來跳去,聊當時詩壇最紅的詩人,聊江西詩歌的出路,他們一副隨時為詩歌壯烈犧牲的樣子。我站在桌邊插話,菜燒糊了還不知道。

我記得進紅塵家的小院邊上,有四棵枇杷樹,圍著竹片的籬笆,牽牛花匍匐在籬笆上,暗紫的花從翠綠的葉叢吐出幽靈一樣的舌苔。丫間掛著黃黃的枇杷,狗在樹底下亂吠。

我和紅塵通電話,他的聲音要停頓幾秒才傳進我的耳朵,低沉,緩慢,粗糲,給我極其遙遠的感覺。聲音穿過了山巒,隧道,咆哮的鉛河,無法觸摸的記憶殘片,它帶有地氣的潮濕,一個思想者深夜的黑。

然而,主幹道單身樓2棟3樓2室,在1991年至1994年期間,是我每個月都要去朝聖的。有時一個月去四次。我不是說我對某個人有所崇拜,而是詩歌讓我成為忠實的奴仆——一個在現實中卑微的人,很容易對聖潔的精神產生神聖感。這是紅塵婚前居住的“空中樓閣”,他在這裏締造了他的精神帝國。

把一個人具體到一個房間,無疑是殘忍的——有某種肢解或者囚禁的意味。302室也不例外。窗戶被紅漆塗得發紫,有淤血的暗喻,玻璃上貼著舊報紙。窗台上擺著舊皮鞋和係帶的運動鞋。從窗戶的縫隙裏,可以看見兩張架子床,左邊的堆滿了書籍和雜誌,右邊的被子淩亂,後窗下有一張書桌,堆著幾本辭典,尼龍繩上晾曬著礦服、短褲、洗臉巾、內衣,有的還在滴水,有的還鮮亮著風幹的泥漿。推開門,一不小心,會踢翻塑料桶,地上的搪瓷碗牙缸肥皂盒板刷,擠在一起,像一夥落難的兄弟。

有幾次去,我叫上了億華。億華在銅礦裏做石匠。他是寫詩的,個頭高大,練武出身,儀表堂堂。他是我見過的記憶力最好的詩人,他隨口能背出他熟知的詩人作品。他說他沒有條件訂閱書刊,隻有盡可能地背了。“總有一天,我要背著石刀去找舒婷。”他的語氣很決絕,說,“沒有詩歌我們都不要活。”他還會做木匠活、補車胎、縫篷布。1991年冬,比往年顯得更寒冷,雨水一直沒停過。有一次,我到礦裏,已經是掌燈時分。億華和一個工友在臨時搭建的工棚裏,托著鋁盒,正在吃飯。小鍋搭在磚頭上,灶裏在燒水,木屑燃燒的煙在棚裏翻滾。15瓦的燈泡被風吹得搖來晃去。我說,去紅塵那裏吃飯吧。億華從地鋪的枕下,拿出一疊詩稿,說,今晚就以詩下酒。

那晚,紅塵喝醉了。我是第一次見他醉酒。酒是四塊錢一瓶的高粱酒,菜是食堂買的油豆腐、花生米、辣椒炒肉。億華一走,紅塵開始嘩嘩嘩地吐。吐完了,他沙啞地哭。這是我唯一一次見他哭。沒有眼淚,哭聲泥漿一樣渾濁、有力,有強烈的淹沒感。後來他靠在床架上,吞吞吐吐地敘說他的生活,聲音慢慢暗下去,喉結在蠕動,頭一歪,睡著了。而我靠著床,對窗發呆。燈光照著窗外的雪花,撲朔迷離。到了半夜,紅塵穿條褲衩,披件軍用大衣,坐在桌前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