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說,生活(2 / 3)

不像現在,喝幾杯,紅塵眼白就出來。在圈內,紅塵算個酒的囚徒。那時他酒量也大。隻要他和蕭窮、紫薇在一起,至少有一個喝倒。1993年,一次在蕭窮那兒喝酒,酒席沒結束,紅塵說:“我出去一會兒。”等了半個多小時,他還沒影兒。蕭窮說:“我去看看,不要走丟了。”我和蕭窮的女朋友又等了半個多小時,他們還沒回來。第二天,問他們幹什麼去了。他們說,打吊針了。他喝酒的時候,手會微微地打抖,舉著杯,說一會兒話。敬酒的人急死了,問:“怎麼還不下去?!”紅塵說,不就是一杯酒嗎。他頭往後一仰,再滿的酒也吞了。他再用力地搖搖頭,說,好東西,好東西。酒灑在桌上,他也撲下臉去舔。他不是一個嗜酒的人,恍恍惚惚的。他習慣於沉默寡言。他微笑著看別人說話,不時地點頭。別人說錯了,他也點頭,點得那麼讚許。其實他什麼也沒聽,他在想另一個問題。

經常和我們一起在302室喝酒的,還有一個女孩。她的臉有些圓,白皙,眼睛有淡淡的霧氣,做夢的樣子,長長的披肩發使她多了搖曳。她在學校教書。後來我聽說她和一個有婦之夫私奔了,在一家公司上班。我找過她。她坐在一個寬大但灰暗的辦公室裏,頭發有些蓬亂,但胖了許多。她向我介紹一個胡子拉茬,但頭發光潔的人,說:這是老板,也是男朋友。我一直在後悔,我不應該去看她。2002年4月,她打過一個電話給我,說她在長江三角洲,已經八年啦,還沒成家。我不知她生活怎樣,她早已成為人海中漂泊的一葉白帆。

單身樓建在低矮的山岡上,陡峭的石階從女貞樹叢中掛下來。像幽暗的門簾。另一側,是一個礦區貨物中轉站。陰涼的鐵軌鏽跡斑駁。這是一條礦區鐵路,很少有火車穿行。中轉站停靠了空拉拉的火車。這是我見過的最短的火車,四五節車廂。很少有人在那兒搬運貨物。往外300米,是一個水泥製品廠,工人穿青灰色的工作服,戴著口罩。上三樓,要轉兩個彎角。彎角的地方會傳來衝水的聲音,和長長的尖叫——工友們在廁所裏洗澡,邊唱歌邊啊啊啊地亂吼。而不遠處,礦區的景象覆蓋了視野。在高高的山尖,挖開的泥土裸露出巨石,漿水,翻倒的杉樹,褐色,黃色,黑色,礦車仿佛一群受傷的猛獸,在山野四散奔跑。尤其在晚上,礦區成了燈的海洋,把天空輝映得色彩斑斕。

應天寺不是寺,而是一座山,適合俯視和遠眺。從單身樓出發要爬二十分鍾,中間要經過一個磨浮分廠。分廠是鋼構的,趴在山坳,我們經常進去玩兒,看巨大的鋼球磨礦石,呼啷呼啷,當當當。每次我都會說,鋼球真像個腐敗分子,肚子大大的,什麼都吃得下,還不吐骨頭。站在應天寺,主幹道生活區和永平鎮,盡收眼底。1993年,當地人在這裏發現了金礦,各自為政,胡亂開采,群毆和槍擊事件不可避免地發生。1994年初,一個叫雞母眼的人,用十多條長槍統治了它。他的哥哥是鎮長。後來,雞母眼用金磚收買了市委、縣委以及公檢法的某些不法之人,成為上饒黑社會的龍頭。2002年,公安部把他及他的團夥殲滅,震驚全國。而我們那時坐在應天寺的岩石上,朗誦自己的詩歌,切磋技藝。現在的應天寺已經沒人上去了,到處是窟窿,人掉進去就出不來。

我們還會騎幾十裏路的單車,去拜訪一座古墓,探望一個民間藝人。我們並沒有把這種郊遊當作休閑,而是我們詩歌運動的一部分。我們的主義就是生活詩歌化。蕭窮、紫薇、徐勇、渭波、三子,都會會聚而來。用紫薇的話說,永平是江西詩歌的集散地。1994年,紅塵參加《詩刊》社的第十二屆“青春詩會”,把我們心中上萬噸的熱血,進行了一千多公裏的搬運。

詩歌,讓我們對生活處於失聰的狀態。至少我沒預感到,有一種澎湃的水流在逼近,挾裹而來,泥沙俱下。

第一次見紅塵,是在1989年春的一個星期天,我還是個學生。我和徐勇在渭波老師的文聯辦公室玩兒。辦公室在三樓的角落裏,白天也亮著燈。一個戴酒瓶底眼鏡的人走進來,蚊子一樣輕細的聲音問:“鄭老師在嗎?”他說他是永平銅礦的工人,寫詩。渭波老師雙腳擱在桌上,打量著這個濃密絡腮胡的人,手一攤,說,帶了詩嗎?他從帆布包裏拿出一本詩稿,謙恭地站著。我沒讀懂他的詩,反而對他的鋼筆字和插圖記憶猶新。字細小,遒勁,有刀鋒感;插圖是寫意的抽象畫,有點誇張。後來我才知道,紅塵學過五年的繪畫。

我們是一夥貪玩的人,經常不上班,去偏遠的鄉村,一晃就三五天。鵝湖,傍羅,陳家寨,黃柏,界田,是我們去得最多的。有很長的時間,紅塵迷戀於去××小學,破單車一放,就往××女教師的辦公室鑽。女教師愛理不理的。她並不漂亮,額頭有點高,臉尖,像一株箆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