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礦的那幫朋友,那時都未婚。在當年,我並不理解,一個酷愛藝術的工人,未婚意味著什麼。就是今天,他們之中,有的還遠走他鄉,另謀前程,有的還住在單身樓裏。一個醫院的女院長,為紅塵介紹了女朋友。那女的和紅塵交往了兩次,就嫌他是工人,沒錢,會寫詩又有什麼用呢?女院長實在看重這個厚嘴唇的人,說:“我女兒嫁給你吧。”
1995年秋,紅塵結婚。婚禮在周末舉行,上饒的詩人和藝術家濟濟一堂。我沒去。我已經掉進了銅錢大的窟窿裏,抽不出身。
大概是1997年的“穀雨詩會”,紅塵拿出一組詩歌,是下半身的。在一個傳統的詩歌節,這組詩的境遇是可想而知的。紅塵遭到唾沫的洪水衝擊。他無精打采地坐在我的家裏,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之後,在紙質媒體上,很難找到他的名字。紅塵在他者的世界中,成了一個失蹤的人,潛泳在另一個(我者)浩大的宇宙中。除了每年的“穀雨詩會”,我和他幾乎不再謀麵。偶爾,我們會通通電話。
1996年,他去了礦宣傳部上班。之前,他一直在尾礦的水泵房看管抽水機。我沒去過,不知道那是一個什麼環境。聽紅塵說,就是關、開電閘,很枯寂,要守夜。泵水嘩嘩嘩,機器轟轟轟,他就在那兒寫詩。2000年,他突然離開了宣傳部,到另一個水泵房上班。一個很遠的水泵房,要走十多裏的山路。這個過程,給紅塵巨大的打擊。我們不知道問題出在什麼地方——按我的低智商,把整個事件理解為詩歌場與官場嚴重脫離。一個詩人往往把官場看作毒。其實,他的領導一直很愛護他,而他把愛護理解為對自己的放任。我們謀劃把他調離銅礦,因他是工人編製,沒有操作成功。
前兩年,他買了電腦,就更是與世隔絕。我們都不知道他幹什麼。有好幾次,我叫他來走走,想看看他,他都說他在搞一個大的東西,來不了。他還勸我買電腦。我說我是一個動手能力很差的人,弄不來。去年夏天,我約他一同去南昌,看望朋友。他給了我一本書,是“垃圾派運動”的選本。我翻了幾頁,扔還給他,說:“早知道你搞這些,我不會和你交往。”一個主張唯美、高蹈的人,怎麼崇拜垃圾呢?他木訥地看著我,傻了。回到家裏,我很後悔說那句話。我發現我不了解他——這些年裏,他把自己當垃圾去研究,去解構。垃圾成了他自我的隱喻。我甚至缺乏對他成果的尊重。
有一次我給他打電話,聽到他兒子在邊上說,爸爸,不要說那麼長,打電話要錢的。那時,他兒子八歲。他兒子敦實,乖順,成績很好。我給他的電話,有一半是他兒子接聽的。他兒子說:“我爸爸送媽媽去上夜班了,還沒回來。”他老婆在銅礦電視台上班,放錄像。
有好幾次,市裏搞詩歌活動,我打電話叫他來。他說不方便請假,還是不去吧。我聽了心裏很不是滋味。去年冬,我們組織全省的散文筆會,邀請了外省的編輯和散文家來,我提前半個月就對紅塵說了,我想讓他出來透透氣,不要金魚一樣悶在小缸裏。他說話吞吞吐吐。我知道他很想來,我說我代你請假吧,參加筆會又不是集體嫖娼,怕什麼。
主幹道,他往右走是600米,往左走是400米,他家對麵是一個小公園。每天,他就那麼來來回回地走。他說他愛上了散步,想多活幾年。公園裏有一株臘梅,花期很長,花一開,大家就去照像。紅塵也去。他們有一夥搞攝影和繪畫的,星期天,他們開輛吉普車,去鄉村采風。這是這兩年的事,而之前,是紅塵一個人,騎輛破單車,漫山遍野地亂逛。
他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膽小怕事,對生活有恐懼感。他完全沉浸在文字的世界裏。白紙黑字,這就是一個人的宿命。墨水是含有血液比重的,像炭包藏著火焰。他幾乎不去投稿了。他是一個以內心感受文字愉悅的人。
其實,還有誰沒有成為另外一個人呢?億華做了江湖遊醫,他在處方上寫詩。圻子從教書先生變成了公安警察,龍天進了組織部,他們都不寫了。我想,他們一定經過內心的崩塌,雪崩多年。我,何嚐不是另一個我呢?滿街找錢,為了算計某些利益,整夜失眠。我們都不可能放棄生活,去朝聖。
“你還在寫東西嗎。”一個深圳回來的朋友對我說,“文字是毒。”我說不出話。是的。在圈外的場合,我從不說我是個碼字的。在一次媒體訪問中,談到作家的身份時,我說,作家、收破爛的、遊民,屬同一個類別,是最邊緣化的。我怕別人識破我是一個作家,那種尷尬有點像小偷被當街辨認出來。我一直警惕自己,不要被文字化為一滴淚水。
在某個角落裏(陰暗的、可以無限放大的疆域),陳放著許多人,許多事,不為人知,也不為己知。而某一天,他們,它們,會顯現出來。我知道,這是文字的顯影,是我們在黑夜留下的痕跡。我們所向往的就是在一條隧道裏懷念身後的光。其實,身後的光根本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