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疾病的夏天(1 / 3)

一個疾病的夏天

我說不出,也沒有哪個醫生確切地告訴我,那叫什麼病——咳嗽、胸悶、失眠、尿多、體重下降。就像一尾玻璃罐裏的鯽魚,沒有活力。生命中的色彩一縷一縷地黯淡。沉悶與寂寞,愁鬱與孤獨,漸漸彙聚,形成一片深墨色的海。那樣的無邊無際,我尋找不到邊界。

咳嗽已經很久了,我仿佛能聽到身體枯萎的聲音,呼哧呼哧,需要水的滋潤。我不得不到醫院看醫生。醫院是一棟十六層的高樓,門診部設在一樓,坐診的醫生姓許,年齡與我相仿,三十出頭,額頭因輕微的脫發而顯得又寬又亮,臉部瘦削,像個樹杈。陽光投射在玻璃上,碎銀一般閃亮。

我激烈的咳嗽並沒有引起許醫生的同情和關注。他凹陷的眼睛宛如核桃殼,空洞、漫散,遊動幾縷淡黃的血絲,儼然是一個慣於熬夜的人。他安慰似的詢問,是一種職業的口吻:“你咳嗽多久了?還有哪個部位不舒服?”溫和中有一股深深的冷漠。

“差不多十天啦,痰有時黑色,有時黃色,呼吸困難,渾身無力。”

許醫生用聽診器聽了聽我的肺部,又看了看口腔,也沒有再多問,就用白色膠布卷好的圓珠筆芯,在處方單上草草地寫了幾行字:病毒唑一瓶、炎立消兩盒、午時茶兩盒、感冒靈一瓶。

其實,我認識許醫生。我曾在一家媒體做情感熱線,每天要接觸許多情感故事的主角。他(她)們的臉是悲戚和哀怨的。許醫生便是其中之一。那天許醫生應約坐在我桌前,穿一件青藍色的西服,很拘謹地看我,惶恐,無助,一副飽受創傷的樣子。他手不停地撕桌上的舊報紙,聲音低沉地向我講述他的故事。他說,他是個醫生,有一半的時間上夜班,沒時間陪妻子,妻子是個藥品直銷員,社會關係複雜,朋友甚多。她在外麵有男人,還不止一個。他憤恨地說,一個男人活到這份兒上還有什麼意思?說著說著,他號啕大哭得傷心欲絕。我看得出,他是個善良的人,始終沒有責怪妻子,隻是自責,不應該選擇醫生這個職業。

走出我辦公大樓的走廊,他一直沉默地低著頭,後背抽搐似的顫抖。黯然的燈光籠罩著他的背影,就像凝滯渾濁的水流。

藥吃完了,病情不但沒有消除,反而呈更嚴重的趨勢。我咳嗽的時候,必須緊緊地捂住胸口,以便咳得更通暢些,鼻子被棉花塞了似的。除了上班,我已經很少出門。閑餘時間,我幾乎是斜躺在沙發上,急促地呼吸,淌陰冷的虛汗。我沒有如此依賴過沙發,就像一個瓷瓶,輕輕一晃,就能摔碎。我的家透光性能不是很好,即使在白晝,也有些陰暗,彌散一縷憂悒的味道,讓人沉浸在懷舊的氛圍之中。而這種氛圍正應和了我躊躇的內心,備覺孤單。然而更讓我害怕的是體重直線下降。我多年來關心自己的體重,自1995年以來,體重一直維持在65公斤,為了保持這種狀態,我已幾乎不吃肉食,隻吃蔬菜和喝湯。

我像一頭困獸,困擾在惶恐不安之中。

在我家的樓下,有一家私人診所,以中藥和診治婦科病在市區裏聲名鵲起。診所老板姓陳,販賣假藥材出身,曾經一夜暴富,生活嗜欲,癡迷六合彩和賭足球賽,而今剩下唯一的身家——市醫學專家協會門診部。

大家喊他陳藥材,真名倒讓人忘啦。

陳藥材個頭偏小,見人似笑又沒笑意,平頭短發,走路懷著沉重心情的樣子,是個精明之人。診所有五百多平方米,有婦科、內科、中醫科、推拿針灸科,算個門類齊全的大診所,又處於車喧馬囂之地,病人趕親戚家喝喜酒似的,一撥接一撥。收費也較低,也有跟收費員講價錢的,是一些鄉下來的老人(我看見過一次,一個老人叫嚷嚷,現在什麼不可以講價錢?我娶兒媳婦還講呢!醫生就是手握一把殺豬刀的人)。

上班的間隙,我找到婦科的朱主任,說,給我聽聽肺吧,肺就像一架沒有油的發動機。朱主任是個離休的西醫,像個祖母,慈祥和藹,頭發有些花白,戴一副眼鏡,看人的時候就把額頭低垂下來,從眼鏡架上飄出和順的眼光。她擅長治療婦科病,她的辦公室裏掛滿了“送子觀音”、“妙手回春”之類的錦旗。

一個男病人找婦科醫生看病,心中平添一份尷尬,但我們是老鄉。她一生經曆幾次婚姻,頗多坎坷波折,不是因為她風流,品德不好,也不是個性潑辣,處人不睦,而是不能生育。

她看了看我的舌苔,然後用聽診器在我前胸後背移移停停,說,掛三天鹽水就沒事啦,注意休息。

當我把一包青黴素拎進注射室時,看見七八個人靜坐在那兒,掛一樣的藥水。

注射室臨街,排了幾條靠背長木椅,和一張木板床(其實是兩條凳子上擱了一塊門板)。門玻璃上貼滿了紅色塑膠剪字,醫生簡介、科室設置、中西醫療法,貼得一片紅。在字縫中移動的大街上的人群,仿佛一團滾動的幻影。

我從來沒有認真地留意過這條街道。往西走是火車站,往東走是廣場,這我是知道的。還有呢?! 我每天早出晚歸(不是上班,就是打牌),匆匆而過。於我而言,它僅僅是一條街道而已。它肺部裏的噪音(假如它有肺的話),它吐出的汙濁的汽油味(它就像一條長長的舌頭),它裸露的肉質的性感(幾個夜間不歸的少女,喜歡坐在午夜的街道邊上,喝冰凍的啤酒,朱唇薄紗)。

病情並沒有朱主任預計的那樣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