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是一個星期以後的事,持久的時間比我預想的還要長。我有過周期性失眠的曆史。
我婚前住單位宿舍,一棟三層小樓,在群山的一個山坳中,門前是浩浩信江。山俊水秀,樹翠草綠,房子雖是危房,但整體格局就是一座別墅。幽深墨綠之中,一片澄明虛靜,睡得格外踏實。婚後搬到現在的住所,臨街,一個城市的噪音全集中在這裏。這裏是最大最繁華的商業區,緊靠大菜場,酒樓商鋪林立。從我家的樓道下來,就是幾家衣鋪——上海白領、動感2000、聯華羊毛衫、以純專賣店、精品服飾。或許是過於激烈的競爭和相互效仿的緣故,它們的促銷如出一轍——門口懸掛著“最後一天大甩賣”、“清倉虧本跳樓價”之類的大紅橫幅廣告,門口裝一台25吋的彩電,整天播放狂歌勁舞。假如這些噪音是海洋,那麼“皮鞋二十五元一雙、一雙二十五元”的高分貝廣播聲,就如惡浪撲打著人群。
紮頭巾拎個竹籃蹲在路邊的人是賣蛋的,推平板車沿街吆喝的是賣水果的。我熟悉這些人。扛一根扁擔東張西望的民工,神情木然,急於覓活又心不在焉的樣子;穿吊帶裙的一邊在試衣鏡前擺擺弄弄一邊打哈欠的小姐,疲倦、困頓,還沒有從夢中醒來;光著上身趿一雙拖鞋的遺民;手上暗藏刀片的小偷(我鄉下的媽媽來城裏看我,大布包被割了一條寬大的裂縫,就像烏魚張開的嘴巴,被偷了一百元);匆匆閃過街道,進入空調房的則是一些新貴,靠銀行貸款發家;而酒店的門口,常常跪著一個或兩個學生打扮的孩子,胸前掛一塊白紙牌,寫著“救救我,我要讀書”。這片商業區,是一個城市的混合體。
我的身體的生態環境被嚴重破壞,想象力日漸下降,夜晚多夢失眠。
那完全是一種病理的失眠,雙唇殷紅,渾身虛汗,口腔燥熱且釅稠,沒有食欲,昏昏欲睡,但怎麼也不能入眠。而這樣的失眠一般不會超過三天。中醫小繆隻需一個療程的藥,就能把我從失眠中拯救出來。藥方很簡單,無非是熟地黃、山茱萸、牡丹皮、山藥、茯苓、澤瀉、杜仲、菊花之類的。
藥罐也成了廚房裏必備的器皿。藥罐有三個,一個是長柄不鏽鋼的,後來醫生建議,鐵器可能降低療效,甚至產生副作用,最好用土製品。我就買了一個暗紅釉色的陶罐,我一個朋友來玩兒,說,陶是燜豬蹄燜雞用的,燜出來的肉質嫩滑鮮美又不油膩,拿去熬藥是一種奢侈的浪費。我想,熬藥被人誤作燜肉,也是對身體的不敬,又選了一個土白色的罐。土罐有一個耳形的把,嘴長且尖,圓形的頭蓋,活像個小沙彌。
一個家庭,沒有藥罐,就該算是個幸福的家庭。
熬藥也有奧秘。把藥放在土罐裏用清水浸泡半小時,浸泡時間不宜過長,以免腐敗變質。水質要潔淨,水量能把藥全浮起來就夠了,用武火煮沸,再用豆亮的文火煮一刻鍾。這樣熬出來的藥,藥味綿長,有回味,直通五內。
在我極其有限的看病經曆中,最信任的醫生就是小繆。他並非醫學科班出身,是個孤兒,他的聰明穎慧被市內一個以治療肝病著稱的名中醫相中,收作唯一的關門弟子。這個中醫前幾年死於肝癌。小繆長得微胖,圓臉,隻有二十多歲,但他看病的眼神和舉止,無一不透出一股俊雅和自信。
我又一次不得不求助小繆。小繆細致地看了我的病曆、用藥、病期,又詳細地詢問我近期的生活習慣,號了脈,說,你火中帶寒,肝火過熱,火沒有降,寒又擴散,是肺熱的症狀。他在一張64開的小紙上,寫著:荊芥10g 桔梗10g 前胡8g 浙貝8g 枇杷葉10g 款冬花10g 菊花8g 蒼耳子10g 紫苑8g 杏紅10g 桑百皮10g 陳皮8g 炒山梔10g。
“你不要洗冷水澡,不要吃水果,不要吹空調,多喝粥。”小繆說,“吃完這個療程的藥再來複診。”
我的辦公室是敞開式的群體辦公室,我座位邊就是一台8.5匹的大空調,早8晚6,整天呼啦啦地吹。我不吹,別人要吹,我隻能忍受。現代城市人從肌體上已經退化了自然人的部分屬性。空調,仿佛不是一種製冷機器,而是人的製冷器官,而電成了人的中樞神經。當我怨恨它的時候,我已深受其害。有時我把窗打開,透透風,同事趁我上廁所的時候就馬上關起來。他們心裏在怨我,把這麼好的冷氣浪費掉,多麼可惜。我拉開辦公室的窗簾,就看見幽深的信江從遠方逶迤而來。夏天的火焰,是歌謠的火焰,草帽的火焰。河水沒有停留,也沒有流走,靜靜地,荇草和浮萍像河流的花紋,在綻放中凋零,在凋零中綻放。河流是一個城市的靈魂,它讓我的心靈獲得靈動與自由。
但我不可能因為咳嗽,而請假休息十天八天的。我心裏祈願,夏天趕快過去吧。最打緊的是每天下一場雨,讓空調歇歇。這個夏天,像一場花柳病,痛苦得讓人難以啟齒。
晚間天氣預報,成了我最關心的一件事。下了班,洗菜燒飯,吃完飯剛好天氣預報。我像個小學生,坐在電視機前,看得聚精會神。而每天的天氣預報,沒有什麼差別。最低氣溫28℃,最高氣溫40℃,晴。連個陰天也沒有。
我脆弱的心靈在承受一個漫長的高溫季節。
病情依然沒有好的跡象。我就是一隻被火迫近的螞蟻,煩躁,慌亂,惶恐,充滿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