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疾病的夏天(3 / 3)

我的日常生活也發生了改變——拒絕參加朋友聚會,不外出會餐,也不晚上打牌。

甚至煙也不抽啦。煙進了嘴巴,整個喉部變得幹燥乏味,厭食。而我曾經是一個熱愛煙的人。我愛人常常抱怨說,抽煙就是吸毒。聽多了,我就煩,說,當我連煙也不想抽了,我的身體一定出了問題。尤其在打牌的時候,你一根我一根,整個房間雲蒸霧海。要戒煙就要先戒牌。但牌怎麼戒得了呢?手中大把大把的時間怎麼花得完呢?牌局通常在深夜結束,走出茶樓,望一眼寂寞的冷清的大街,說,無聊的一天又過去啦。說這句話時的心情卻是極其複雜的。

夜晚就是驚心動魄的角鬥場,我與失眠展開了互不妥協的搏鬥。但每每以我筋疲力盡的失敗而告終。那些深淵一般的夜晚,我熱衷於上演一出又一出的獨幕劇。比如,摸硬幣辨別正反麵,數山羊,假寐。

客廳裏的沙發,書房中的轉椅,都成了漫漫長夜旅途上的驛站。我懷抱一個枕頭,尋找可以適身安睡的地方。床則成了滑稽可笑的道具,它的意義僅僅是一種象征。那樣的淒清與冷寂,我推開臥室的門看見妻子和小女驄驄恬靜地安睡,我瞬間異常地溫柔起來,細細端詳她們靜美的臉。溫柔中有淡淡的悲酸回蕩,我繁忙了一些什麼?忙於應酬一轉身就忘記了臉的客人?忙於鞍前馬後?苟且地混跡於那些裝潢考究的門樓?這樣活著的意義又是什麼呢?我沒有陪她們度過寧靜的夜晚,也沒有帶她們坐一次短暫的郊遊。活著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情。

“我的愛人,整夜地在屋裏走來走去,躡手躡腳,像一隻貓。他又一夜失眠。他是因為疾病還是因為生活的焦慮呢?抑或對前途的擔憂呢?我希望他是一個健康又開心的人……”假如我的妻子也是一位作家,是否會這樣寫呢?

“我想去鄉下老家呆幾天。”我的建議得到從不願去鄉下的妻子的支持。

辦完請假手續,直撲老家。倒不是我歸心似箭,而是我想盡快從城市中抽身而出。老家離城區隻需一小時的車程。

我的家人與鄰居迎接的仿佛不是一個病人,而是一個節日,忙著殺雞剖魚,好不熱鬧,一派喜事迎門的興頭。雖然老家離城不遠,除了過年,我差不多已經十年沒有在父母身邊呆過兩天的時間。我總是活得匆忙停不下身,隻有偶爾路過老家,才停下車去探望父母,前院後院看幾眼,又走了。我母親一直送我到大路口,神情有些沮喪。

在這裏我不想對老家著墨太多,我已經花費了幾十萬字去描述它的美和質樸——其實,它極其醜陋,低矮的屋宇,堆滿牛屎的沙石路,晾在竹杆上發白的藍布衫。

我十六歲離家,滿世界地晃蕩,就像一隻蝙蝠。家隻是一個地圖上的標識,一個懷舊的替代物,它是熟悉與親切的,但又陌生和遙遠。它是我睡夢中懷裏的一隻舊枕頭。我幹過許多行業,白天沿街找錢,晚上我螢火蟲一樣在紙張上閃爍微光,讓卑微的靈魂得到短暫的低翔。

我擺張小竹椅,坐在弄堂裏,剝豆刨芋,田野和煦的風吹得通體爽朗。女兒驄驄一顛一顛地把鴨子追得滿屋亂逃。鴨子邊逃邊縮緊屁股拉屎。有時,我也抱著驄驄去鄰家轉轉,送些水果和糖塊——我不再熬藥,也不想身體的事——既然身體是個沙漏,就讓它漏吧!

鄉村的夜晚從麻雀的留宿開始,它的澄明和幽碧呈現河流的紋理,它的肌膚能細膩地感覺天空的渾圓與大地的壯闊。整個村子在一片鼾聲中起伏,呼應內心的恬靜與遼遠。母親坐在我房間裏,談起一些村裏的人和事,說,前村周家前年十八歲的二兒子在外打工,被工頭活活打死,今年大兒子出了車禍,半邊廢了。母親一邊咳嗽(她的後半生被肺熱所折磨)一邊歎息,又說,後村李家的強強,外出打工八年了,沒一絲音訊,不知是死是活。她望了望我,又說,人過了三十,要相信命運,不要苛求生活。我說,我不想過窮日子,在城市裏,窮人不如一條野狗。

那幾天,我經常去河邊溜達。那是一條死去的河流(因上遊幾十家花崗石廠的汙水排放,河水呈米湯樣),楊柳和槐樹則一派繁茂景象。河灘被沙廠掏得千瘡百孔,一副雞零狗碎的模樣。我的一個同桌同學在沙廠挖沙,他姓餘,前年在外打工摔斷了一條腿,也斷了外出打工的路。他穿一件厚厚的破秋裝(衣服厚,能擋太陽的暴曬),渾身濕淋淋的,神情木然,鏟子狠狠地機械地鏟沙。我們已經沒有了學生時代的親密與友情。當年,他以一分之差落榜,與我各奔東西。假如落榜的那人是我,那麼手抄鐵鏟的人就是我,得過且過,不會對生活抱有希望和夢想。

夏天在連綿幾天的暴雨中結束,我也回到了城裏。我的身體也回到了常態——失眠是唯一的後遺症。

漫長的夏天其實就是一陣咳嗽聲,短暫,而且缺乏深度。我的隱憂也像一場滑稽劇。我願意對這個夏天的疾病進行命名——現代綜合症,脆弱,浮躁,虛華,疑慮,癡妄,掙紮,盲目。我依然早出晚歸,抽煙,打牌,對著滿是錯別字的報紙大樣發呆,有時大發脾氣,有時低三下四。生活就是這樣的。我們可以懷疑人的真實性,而不能懷疑生活的本質。人的一生就是與許多人、許多事、許多疾病相遇的過程,我們隻是在一條未知又既定的道路上行走而已,有時停頓(叫累垮),有時奔跑(叫奔波)。沒有經曆的景物正等待我們穿行,已經經曆了的就如隨風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