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的遺跡(1 / 3)

烈焰的遺跡

後山的油茶花翻著跟鬥抱來成捆成捆的香氣。屋脊是灰白的,瓦壟是暗紅的,雨水披散,沿屋簷而下,形成幕簾。在關於故土、家園的若幹詞條中,我對“屋簷”幾乎是入迷的。它既是家的組成部分,也是外延部分。“屋”給人籠罩、封閉、躲藏的感覺,而“屋簷”透露出關懷、憐憫、眺望、等待的暖意。我對“瓦”還心存膜拜。它是堅硬、易碎、高蹈、遮蔽、安泰的隱喻體,也是人的象征體。瓦是拱形的(對古人居住的洞穴的模仿),均衡的(對自然的感應),對稱的(確定地理的方向性),燒製的(對死亡的最高讚美),它有細膩的指紋和尚未褪去的體溫(生命和炊煙的美學)。我不知道是否有“瓦史”這樣的書,至少我沒讀過。“瓦史”存在了幾千年,可能它寂寞地等待我們對它的書寫,它的光輝比火耀眼。

在我家的右邊,有一塊空闊的場地。差不多在雨季後的5月,場地上擺滿了圓柱形的瓦桶,壟上一碼一碼地疊著灰白的瓦坯,矮牆上是茅草編的雨席。通禾伯伯腰紮一條藍色的大圍裙,在矮房裏做瓦。他是有名的瓦師,瘦瘦高高,用弓狀的絲刀,切下泥片,雙手托平,粘貼在瓦缽上,像給小孩穿衣服,再用左手快速轉動瓦缽,右手細致地撫搓泥片,在旋轉中泥片變得光滑,結實,向上收縮,就成了瓦桶。午後的陣雨不期而至,我們掀起雨席把瓦場蓋得嚴嚴實實。一般瓦桶要暴曬七天,泥白色了,瓦桶倚在下膝,手輕拍紋線,裂開,成坯。

瓦場在某種意義上,是我童年的瞭望台。後山是陰森的墳地,山尖的岩石反射閃閃的陽光,形成光瀑,湍急而下,油茶樹遍野,岩鷹盤旋,帶來季節的消息和死者的音訊。周邊的炊煙往上湧,與泡桐香椿纏繞在一起。對麵的靈山,壁立,連綿,給人壓迫。瓦房低矮,四邊的門是通風口。我們用稚嫩的腳踩瓦泥,黏糊糊的,捏狗,捏貓,捏兔,捏小汽車。我們對瓦房的陰涼有著似乎病態的迷戀。碼起的瓦坯縱橫,它的線條繃直,柔軟,有臆想中的彈性。通禾伯伯的老婆,是一個患肺病的人,佝著身子,臉長而窄像兩把掛刀。我們聽到她咳咳咳的聲音,就圍向門口。她端個飯箕,說:“吃點心嘍。”那時短糧,點心是一些烙薯,生地瓜,棗,煮土豆。大概在我讀小學那年,她死於肺病。她陰暗窄小的家裏,擠滿了人,哭聲從房間裏奔湧而出,猶如放閘的洪水。前五年,通禾伯伯拖著殘弱的身體,寂寞而去,他的兩個兒子在外打工,隻有扶棺痛哭。那片瓦房破敗不堪。

他的大兒子三佗在三十一歲那年,妻子毫無征兆地暴死,拉扯兩個子女長大。他的小兒子光春娶了個豁嘴的女人,在公路邊蓋了半邊樓房。他毗鄰瓦房的家成了老鼠的樂園,本來就陰暗的房子常年彌散腐敗的黴味,毫無聲息。我已經找不到我童年的蹤跡。每次回老家,我都會去看看,無由的傷感。白蟻蛀空的柱子,懸著塵埃的蛛絲,二十年前烙薯的小柴灶仍然流淌著冷卻的溫暖,漏雨的瓦縫,我似乎看見兩個小孩,一個是我一個是光春,在玩螞蟻啃蜻蜓。扭斷了翅膀的蜻蜓,一蹦一跳,撲閃著斷翅,蟻群團團轉地圍咬著。最終蜻蜓像棺材一樣,被蟻群抬著,沒入洞穴。蒼涼的時光映照,把我鞭傷。

進我家的路口,還有一個瓦場。場主是徐枸杓,敦實偏矮,眼白很多,還有眼翳,說話有滿嘴的白沫。他生了十一個子女,夭折了七個。他小兒小名十一,大我五歲,和我同年進小學。教室少一張課桌,十一每天貓著腰背小飯桌去上學。一學年沒結束,就到瓦場做了最小的瓦師。十一養了兩隻八哥。它們在茅棚、泥堆、晾衣竿、手掌上跳來跳去。它們會說“上學啦上學啦”,還會說“吃飯啦吃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