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枸杓做不來瓦,負責秤柴,記工,來往賬目。他的算盤撥弄得嘩嘩響,數方圓十裏一二的人物。他吃泥鰍,整條進去,整骨出來。瓦場辦了近二十年,被機械瓦場消滅。十一在三十歲那年,什麼活也不幹——他坐在村口的斷牆上,對過往的熟人說:“哪裏有合適的女人,介紹給我。”他的臉像磨鈍的刀,粗糙,包裹著深寒。後來,他家花了三千塊錢,從一千裏外的貴州買了個走路會掉褲子的女人。她是我們村裏第十三個貴州女人。她們和另外三個說外地話的不知哪個地方來的女人,成了老單身在荒野偷窺的對象。
現在徐枸杓差不多有八十歲了,住在從前的瓦窯裏,已經好多年,沒人看見他出來走走,包括他的兒子——三個兒子躲瘟疫一樣躲他。他要曬太陽,就用竹竿捅開窯窗。瓦窯長了兩叢茂盛的蘆葦,像小女孩頭上的羊角辮。他老婆是我見過的最瘦的人。我沒辦法去形容這種瘦,像曬幹的葫蘆瓤?像枯死的篦蔴杆?像穀殼?記得我小時候,吃完午飯,坐在門檻玩兒,看見他老婆挑擔空糞桶回家,桶裏放了南瓜、薯藤、天蘿、路上撿拾的柴枝。我問:“回家燒飯啦。”她回:“他們的肚子等不及啦。”她每天做的事是:漿洗一家人的衣服,磨兩鍋豆渣喂母豬,種菜蔬,洗菜燒飯,看守田水,請瓦場的幫工。她的老十說:“我媽是根田七。”一輩子勞累了幾輩子活的人,居然好端端地活著,年老了,臉上反而生了柚皮般的肉。童年時,徐枸杓巴掌大的廳堂,是我們看“說書”的地方,我們在饒北河遊泳回來,就聚在他的飯桌邊。他說他老九在部隊當誌願兵,怎麼怎麼。他的經典台詞是“老九很快要轉商品糧啦”。他說故事聲情並茂,流長長的口水,還時不時空出間隙罵他老婆:“晚上的米在哪兒都不知,你還不去借?聽我講古就會飽嗎?”我們一哄而笑。他又罵幾句。“你的石頭×”,“你的南瓜×”。他惡毒的幽默的話,充滿想象力,背書一樣流利。
瓦窯一般在村口的荒地上,腰部埋在坡裏,遠遠看上去,與墳墓沒什麼差別。窯門(像墓碑,讓我想起“浴火而生”這個詞)內凹,拱形,上下各一個口子,仿佛怪獸。也有壟窯,埋在斜坡,像僵死的蟒蛇。冬天,我們經常從天窗爬下去玩兒。它是渾圓的(天空的形狀,也像屋頂),血紅色,散發著家園的(溫暖的炭灰,尚未熄滅的鼻息)的味道,懸浮的塵埃(給人在路上奔徙的痛感)讓我們不停地咳嗽。瓦窯是人從洞穴遷往曠野的第一個母體。
壘窯的師傅必是溫和的人,去卻了燥熱,浮華。楓林有六個窯,或小如墳塋,或大如莊園,或臥龍,或骷髏。它們出自一個我叫炎哥的鄰居之手。十八年前,他母親死於高血壓。他舉辦了隆重的法事。那天的哀傷喪調改變了他此後的路。喪調成了他的生活旋律。他成了鄉村嗩呐手,熱衷於他者的生老病死,婚嫁歌哭。
“死是容易的,而活下去更需要勇氣。”他的老婆焦慮地對我說:“我已經很多年沒好好睡覺啦。我好幾次想死,可怎麼能去死呢?”一個相鄰十五年的人,我發現我還叫不來她的名字(這樣的陌生讓我羞恥,完全可以說是對鄉村的漠視)。她的屋角與我家像一對牛角,我媽咳嗽,她就能聽出我媽肺熱病又犯了。她的臉有些浮腫,頭發從中間往兩邊白,微褐,再黑,梳洗整潔。她老人一樣喋喋不休。我安慰了幾句,就準備回家吃飯,可她仍沒有離開的意思,反而抓住我的手,說:“我到了晚上,蟑螂一樣在屋裏竄來竄去。你知道嗎?我養成了自己對自己說話的習慣。我成了另外一個人。那個人是陰冷的。你說奇怪嗎?你知道的,我患有健忘症,差不多有十年了,手裏捏著鎖匙卻到處亂找。可到了晚上,我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我轉身離去的時候,她還自語:“這樣下去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