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她隻有五十來歲,她大女兒是我小學同學,叫秀英。秀英是被她收養的。秀英的生母坐滿月時服毒自殺而死,生父是基層領導,和早有私情的民辦老師結了婚。她視秀英如己出。炎哥大部分的時光在藥品說明書上度過,偶爾扛一把鋤頭去挖車前子、金錢草、麥冬、百合根、金尾狗脊子。有時候,他還要在夜幕降臨時,到荒蕪的田地去找人——他老婆拎個菜籃出去,不知上哪兒了,幼兒一樣找不到回家的路。“走了幾十年的路,怎麼會忘了呢?”他邊找邊嘀咕。尋找和失蹤交織成一張蛛絲密閉的網。這個鄉村嗩呐手,他老婆得了怪病後,他再也不去田裏了——他放棄了與烈日蟲害幹旱的搏鬥,他說,明天在哪兒活都不知道,管這些幹什麼。他像個幹硬的饅頭,被熱水一泡,腫脹了起來,他胖得臉圓。他成了某種意義上的享樂主義者,他靠走村串戶吹嗩呐維持生計,前胸掛個大鼓,後背布囊裝把二胡,一邊走路一邊吹嗩呐。在喜宴上,還客串悲喜交集的男高音。他唱歌的時候,微微地閉上眼睛,雙手間或“哐”一下鈸,頭搖得像撥浪鼓,脖子會爬出兩條蜈蚣一樣的青筋,以加速感情的奔流。他翹一支煙,嘴角淌亮亮的油,牙縫塞著青菜筋。他的窗台上堆滿了“柏子養生丸”、“六味地黃丸”、“上清清宮丸”之類的小藥罐。屋簷下是一些黑藥渣,零亂,黴爛,雜碎,暗傷,像喪失意趣的生活;孤零零地散在角落裏,又像一個被拋棄的人。
上初中那幾年,我經常晚上用石頭砸他的瓦片——他和他的子女們組成演唱隊,咿咿呀呀地練歌,吭吭哐哐地練銅樂器,吵得我沒法溫習功課。他家前廳圍滿了愛熱鬧的人,通常婦女的懷裏抱個幼兒,男子吸著劣質煙,小孩拽著大人的衣角踮起腳尖,他(她)們時而發笑時而評評點點。聽哭起來的是老人,樂隊哭喪的調子,腐蝕劑一樣侵入,讓老人想起後山的墓地,想起多年前消失的某些重要部分。煙塵,加深的夜氣,銼刀一樣的男高音,讓夜晚布滿夢境的傷痕和尖利的喧嘩。現在,他的屋子到處是疾病的留跡,像冬天的河床,淒清,冷澀,愴然。讓我想起無人過往的驛站。他老婆對我說:“以後我的墳墓有瓦窯那麼大就好了。”
在楓林,炎哥老婆的病是個謎。但我們終究沒有執著於謎底。它成了我們習以為常的部分。
是瓦窯把人類帶進了農業文明。曆史書上說,蒸汽機把我們推向工業時代,而我固執地認為,是水泥消滅了我們的莊園,樓房像疊起的火柴盒,水泥路是我們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我仇恨水泥。瓦在消失,窯成了廢墟,作為村莊的胎記和搖籃,我們失卻了。我們無法尋找歌謠擴散的地方,無法尋找那條出生的河流,雖然它有著哀與痛,血與淚。
生活會對遠去的尚沒消失的符號,進行纂改,讓人覺得平靜的生活隱藏著無形的暴力,它麵目慈善,內心卻充滿憎恨。一座村莊,是浮出來的島嶼,也是生活的軀體。可以這樣說,我在楓林看見的咆哮的油菜花,漸漸暗下去的天色,倒塌的房舍,斷流的饒北河,都成了表象。或者說,那是時間的斑紋,是死去的某種呈現,也是讓我們甘於陷入的泥淖。
一座村莊是大地的坐標,是天空的鍾擺。它有著靜止的優美的弧線,紛亂的掩埋的回音。它以沉默代表訴說,以從容完成堅貞。它包裹著曠古的過去,也預示著茫然的未知。讓我確信,這一切都是亙古不變的往複。
在一個麵目全非的村莊麵前,我們成了一群不知所終的人。來去皆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