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身體是時間的容器(1 / 3)

你的身體是時間的容器

人的一生就是在自己的身體裏旅行。思想的,道德的,加速度的旅行。它可能是閃亮的,也可能是黑色的,線路彎曲,向縱深蜿蜒,但我們看不到它消失的地方。路上有開著各色花朵的草叢,茂密的槐樹林,淌著清晨霞光的河流,高高的山岡披起淡淡的雲霧,遲暮下炊煙嫋嫋的屋頂——我們的旅途景象,布滿傷感的動人的美學。

“我離天越來越遠,離地越來越近。我已經讀不動書啦。”徐克義老人坐在我的書房裏,說:“上饒縣曆代以來的文化資料,我搜集了二十年,比縣誌還全。誰能出資出一本書就好了。”我是早上去上班的路上碰到他的,他散步到我家樓下。他是我鄭坊老鄉,又是我單位的離休幹部,更是博學的上饒通。他的剛直堅毅和嚴謹治學使我對他禮敬有加。我泡了一杯大鄣山茶,說,慢慢聊,先看看我的書櫥。“人老了,茶不敢多喝,容易上廁所。年輕真好。”他爽朗地笑了,又說,“我經常夢到做地下黨的時候。那時我們為夢想而活。一晃眼就快八十歲了。去年,我檢查出肝硬化,我就更不能耽擱光陰了,盡快要把書出出來。”他稀疏的白發和空闊的牙床,讓我讀到了時光的雕塑。

回到辦公室,我整個上午也沒有說話。我仿佛看見了一種神秘的東西降臨,讓人恐懼,額頭漫過無邊無際的虛無——到了終點站台,一片安靜的大海突現,四周寂寂,人跡杳杳。它的降臨是巨大而無可抵擋的。

最後的時刻,為什麼我們才知道,其實整個旅途都是孤單一人。有的提前下車,有的繼續奔跑,我們的終點站隻是一個人的車站。

可恥地說,我的生存哲學是身體至上,適度的享樂,吃好睡好,幹事不會到斯人獨憔悴的地步。誰不讓我睡好我跟誰翻臉。失戀絕不痛不欲生,去幹割腕的蠢事,反而我時時提醒自己,精神萎靡不振更要吃好休息好。也可以這麼說,外界很難改變我的精神狀態,我在自己的軌道裏自由滑翔。

我很怕身體受到傷害,哪怕是去醫院打針,我也小孩一樣全身痙攣。我兩歲的女兒比我勇敢,打針的時候,她會說:“打手手,我不怕。”她邊說邊伸手。她經常扁桃腺發炎。去年回鄉下過年,她發燒得抽筋,我老婆嚇得號啕痛哭。女兒打了鎮定劑,就一邊吊水一邊吃東西了。她還不怕苦味,嚼苦藥丸嚼糖一樣。我就不行,黃膽水都會吐出來。去年夏天,我做了一個小手術,從手術台下來,我幾乎虛脫過去,扶著牆走路,扶到電梯口,就撐不住了。護士驚慌失措,叫:“醫生,醫生,他癱下去啦。”

體育能鍛煉身體,是誰都懂的道理。但我隻參加短跑、乒乓球、羽毛球之類的活動。足球,籃球,標槍,鉛球,我摸都不摸,因為我擔心場上會發生意外。我從小就如此,沒一個體育老師喜歡過我。我的愛好就是漫山遍野地亂走,漫無目的,跟瘋子沒兩樣。1996年,我拿到駕照,我目睹了我同事的交通事故——那個手扶拖拉機手在拐彎的時候,被迎麵而來的吉普車擠死在駕駛座,連呼喊都來不及,頭耷拉下來,血噴湧而出。我的同事當場爛泥一樣癱在地上。之後,我再也不去開車。我是典型的因噎廢食的人。

一次,下班回家,我趴在餐桌上,對老婆說,快給我一杯糖水。我雙手止不住地打抖,冒大顆的虛汗,渾身癱軟。我老婆說怎麼會這樣,嚇死人了。我說我餓,我有低血糖。我忍受不了饑餓,餓了內心發慌,什麼都吃,能塞肚子就行。上帝如懲罰我,千萬別讓我餓著。

我還有恐高症。站在高處往下看,腦發暈,缺氧,腿軟,心懸,有向下栽的感覺。在有限的旅行中,我爬不了山也坐不了纜車,幹脆絕了觀山的念頭。

這樣似乎很變態,至少精神有缺陷。我看過心理醫生,是個心理研究生。還是個女的。她三十出頭,卷曲的長發,說話帶點北京味,肌膚潔白但粗糙,眼眶青色,一看就知道是慣於熬夜的人。

“你幾歲對女人有好感?”她聽了我的陳述後,問。我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差不多是十歲吧。讀小學三年級。”“談過幾次戀愛?”“很多次,自己記不清了。”“通常是你拋棄人,還是被拋棄。”“說不清。”……

“說到底,你對生命的保護意識非常強,不是外界因素造成的。”她清了清嗓子,喝了口菊花茶,繼續說,“有一點,你的內心繃得比較緊。以後注意加強身體鍛煉和營養。”

後來我才知道,她學的是性心理學。

我每年會定期檢查身體,腎,肝,血液,是必須的,不痛的疾病很可怕——感覺到痛就到了晚期。我們要感謝痛,感謝身體某部分的不安躁動。痛是最根本的生命意識,它把我們從夢寐混沌中喚醒。仿佛是我們的生命鬧鍾。說出來也是個笑話。我每天會觀察自己的大便,它的量、色澤、濃稀度。好的大便帶給我一天愉悅的心情,像怡人的天氣。深圳的朋友吳生衛說我,假如我生在抗日時期,我會成為漢奸,鬼子的火鉗還來不及燙下來,我就招供啦。我說,可以選擇自殺,火鉗的傷疤是羞辱的圖案,永遠陰魂一樣跟隨,而死是瞬間的。身體的尊嚴等同於人格的尊嚴。意料之外的是,比火鉗更厲害的硫酸沒能使他屈服於崩潰的婚姻。2002年初秋,他的愛人,向他潑了兩斤多硫酸,從頭而下。這個說話時嘴唇不斷顫抖的女人,卷了所有的財產而逃。他英俊的外形得到了修改——右眼成了窟窿,我見他的時候,不忍正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