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一個平常的年份,烏雲一樣覆蓋了我。我十四歲,讀初二。之前,我不知道青年與孩子有什麼區別。它們的界線是模糊的,無痕的,隱蔽的。春筍冒出地麵是一夜之間的事。暑期就要到來,高年級的學生正在會考。我在同學薑永忠家玩兒。他的家是直條的,像一個個火柴盒排列而成。那是幽暗的正午,潮濕的地氣給人晦澀、多愁的感覺。我無意中讀了一本手抄本小說《表哥》。紅紅的硬皮,64開,我以為是《毛澤東語錄》,打開一看,是娟秀的藍墨字跡,很工整,看得出,抄寫者費了心思。我一路看下去,再也扔不了了。內容是表妹愛上表哥,以回憶的方式敘述,詳盡地描寫男歡女愛的過程,全篇充滿性的興奮、饑渴、苦盼。從來就沒有哪本書如此強烈地吸引我。看完了,我被什麼抽空了一般,渾身無力,口渴,淌陰濕的汗。我回到宿舍,發現自己內褲濕濕的,不是水,而是膠水一樣的液體。我魂飛魄散。我一個人跑到河邊,驚懼地痛哭。我不知道那罪惡的液體是從哪兒來的,是不是魔鬼的變身術,要腐蝕我的肉體。我浸泡在河裏,死死地搓洗,卻怎麼也洗刷不幹淨。
快樂就這樣無聲地被吞沒。我覺得自己是羞恥的。我手足無措地迎接了蒙昧的青春。
同樣可笑的是,四年之後的夏天,我在縣血防站的一間低矮的平房裏,和一個女人擁抱時,淚水再次奔湧而出。窗外有一片梧桐,雨水一滴一滴地打下來,月光泛著雨水的皎潔。血防站在一個荒涼的山包上,四周寂寂,猶如時光的孤兒。夜色渾濁,而天空是水藍的澄明。我倒在床上,腦中荒蕪般空白——我接吻啦,第一次。她秘密的城廓展現了旖旎迷人的風光——我青春的迷宮,圓潤,溫熱,花朵般顫動。我不但沒感受到美妙,反而心中懊悔無比,痛恨自己。舌頭,味覺的器官,為初戀獻身。我奪門而走。雨夜的天空是那樣優美,仿佛我剛剛撫摸過的臉。滔滔的羅橋河呼嘯而過,增加了內心哀傷的重量。開始預示了結局,一年後,她投入另一條旅途。輾轉多年,我們又生活在同一座城市。1997年,我遇見她,已經認不出來了。她有些臃腫,企鵝似的走路,頭發盤了起來,眼神消失了靈氣。我的眼一下子變得熱熱的,心裏很酸。生活改變一個人,就是把這個人捏成另一個人。我記得第一次看到她的樣子,穿紅色的滑雪衫,紮馬尾鬆,百合一樣的臉,坐在初三教室的第三排第四座位,一邊唱《媽媽的吻》一邊斜過來看我——我熱血彙聚在心髒的位置,怦怦怦。那是預言。也是人生的開篇。
肉體是心靈的廟宇,為什麼我們要曆盡生活的傷痛才懂這個道理,甚至有人臨死還不明白,鬱鬱而終。其實它就是一座簡單的老房子,它的背景是渾圓的天空,廣袤的曠野。它有窄小的窗口,褐灰色的屋頂,牆上布滿青苔,光線有時暗淡有時明亮,也有時模糊不清,老去的時光也會從第二天的門縫爬進來。我們看不清神龕下的人,是小孩還是老人,是你還是我。一臉茫然。
肉體,一個曾經被詛咒的名詞。它的內部像瓦窯,深邃,幽長,包裹著亙古的曆史。也像酒瓶,儲藏水的烈焰。我要把肉體供奉在燭台上。誰能告訴我,生命究竟是指什麼,跳動的心髒?奔騰的思想?喧嘩的欲望?炙熱的體溫?
“你的女兒平安出世了,很幹淨,沒有紅斑,也沒有頭皮屑和老年紋。”護士從產房出來,把小女抱給我。我靠在市立醫院三樓的欄杆上,心情異樣的複雜。我問護士,我愛人手術怎樣。我推開產房的木門,看見愛人躺在推車上,麵無血色。產房——另一種子宮,暖色的燈暫時驅除了我的驚恐,四處彌散蘇打水的味道。主刀醫生說:“你愛人很堅強,是個用愛征服生命的女人。她睜著眼看我的手術刀劃過她的肚皮。”
光潔的額頭,細軟的頭發,圓月一樣的臉。看到女兒的第一眼,我就愛上了她。她將改變我以後的歲月。她是我生命的另一種形式。迎接生命的儀式竟是如此簡單,卻無比莊嚴。我打電話給遠在贛州開穀雨詩會的江子,說,我女兒漂亮極了。時間定格在2002年4月23日9時40分。
在產床上,下腹裹滿紗布的愛人,汗大顆大顆地暴出來。我愛過別的女人,但從來沒哪個讓我覺得相依為命。而這個女人是。對男人而言,從肉體開始的女人,也止於肉體;從生命開始的女人,獲得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