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身體是時間的容器(3 / 3)

對麵病房躺了同樣生產的女人,她再也走不出這14平方米——因麻醉劑過量已經半年多沒蘇醒。她徹底地告別了家,甚至她還沒見過自己的小孩。

我的父母沉浸在巨大的歡樂中,煮飯洗尿布,腳步都輕快了起來。他們沒料到六個月後,一個即將開放的生命的消失,使整個家族墜入黑暗的深淵。我的十二歲的侄女死於心肌炎。二侄女叫傅日靜,清瘦如枝,她與生俱來的憂愁從來就是我們最大的不安。從十一歲開始,她很少吃飯,喜歡一個人獨處,小小的心靈水潭一樣幽深。她的爸爸,一個常年在溫州做短工的石匠,蓬亂著灰塵堆積的頭發,四處求醫。我把他和他枯竹一樣的女兒帶到上饒縣醫院和縣血防站,做了肝、膽、胰、腎、血液的檢查。我擔心她得了血吸蟲病,或腎炎肝炎之類的疾病。那一天,我奔走在化驗室與醫生之間。我們表麵上顯得很平靜,說說笑笑,五月的陽光有點燥熱,大塊大塊地塗在大地的色板上,院子裏的泡桐花讓醫院肅穆的氣氛多了哀哀的色彩。檢查結果出來,除了營養不良外,其他完全正常。

這個結果讓我害怕,說明某種東西潛藏在更深的黑暗裏,躲避了儀器。我們轉到市醫院,把前期的化驗單給醫生看。那是個資深望重的專家,反反複複地看了幾次,說,查查心髒吧。檢查一出來,我二嫂抱頭痛哭——醫生說,這是心肌炎,還查不出先天的還是後天的,盡快去上海。

上海回來,我們完全絕望了。侄女在我家休養了一個月,就回到老家鄭坊楓林——時隔不久,永遠從我的視野中消失,歸於永恒的黑暗和沉寂。她吃飯隻吃半兩,有時隻吃幾筷子菜,路都走不了,要人背,靠滴液支持。她的意識非常清晰——她看著自己的身體如花朵般枯萎,日漸凋謝。我不知她內心的想法,也同樣不知她父母的悲痛壓縮成什麼,放在身體的哪個部位,或許化為綿綿的淚——一年多裏,整天以淚洗麵。她媽媽抱她去吊針,日靜靠在懷裏,水吊到一半,日靜說:“媽媽,我陪不了你啦,我堅持不下去啦,原諒我。”她媽媽感覺她的體溫迅速褪去,仿佛回潮的河水,最後與淚水一樣冰涼。

這是我家夭折的第二個小孩。在二十年前,我大哥的兒子隻逗留了幾天,死於肺炎,連名字都沒有。

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像失手摔破的瓷器。

現在我小女已經二十九個月,上幼兒園了,背個動物書包嚷嚷著不是要巧克力就是要蛋糕。我希望她在能看懂這篇文章的時候,明白我的初衷和對她永生的祝福:健康快樂,自由豁達,寬愛他人,善待自己,堅忍不拔。

一個人能來到世界上,是上天對他(她)最大的眷顧。對所有死亡的思考和討論,都是可笑的——一個不曾進入的境界,我們永遠是幼稚的。我們隻夢見過死亡,目睹身體的冷卻。聲音的消失,視野的消失,知覺的消失,被滔天的水覆沒,被黑夜覆沒。這就是死亡嗎。

身體是形而下的,思想是形而上的。而疾病是什麼呢?

“我躺在病床上,最放心不下的是我的女兒和尚未出版的詩歌選集。”這是我在詩人紫薇的詩集《踏雪》後記裏讀到的關鍵語。那是江西這二十年來最優秀的詩集之一。他在江西醫學院一附醫院住了三十八天,出院休養不久,就著手整理詩歌選集。他是我的多年好友,有一頭樹熊一樣的迷人卷發。

2002年6月18日。他的蛛網膜硬膜下血腫進入手術程序。這是一種腦內淤腫的疾病,勞累了會痛,頭很沉。我去看他的時候,他靠在病床上,剃光了腦袋,而排液管遊離淡淡的血絲。“江子,你把我的詩排在什麼位子?”他是個樂觀主義者,一句幽默話消除了探望者的擔憂。他的愛人說:“在開始的那兩天,他幾次差點昏睡過去。我每隔十五分鍾叫他。真怕他醒不了。” 他的好友王戈平也說,紫薇的毅力是驚人的。那是腦外科住院部,個個剃光頭,不是頭上凸出來就是凹進去。同去的鐵彬對我說,他爸爸也是這樣的病,再也沒下手術台。

半年後紫薇來到上饒,我們再次見麵,恍若隔世。他說,他童年的腦部受過輕傷,因沒出血也就沒注意。真沒想到,幾十年後,暴發出來,像個潛伏的敵人。去年他告別記者生涯,也告別浮華,去一所大學當人文教授。他獲得重生,又開始了寫作,身體異常的健康。

在《一個疾病的夏天》裏,我說,人的一生就是與許多人、許多事、許多疾病相遇的過程。最後我們相遇死亡,但我們已經感觸不了,我們知道了秘密,但已經說不出來。也可能我們說得出來,但我們選擇緘默。

上升——平滑——下降,這是我們在時間中運行的坐標。身體是我們緊緊攥在手中的機票。

身體是生命的代言人,也是唯一的見證人。它作為獨立飛翔的星體,會閃閃發光,在夜空(我的,你的,他的,另一種大海)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