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城市
我說的是一隻烏龜。我的青苔色的城市。
它有厚厚的堅硬的殼(水泥的,粉塵的,壓抑的,黑夜的。猶如一口倒扣的鐵鍋),它是僵化的,笨重的,從不知爬動。讓我想起癱瘓在床的老人。而我是濡濕的,在它胃部蠕動,蚊子一般,但最終會被它消化掉。“它怎麼可能是一隻烏龜呢?”一次我在辦公室裏談到城市,我的患了肥胖症的同事反駁我說,“我倒覺得它像碩大的燈泡,發亮的,腫脹的,易碎的,低重量的。說是氣球還差不多。”上星期我去垃圾場采訪揀破爛的,一個佝僂的老太太從窖堆裏爬出來,渾身的紙屑,頭上還掛了個破塑料皮,淚水磅礴地對我說:“拆遷的人怎麼可以把我同垃圾一起倒進坑裏呢?做房子的人為什麼要先埋我?這是什麼城市啊!簡直是副棺材。”
前左足是解放路,通往火車站,把人群彙聚到沒有盡頭的鐵軌上;前右足是五三大道,有高聳的市立醫院,進出的臉孔布滿疾病的驚恐;後左足是濱河西路,像一根臍帶,連接五華裏外的上饒縣城;後右足是濱河東路,裸露出夜間的抒情部分,情侶在柳樹下接吻,在沙灘上擁抱;帶湖路則是伸長的脖子,作為欲望的主體器官,酒樓密布,歌枋林立。
從解放路67號的家到濱江東路的辦公室,我要走八分鍾,中間拐過一個廣場,兩個報刊亭,三個超級市場。我走了四年的路線在未來的十年不會改變。之前的始點在棺材塢,與辦公室形成對角,長邊行的框內是信江。這是一條迂回的路(我青春時代的暗喻)。其實,無論是哪條線路,都是單調的,缺乏想象力,甚至是僵硬的。但我不知道,人為什麼眷守於此,樂此不疲。我也曾把終點推到千裏之外,奔波於粵贛鐵路線,我也曾覺得那是我人生的另一種延伸,會讓我飛翔得更遠,但最終我放棄了試圖改變慵懶生活的想法——物質沒有讓我更快樂,反而使我陷入更深的泥淖,內心一片荒蕪。“上饒是適合人居住的城市,有澄碧的信江,喬木參天的雲碧峰公園。我走了很多地方,還沒發現比那更舒宜的內陸城。”一次我在去珠海的飛機上,遇到一個在上饒工作過的上海人,他滿頭白發,戴寬邊的白框眼鏡,對我說,“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光是在那兒度過的。”他曼曼的聲調夾纏了憂傷甜美的回憶。
昨天晚上,搬家公司的光頭師傅和我結帳時,向我訴苦:“我的肩上整天被重物壓著,看天都看不到。爬一趟六樓才一塊錢。我活著就是受罪。”這個五十開外的人,穿件厚厚的舊棉外套,鼻尖懸了一滴不落的鼻水,點完錢,又惡毒地說:“哪天發地震,把房全震塌啦,免得我爬樓。城市像一口井,路是豎的。”我把他送下樓,我29個月大的女兒驄驄就要我抱她。在我懷裏,她摸我的臉,一邊吃雀巢巧克力一邊說:“你明天帶我去贛東北樂園玩,那裏有碰碰船。”我說,好啊,但不能吃餅幹。她愛室外活動,愛吃蛋糕奶油餅幹巧克力肯德基。她會唱許多歌。她的記憶力好得讓我吃驚。現在的小孩真幸福,我在15歲以前還沒吃過香蕉。
一輛掛鬥拖拉機讓我逃離偏僻的小村楓林。那裏有荒蕪的山巒,狂暴的河流。我大哥天翻白亮,就騎輛“永久”牌的自行車去八裏外的小鎮上班。車龍頭(換了很多副,是我們學車時摔斷了卡頭,像人斷了頸椎骨)閃閃發亮,三角叉剝落一片片油漆(猶如他逝去的青春),露出鑄鐵的老年斑,後架綁了一圈圈的麻繩。他喜歡在快速的滑行時吹口哨。他飽滿的笑容傾倒村裏的許多姑娘——與現在被生活折磨得整天抽悶煙的樣子截然相反,我甚至找不到他憂傷的痕跡。他是個出色的拖拉機手。“明天我要拉石灰去上饒市,你們誰要去?”頭天晚上,他就會向家人發布這個消息。鄰家在月前就等了。那是姑娘的節日,從櫃櫥裏翻出花花綠綠的衣服,爬上車鬥,出發的時候,向我們啊!啊!揮手告別,作長遠旅行似的。拖拉機(我童年的信使),它把我們的眺望拉遠,把城市拉進了村莊。她們帶回廉價的布料,大頭皮鞋,“紅燈”牌收音機,花生糖,芝蔴餅。從她們的嘴裏,我也能勾畫出城市的形象:水泥路,騎自行車的比走路的多,沒有田,電影院有我小學的教學樓那麼大,門窗全安裝了玻璃,雜貨店一排排的看也看不完,說柔軟的街腔,高高的煙囪,喜歡罵人“鄉巴佬” …… 忘記了哪年夏天,我也爬上了車鬥——我無法拒絕城市的誘惑。車上裝的簡直不是石灰而是焚燒的炭,我赤著腳,移來移去,想找涼快的位置,然而是徒勞的。拖拉機突突突,冒黑黑的柴油煙,上坡的時候,車鬥巨大的重量把車子往後拖,像一隻馱著飯粒的螞蟻。我大哥曾說,拖拉機與腐敗分子沒兩樣,渾球大的肚,一副蒼蠅臉。那天回到家,我病了,腳燙了密密麻麻的豌豆大的水泡,太陽暴曬太長而中暑。但我是幸福的,我看到了夢中的城市。它與我想象中的沒有差別,我惟一遺漏的是,那兒的女人都穿裙子,老阿婆也不例外。它縱橫的街道構成時間的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