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棉花(1 / 3)

棉花,棉花

餅肥30公斤、磷肥25公斤、鉀肥15公斤、碳銨10公斤、硼砂0.25公斤。父親用木炭把每畝用肥的參考數,寫在廁所土牆上,供母親拌肥用。母親記性不怎麼好,她一邊拌肥一邊看牆上的數字。父親說,這些混合肥在6月底以前要埋完,不然棉樹坐不了桃。在盛蕾(第四層果枝開始現蕾)前後,棉樹要肥催——從盛蕾到初花期,時間很短了。每天傍晚,父親端一把鋤頭,到棉田上走走。棉田有兩畝多,父親一壟一壟地看,翻翻棉葉,摸摸杆杈,還不時地蹲下身子,扒開泥土,捏捏泥團,辨識泥的成色、濕度、酸堿度。他的臉上降臨著黃昏時分的從容,慈祥,安謐。大朵的棉花仿佛在他眼前映照了出來。

映照出來的,還有祖母,不知道父親看到了沒有。祖母的麵容已經熔化在時間的火爐裏,與一粒糖溶化在水裏沒有區別。“腳踏一州兩縣,身坐金龍寶殿。手拿蘇州幹魚,口抽夏縣白麵。”祖母坐在後院的偏房裏,一邊織布,一邊教我唱民謠。織布機是木質的,由一個梭架、掛布架和踏腳組成。木最好是古舊樟木,拙樸,芳香,牢固。後來我才知道,這首民謠是織布的謎語。祖母坐在梭架上,踩著踏腳,手中的兩隻梭在紗簾上穿來穿去,像兩條不知疲倦的魚。梭是毛竹片製的,外麵包著鐵皮,鐵皮已被祖母的手摸得深黑發亮。祖母的腰上綁著牛皮做的皮幅,用兩個硬木的瓜扣把皮幅扣緊。祖母腳一用力,身子會前傾,皮幅被繃得飽滿。祖母織布,我站在邊上,為祖母打扇子,把棕櫚扇打得呼呼響,打不了幾下,手就酸了。我不喜歡看祖母織布,雖然織布機咿呀咿呀,唱歌一樣好聽,但還是歸於單調。祖母的夏天都是在後院度過的。祖母是祖父的續弦,他們一生恩愛。前幾天我回老家,翻祖母在十年前留下的遺物。遺物在木樓裏。我打開櫃子,看到了一麵銅鏡和四腳支架。銅鏡蒙著灰,我一抹,看見一個中年人。我們從出生到老,不知道要用掉多少布,得到多少溫暖,而紡紗的人去哪兒了我們都不知道。

棉花,皮膚上的故鄉,在饒北河邊漫溢。那是一個鄉間少女的成長——萌芽出苗,抽苗,綻蕾,花鈴搖曳,吐絮。從春分到立冬,十六個節氣是她一路走來的十六個驛站。我們在這條路上繁衍,奔波,相互熱愛。而這條路是那樣壁立,孤絕。

幾次回家,我都覺得屋宇空蕩,走到祖母房間,隻看見一張床,永遠空著,被子還是折成長條,懸著蚊帳。仿佛溫度還在,仿佛走出去的人還會回來。我坐在床沿上發呆。以前我回家,祖母一聽到開門的聲音就喚我的小名。祖母見了我,就把火缽給我,說:“你讀書,還沒錢。外麵冷,暖暖身。”祖母幾乎沒什麼記憶,一年到頭抱著火缽,怕冷。那時,我已經工作幾年了,她卻還以為我在外求學。有時候,祖母會摸索著到後院,坐在織布機上,一邊撫摸木架一邊對我說:“你小時候,都是我抱著去奶媽家吃奶的,一出家門口,就兩眼望著奶媽的房子。”祖母喜歡和我說她年輕時的事。每次閑聊,祖母總是這樣結束夢遊似的回憶:“現在人老了,我要去了,免得大家嫌。”她說“去”的意思是死亡。

祖母年過八十,開始懷疑自己為這個家吃了那麼多苦是否值得,懷疑身邊每個人嫌她。姑姑說,祖母臨終的那幾天,一直在喊我的名字,可我不在。我趕到家裏,見祖母躺在床上,臉色蠟黃眼圈墨黑,身子沒有反應,像幹涸的河床。我喊祖母,祖母空洞地睜著眼,眼角是兩道深深的淚痕。祖母顫動著,想坐起來,但已經不可能。一條白布蓋在了祖母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