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陽光一層一層地脫落,灰燼和焦土的氣息懸浮在空氣中。一個彈花匠背一張弓,一手拿棒槌一手拿碾盤,沿饒北河的水路,到村裏來。他的肩膀上坐著一個拖鼻涕的兒子。他走到哪家,我們就跟到哪家,幫他撿地上的棉花,幫他拉經緯線。他是臨近鎮裏的人,他要做到過年才回家,假如誰願意留他過年的話,他也會留下來——他的老婆生小孩時,難產而死,他的鼻涕兒子靠米糊養大。他的彈弓和棒槌,是我們歡樂的秘密所在。他歪著頭,下顎抵住弓把,左手把弓拉得飽滿,右手用棒槌,梆,梆,梆,用力敲打弓弦,嗡——嗡——嗡,棉花被抽得蓬鬆,成絲絮,在廳堂裏飛來飛去。我們被嗡嗡嗡的響聲所迷惑。我們一直以為那是歌謠,以為秋天是歌謠的秋天。彈花匠說話有濃重的鼻音,像涵洞裏的水聲。他的臉窄而長,手圓腰粗,他穿一件藍色的對襟短褂。
彈花匠會唱許許多多的民謠。我記得有一首《光棍兒歌》是這樣的:
東方不亮西方亮,不討老婆好清閑。
日上省得半升米,夜間省得半張床。
省起穀米吊燒酒,省得銅錢買竹山。
上半年頭有筍挖,下半年頭有紙擔。
彈花匠一邊唱,一邊搖頭晃腦。他的鼻尖上有一滴渾濁的鼻水,長長的,懸著,不落。他還會吹口哨,口哨是鳥叫聲,有旋律:
各公,各婆,家家栽禾。(布穀鳥催種)
清明——打醮,
墳頭——掛紙。(黃梅鳥唱的清明歌)
爬起了,爬起了,
耕田了,耕田了……哥哥,哥哥(鵓鴣鳥催耕)
水嘩嘩,水嘩嘩……(水澗鳥在溪邊叫,要下雨了)
酒——嚼嚼,
酒——嚼嚼,
嚼嚼嚼嚼,嚼嚼嚼嚼。(河邊翠鳥叫,歡迎有客來)
個大,個大,個大,
個個大,個個大,個個大……(野雞下蛋)
他唱完了,會低下身子,對我們說:“我唱了歌,你們可不能打我的屁屁啊。”屁屁是他兒子。我們都討厭這個鼻涕孩。屁屁身上有泥斑,光著上身,肚子滾圓,像個青蛙,但人很瘦。彈花匠說,屁屁的肚子有青蟲。我們冷不丁地用石頭打他,還用竹梢抽。抽了,我們就躲到後院去。屁屁挨了抽,眉頭往中間擠,嘴巴收攏,聲音憋在喉嚨裏。屁屁什麼東西都吃,紅薯,地瓜,黃瓜,他的嘴巴像個攪拌機,嘩嘩嘩,一下子攪得粉碎。
我家差不多每年都要彈棉絮。我家人多。母親把舊棉絮抱出來,曬兩個日頭,給彈花匠,說,加點棉花,加工一床新的吧。彈花匠姓周,四十來歲,愛喝點小酒,喝一盅酒滿臉通紅,眼角有豆腐花一樣的眼屎。喝了酒,話特別多的老周反而話少了。他說話,兩道眉毛往上一拉一拉。他的屁屁早在飯桌上睡熟了。他一說話就是訴苦。老周說,你看看,這麼多年也沒添過一寸紗,還是一身破片背在身上。他說話的時候,還不斷用手扯自己的衣服。我母親討厭老周,私下對父親說,老周的棉絮彈得不結實,小孩子蹭一個冬,就破出洞。
不知道是哪一年,彈花匠成了村裏花菇的上門女婿。花菇是個寡婦,比彈花匠大好幾歲,南瓜臉,屁股大得像磨盤,特別能生育,有四個孩子。彈花匠上門,好心人勸他,花菇小孩多,屁屁會受苦。彈花匠說,一個男人沒有棉花被蓋蓋,真是難熬。沒過兩年,彈花匠死於胃癌。屁屁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他在村裏要飯,在別人家的柴垛裏過夜。到了冬天,他裹著彈花匠的長棉襖,腰上綁一根草繩,穿一條單褲晃來晃去。後來,一個來村裏賣唱的老頭見屁屁可憐,把他領走了,說賣唱也是一門手藝,比彈棉花好,不需要看別人的臉色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