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棉花(3 / 3)

從我家門口往東邊望過去,是高高低低的菜地,再遠些是連片的棉花地。黑色的屋頂在棉葉間若隱若現。在我十五歲那年初秋,我穿過十裏棉花地離開了楓林。前晚我躺在廂房,一夜沒睡,看著窗外的星光。母親也一夜沒睡。她在揀拾我上學用的衣物和生活用品,揀完了,一個人坐在灶房的木凳上。她一直在咳嗽,咳,咳,咳。哎,哎,哎,她不斷地歎氣。長年的肺熱病消耗著母親的肌體。她的身子像曬幹的刀豆莢。母親把我叫起來,說,煮了兩個蛋和一碗麵條,你去吃吧,吃了去鎮裏坐車。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家,更沒有過與母親的分別。我唏唏唆唆,三下兩下就把一碗麵吃完了,把蛋留在碗底,用水勺蓋住。我吃麵的時候,喉結在蠕動,臉頰上有濕濕的東西在爬。我背對著母親。煤油燈在灶台上,擴散淡淡的光暈。我第一次不敢看母親。我感覺到母親的雙手,捂住她自己瘦削的臉,咳嗽聲在她胸腔裏變得沉悶,結實,像沒有炸開的雷。母親幫我打開厚實的木質大門,月光湧了進來。我挑著木箱和棉絮,沿著土公路,往小鎮走。

棉樹還沒有吐絮,紅豔豔的花綴在丫上。月光一片銀白。空氣濕潤,棉葉的青澀氣息淹沒了整個大地。我走到小鎮車站,天還沒有發亮。我坐在木箱上抱著棉絮,眼淚一下子奔突出來。我想起和我同齡的鄰居也是這樣,背著棉絮,從鎮車站坐車到浙江去打工。棉絮是唯一的行囊。假如把一個人的生活刪減到最低程度,隻會剩下棉絮和碗。世上也沒有比棉絮和碗更重要的東西。

事實上,我對棉花的理解是極其淺顯的。甚至有些怨恨。到了秋天,我們全家人都去棉田裏,撿拾棉花。我們挑著籮筐,腰上紮一條布裙,太陽晃晃,大地烤爐一般。走進田壟,把絮一朵一朵地摘下來,塞進布裙。棉殼和棉枝會把臉和手的皮膚劃出一條條血痕,汗水流過血痕,鹽撒傷口一樣生痛。晚上睡在床上,燒灼感在皮膚蔓延,火燒山一樣迅速吞沒整個身軀。這是可怕的記憶。而那樣的日子仿佛永無盡頭。母親的肺熱病會在這個時候發作。我聽見棉田裏有劇烈的幹咳,針一樣刺人。母親坐在田頭,手按住胸口,弓著腰。我會跑到一裏路外的山塘,舀一勺山泉水,給母親喝——母親的身子像旺燒的炭火。我聽得見母親喝水時,炭火哧哧哧熄滅的聲音。母親不是一個善言的人,也很少會打罵我們,她見我不願讀書,就說:“讀書是你唯一的出路,你不願讀書,就回家種棉花。”棉花在我心裏引起的恐懼使我覺得,棉花不是白色的,而是無邊的黑。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一到了晚上,就躲進棉花垛裏,偷情,做愛,樂此不彼,不知道疲倦,棉花給他們生活的激情和生理的樂趣。這是莫言在《白棉花》所描寫的。赤裸裸的不是人,而是棉花,這樣有些讓人難堪。雖然我們的大部分做愛是在棉花上進行的——床墊和棉被隻是我們的道具。

碗是父性的,意味著耕種和口糧,棉花是母性的,是撫摸和慰藉。尤其是我當了父親之後,我這樣去理解生活,它們是生活的本源。我們所尋求的,也不需要更多。2001年,我和蔡虹結婚,母親說,父母年老了,幫不了忙,也沒錢,送你們兩床棉被吧,棉花是自己種的上好棉,很結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