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記和釉色(3 / 3)

而我整個童年的快樂,再也沒有顯現,像一塊被鏟的草皮,留下禿頭一樣的泥地,要很多年才會長出綠色。奶奶把我的活動範圍圈定在屋裏、學校,和一片大約一畝大的院子。院子與我的睡房一牆之隔,有兩棵高聳的柚子樹,一棵枝繁葉茂的桃樹。樹下堆著木柴,農具,廢棄的雜木。可以想象,乏味單調的時光,讓人缺乏生機。奶奶,盲奶奶,和我,坐在矮凳上,說一些遠遠近近的事。她們仿佛接受了神靈的派遣,守護著我。耽於等待的是,四月的油菜花適時地到來,它像一個老人,腳步蹣跚,從一寸走到一尺,爬一節陡峭的斜坡,在枝頭休憩,淋了一身的雨水,曬了暖陽,打了盹兒,抬起頭,黃黃的花冠戴到了它頭上。這是我最早閱讀的波浪:風壓過來,油菜花猶如奔跑的女子,香氣和美裹得她們放不開手腳,隻能身子前傾,頭微微低著,而她們的裙裾被風掀起,拱起金色海麵的喧嘩……

你是知道的,我們的房牆有毛竹洞,壘牆時留下的。當黃昏的薄霧向人煙包圍,麻雀就躲進毛竹洞裏過夜。我將漁網固定在長竹竿上,網住洞,用邊弓敲牆,哐哐哐,麻雀受驚,撲棱棱地飛出來,剛好被網罩住。它不會想到,陷阱可以設在高處,陷阱在它安榻之處。奶奶用麻線綁了翅膀,燉給我吃。長大了,我們才會明白,我們與麻雀又有什麼區別,即使會飛翔,也有許多東西掙脫不了。綁縛在身上的繩子,楔進骨頭裏的鐵釘,我們永遠無法解除。

在我二十四歲那年秋天,奶奶自然死亡,沒有疾病。她虛弱了多年,連人也不認得,常常把我媽叫成三姑。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一個人在上饒縣城晃來晃去,準備去一個朋友家打牌,走到路上,我突然想起奶奶,我想起她渾濁的眼,她躺在床上無力的手勢。今天不回去,我可能看不見奶奶了,我想。我搭上最後一班車,趕到楓林,已經燈黑夜靜。我一家人圍在奶奶的房間裏,失聲慟哭。奶奶處於彌留之際,她無力的手想撥開人群,尋找一張臉。而她的手連風也撥不動,就那麼僵硬著,成了她暗示的言辭。我叫了幾聲:“奶奶……奶奶……”她睜開了最後一眼,沉重地關閉了她所有的肉體的門窗,無邊無際地下沉,沒有重量,把溫度和呼吸留在我心裏。

恍如消失的那樣,成長也是一夜之間的事。2001年,我帶著新婚的妻子回家過年,看見水邊已經是個壯實的小夥子。我說,在哪兒打工啊,要娶個媳婦了。菜園嘿嘿地露出一口黃牙,笑著說,水邊剛剛從牢獄裏出來。怎麼會坐牢呢?我說。水邊說,在蕭山的一家廠裏做事,拿不到工資,把老板打了一頓,就被抓了。至今不知道生父是誰的水邊,在六歲那年,也失去了母親。弱智的水花被人販子販賣到一百多裏外的另一個鄉村。幾年內輾轉了幾個鄉鎮,最後水花在小鎮的石峽村落戶。菜園始終沒有去找她。水花經常托人帶一些瓜子水果,送給水邊吃。記憶中,水花是個美人,豐滿,高挑,白淨。而她也始終不敢來楓林,她對水邊的掛念,依靠饒北河的逆風吹送而來,撲打那扇搖曳的院門。村裏人倒是經常看見她——披散著頭發,穿破舊的紅襖,拉著熟人的手不放,喋喋不休,臉像曬幹的柿子餅,嘴角淌白沫。她有男人,但沒有家,她在她自己也說不清的男人身邊過著短暫的生活,然後又轉到另一家。

那座小屋已經完全破敗,門檻和橫梁長滿苔色。菜園在屋後壘了一間土房。壘房的時候,盲奶奶還在,盲奶奶的老頭金木還在。金木從剛剛架上去的梁上摔下來,斷了一條腿。金木整個人都縮小了,身子佝僂,走路像風吹動似的搖擺。而盲奶奶總是不悲不喜,笑容是那麼慈愛,讓我確信她眼睛裏的金屬光芒,在她內心噴射火花。爛頭又回到了村裏,她的老公死於絕症。她還不到四十歲,她已經當奶奶了。我已經不認識她,我隻能在她皺褶的臉上,依稀看到二十五年前略帶淒涼的笑容。現在,她靠幫一個寡居的遠房親戚看守房子糊口。她二婚的老公遠在市裏,做菜場早市的裝卸工,矮小,喜歡誇誇其談。

蒙古在饒北河放養水鴨,差不多有二十年的曆史了。他穿高筒的雨鞋,手拿一根長長的竹梢,跟在一群呱呱呱叫的鴨子後麵,吹悠長的口哨。他有一個女人,他自己也說不清那個女人是他的什麼。她是鄰縣的,有老公有小孩,比蒙古大幾歲,她抽煙,還喝酒。她吃了飯,就找人打麻將,輸了,找蒙古拿,沒有錢,就回自己的家。她兩個月就來住十幾天,把蒙古的鴨蛋全賣了。鄰居對蒙古說:“蒙古啊,四十多了,不要被這樣的女人迷了眼。她要的是你的錢。你有適合的寡婦就娶來。我們能幫的會幫。”

我並沒有如奶奶和盲奶奶所期望的那樣,專心向佛。我知道佛是大慈悲。讓我自己不可理喻的是,曾經一度我傾心於基督教。我過於世俗,我不配做個教徒。在楓林,我可以獲得慈悲和肅穆。楓林是多麼廣袤,容納時間,容納身軀,那麼無邊無際,就連不幸與苦難,都如芥草,隻是心髒裏的一塊冰。

胸懷一條河,背靠一座山。

河是饒北河,山是靈山。我終於發現,那片田園是我的投奔處。我能傾聽到那片土地的呼吸和喘息。一束稻花一條小徑一片瓦礫,都在暗示生命的蹤跡。生命無處不在,雨水淋濕的地方都有青草生長,冬天的梅樹,葉片落盡卻吐出豔麗的花。靈山終日被煙雲籠罩。我能感覺到,盲奶奶對那些聲音的注目——她的路口送走一撥撥的人,仿佛一夜之間從少年變得兩鬢霜雪,他們是否與我一樣無望而苦苦掙紮?他們消失了,他們的存在是那麼遙遠。他們注目生存者,知道死是對生的救贖,生是對死的對抗。他們好像告誡我們,傷痛與生同在,生命很渺小,卻想活出意義。當我們輕輕地說出河流的名字,我們必將源遠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