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記和釉色(2 / 3)

而童年,是一團焦炭,火焰沒了,溫度還在,它會在某一刻燃燒,溫暖一個在他鄉暗夜裏緬懷故土的人。冬天,我們把牛圈當作樂園。我們的牛關在一間矮小的泥房裏,棚上堆滿玉米稈豆稈。我們翻跟鬥,打紙板,跳方格。我們提一個火缽去,用小鐵盒炸肉渣吃,炸黃豆吃。他們都沒讀過書。他們關於楓林以外的事情,源於我稚嫩童聲的講述。金炎大我一歲,即使是寒天,也隻穿一條單褲。他的棉襖是他一個遠房伯伯送給他的,蓋到膝蓋上,他的手抄進袖筒裏,腰上紮一條麻繩。他從小就有輕度的肺病,不時地咳嗽。他父親早年死於肺結核。有一年,我們都到了對身體羞澀的年齡,去饒北河遊泳,他遲遲不肯脫褲子,我們就扒。他奮力地哭,他說,他沒有短褲,沒辦法下河。我一下子呆住了——對他人的生活,我們永遠是旁觀者。我外出讀書,和我差不多大的村裏人都打工去了。老七和他大哥學油漆,義卿做了盲流。金炎始終留在楓林。他幾次出去都失敗了,他連自己的名字都認不了,有一次,他還討飯回家。他三十好幾了,還沒結婚。我對我媽說,金炎結婚,我要送一個禮。而禮始終沒送出去,他娶了一個盲流來的女人。到了糧荒,我媽就會送些米給他家,我媽說,金炎身體不好,米都沒得吃,還受他哥的欺壓。義卿在前幾年被判了刑,在溫嶺偷目魚,有一千多斤,被抓了。村裏人說,其實他沒偷,是被另一個人誣陷。他在警局裏挨了多次打,他咬牙不說真相。

其實我們一直生活在真相的蒙蔽之中。比如爛頭十四歲就結婚了,為什麼呢?一個人是怎樣衰老的?真相的核心像一枚石頭,沉入水底,再也無法辨認。

老七的家與盲奶奶的房子比鄰。蒙古有一個很大的彈弓,拉筋是汽車內胎皮剪的,弓把是油茶樹丫。我們躲在老七的閣樓上,瞄準30米外公路上的貨車。那是一個俯視的角度,中間的稻田裏飛舞著成群的蜻蜓。越過公路,滾滾的塵埃散去,我們可以看見饒北河隱沒在槐樹叢裏。它那麼慵懶,蜷曲著身子,遊動時,液體的鱗片閃閃發亮。貨車來了,我們屏住呼吸,仿佛司機隨時會發現我們的陰謀。其實是我們暗自害怕。而這正是我們的樂趣。閣樓成了我們臆想中的碉堡。蠶豆一般大的石子,尖利地穿過空氣,飛向目標。飛翔的石子是沉默的,它摩擦的空氣有火焰,溫度瞬間劇烈升高,又消弭於冷卻。飛翔無跡,在我們的視線裏隻是一道渾圓的拋物線。石子一般打在稻田裏,或公路上,也偶爾擊在車身。也有擊碎玻璃的時候。司機急速刹車,停下來,看看碎了的車窗,再看看四周,他從石子飛來的角度,察看陰謀背後的臉。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沮喪地垂下雙手,終於破口大罵:“誰娘×的,我們無怨無仇,為什麼害我。這是什麼鬼地方,要打死人的。”我們無法看清他的臉。他重新爬上車,咕咕咕,轟轟轟,他被內心的怨恨所吞沒。蒙古咧開嘴,壞笑。金炎抿著鼻涕,頭上蒙著幾絲蛛網,臉上有景仰的氣象。

那時路邊的水溝散發出氤氳恬淡的氣息。夾溝的矮牆上,有一株柚子樹,一株水蜜桃樹,一叢木槿。桃樹開春就把粉紅的花苞舉過枝頭,豔豔的,充滿情欲,水麵漂著細瓣。柚子樹常年散發刺鼻的味道。而木槿的花季那麼長,剪了又躥出來。生活在它們的開放中,顯得緩慢,凝滯。被寂靜包裹著的喧嘩,漫流而過的哀傷,就這樣埋伏在一個人的記憶之中。老七的廳堂對著水溝,寬闊的田野並沒有把鮮亮的色彩吹送進來,而是把馥鬱的植物體香,塞進了空氣的縫隙裏。廳堂是陰暗的,橫梁的投影和瓦的漏光相互交織,構成童年時光的底色。我、金炎、老七、義卿和蒙古,在雨天的午後,會在廳堂裏打陀螺,踢毽子,玩老鷹抓小雞。有一次,大概是傍晚時分,我突然驚嚇得號啕大哭,整個場麵凝固了,幾秒前的吵鬧潮水般迅速退去。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的早晨。後來聽我媽說,是蒙古抱我回家的,蒙古說不清我為什麼哭,隻看到我哭了幾聲,癱軟了下去,不省人事。我家裏人的驚慌是可想而知的,我奶奶一直守在我床前,沒合眼。我說我看見一個裸露上身的婦女,四十多歲,頭發麻白,左手托住左乳房,乳房有些潰爛,流黃黃的膿水,婦女靠在中間的圓柱,看我們踢毽子。我奶奶——一個脾氣古怪性格強悍的老人,顛著小腳,找到盲奶奶,問,這個婦女是否會把小孩奪走。盲奶奶說,這個婦女死於乳腺癌,有二十多年了,是老七的姑婆。盲奶奶又對我奶奶說,你孫子很難帶大,他的眼睛異於常人,你讓他學佛吧。

在我們牛圈斜對麵的岔路口,有一棵桑樹,樹葉披散下來,我們能聽到雨水啪啪啪的腳步聲,春天,腳步聲是那麼綿長、細密、勻稱,有著淡淡的傷感。樹底下,有一座磚頭搭的土地廟。廟裏擺了一副碗盞,菜油燈吐出熒熒的綠光。每天傍晚,我奶奶由盲奶奶陪同,拉著我瘦瘦的小手,去拜香。我那時就害怕死亡,也害怕熒熒的綠光。廟前的石板上,灑落斑斑油跡,烏黑,透亮,仿佛是一種暗喻。奶奶非常擔心我因此而夭折——事實也正是如此,我受了驚嚇之後,一病不起,長達一年多,就連睡覺也要奶奶抱著,我不敢一個人麵對空間,尤其在晚上,濃漿一樣的黑,形成我內心的塊壘。桑葚紫紫的,被葉子蓋著,它內部的漿水成為糖的延伸部分。桑葚落了,夏天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