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記和釉色(1 / 3)

胎記和釉色

誰都說不清,那是亙古的秘密——一個村莊的隱痛,短暫的歡愉,從暮色中慢慢浮現的臉。它們是烈火焚燒的泥,是額頭潰散的冷,是胸腔裏永不爆發的洪水。我看見的人,從冷寂的小巷匆匆走過,鞋子裏有水,呱唧呱唧,臉往下埋,黃牆的陰影覆蓋了身子。我以為他們永不回來,分散四野,最後會集在通往山後的小路,在一片墳地中消失。走得那麼快,快得讓我們失去對他們的觀察,讓我們失去對生活的悉心照料。其實,他們在一條我們所不知的道路上,又返身回來了,帶來嬰兒的哭聲,春天大片大片的野花,饒北河騰空的呼嘯。我不知道,我是否看見了他們,是否與他們再次相逢。我隻聽見今夜的北風掀開往日的灰塵,嘩啦啦,嘩啦啦,大樟樹最粗的一根枝丫被折斷。北風是揮舞得呼呼作響的銀鞭,大地縮成一團,結實,沉悶。貓頭鷹從一個山頭叫到另一個山頭。這樣的黑夜(我們想起眾神,但眾神已經死去)多麼像一個盲人。一個我熟悉的盲人。

一個被重重疊疊的灰塵所遮蔽的盲人,代替了我的言辭。我多少次問自己,為什麼想起她。她還讓我想起大霧,墨水,塵封的心扉,無法洞悉的生活。

她眼睛內凹,有黃塵色的眼屎,翻動眼珠,豆腐花一樣的白在滾動。“是蘭花嗎?你兩天沒走這條路了。我算了一下,我菜園洞房那天,我就要抱孫子啦。”我媽去河邊洗菜的路上,被她叫住了。她坐在門檻上,腿上橫著一根拐杖。菜園是她大兒子。她是在菜園地生下他的,滾熱的一坨肉,菜葉包著,用糞萁挑回家。菜園三十六歲那年,才說上一門親事。新娘是個輕度弱智,叫水花,是上村的。也是個美人。我媽說,有孫子抱好呀,管她是誰生的。水花是懷胎待嫁的。村裏人都猜不出孩子的父親是誰。一個單身說:“是我生的。夏天割薯藤的時候,在棚塢的地裏,下種了。”另一個單身否定了這個說法,說:“大家都曉得,水花上山砍柴,都是我帶的。我幫她砍,幫她捆,當然也幫她下種了。”村裏人問水花,水花怎麼也不說,她嘟起嘴,結結巴巴地說:“他們都不是。我不能說。”從說親,到洞房,剛好過了一季的稻子。客人邊鬧洞房,水花邊生產。菜園坐在新郎席上,傻傻地笑。盲奶奶說,這個小孩是水邊下的種,就叫水邊吧。

你看見菜園的房子,肯定會聯想到雞籠——手能摸到屋簷,青苔吸在瓦楞上,廳堂沒有門也沒有牆,整座房子沒有窗戶,隻有兩扇邊門,油煙把杉木板的牆壁熏得油亮深黑。盲奶奶坐在門檻上,臉上綻放著與她年齡不相稱的笑容,恬美,水珠一樣靜,她隨時做好了與路人交談的準備。她花白的頭發往兩邊翻卷,仿佛冬天的野箆麻。事實上,她唯一的友愛對象是水邊。她靠耳朵生活在一個微小的世界裏。耳朵是一個盛滿聲音的容器——老鼠在啃破鞋,雞跳到了飯桌上,豬拱圈欄,一隻覓食的貓把碗打碎在地,她並不挪動身子,而是用拐杖敲打門檻,當當當。這是拐杖的唯一用途。她不瘸,走路也不靠拐杖引路。

從我家到盲奶奶家,大約有110米,中間要穿過舒前列家。舒前列是個避難的移民,有六個女兒,他老婆是一個肥胖的女人。路把房子分成兩邊,右邊是臥室,左邊是廚房和廳堂。房子很小,比我家的牛圈大一些。我放學回家,就能目睹他家的本質生活。飯桌上的菜肴,是一個家庭的容貌。舒前列用藍邊碗吃飯,嘩嘚嘩嘚,幾乎不吃菜,隻是偶爾用筷子點一下碟裏的醬椒。他老婆坐在小板凳上,懷裏抱一個,腿上坐一個,一邊喂飯一邊罵稍大的女兒不懂事。飯桌上,通常是醬椒,豆腐乳,酸蘿卜,黃豆,一兩個時鮮蔬菜。舒前列高高瘦瘦,力氣很大,靠砍柴養家,我看見他吃飯時抽動的喉管和銅鈴一樣的眼睛,就想起他腰間閃亮的刀。而肥胖的女人,罵了一會兒,自己會蹲在地上號啕大哭,沒有淚水也沒有鼻涕,幹燥的哭聲很嗆人。我媽這時會出現。我媽把舒前列的六個女兒從驚恐中解救出來。因為,胖女人一哭,六個女兒也嘩啦啦地哭。我媽的法寶是端一碗豆腐或一碗鹹肉。胖女人抱住我媽,止了哭,鼻涕適時地流了出來,糊了我媽的衣角,抽搐顫抖地說:“這樣的日子到哪天是盡頭啊?”在我十歲那年,舒前列一家遷居到市郊,他住的房子在一場暴雨中倒塌,使我暗喜,因為一間無人居住的舊房,多多少少讓人陡生恐懼。直到2001年,我在市區還見過他,他拉板車,在廣場的拐角賣甘蔗。他的頭發全白了,坐在車子的扶手上,穿厚厚的棉襖。他已經完全不認識我,他不可能去想象一個孩子的成長,一張與二十年前相關而又完全疏離的臉。

盲奶奶家是我每天要去的。緊挨舒前列家的是一扇石牆門,黏附著爬山虎、蕨萁、青苔。我站在門口,探進一個頭,低聲叫:“蒙古,蒙古。”蒙古是菜園的弟弟,大我七歲,有一股牛力,摔跤很厲害。一個女聲會應和:“蒙古去放牛了。”那是蒙古的妹妹,叫爛頭。爛頭剃個光頭,長滿油瘡,幾隻蒼蠅停在瘡上,趕都趕不走。蒙古是我能指揮的年齡最大的人了。蒙古拖一雙補了又補的套鞋,嘩啦嘩啦,跑出來,說:“柿子皮帶來了?”柿子皮是我奶奶每天哄我的,我從褲兜裏摸出幾片,說:“我去讀書了,你幫我放牛。”

與我一同放牛的還有金炎、老七、義卿。秋收後的田野素淨、亮白。豆子已經收了,還有紅薯地沒挖,過冬的柴火還在深山。繁忙的農事讓村裏人沒時間打理稻草。那些稻草紮成一個個稻草人,一把把地散落在田裏。那些稻草人顯得孤單,像一群被遺忘的人。而一些老人,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捏一根麻繩晃悠到田裏,撿一些幹淨、潔白、齊整的稻草,捆到河邊洗淨,翻曬幾日暖陽,鋪在席子下麵,一個陰寒的冬天就變得質樸而溫暖。穿過田原急於趕路的陌生人肯定不會記住這些,他隻會很留意哪條路怎麼走,河流在哪兒拐彎。拐彎處是三戶人家,其實是兩戶,有一戶人已經死光了。他一定會記得村裏哪棵樹最高大,黃牆黑瓦,一縷炊煙係在樹梢。在鄉間,我度過的時光是短晢的。我仿佛輕易地理解了人生,在時間的腐蝕劑中,人很容易腐爛,我們應該明白,我們在收獲什麼,為什麼去收獲。每當我看見那些散落四野的稻草人,我突然覺得坦坦蕩蕩,仿佛被大野的風吹得透明。我甚至懷疑那不是稻草人,而是星散在大地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