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頂上的湖泊
軍潭湖安臥在廣豐縣城以南40公裏的銅鈸山的懷抱中。隆起的山巒抬升了大地的高度,它身上的墨綠長袍把春天裹緊。今年4月,我們(全省二十多位散文家)深入農家采風,再次閱讀它的質樸和高峻。 我們在盤山公路上顛簸,映山紅梔子花開遍了原野,茅草迎風招搖。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又一次來到這裏,我不是一個沉醉於景色的人。
我是厭山的人,看到山就雙腳打抖。在我有限的旅行中,從來就沒有拜訪過哪座山——上饒境內的風景名勝三清山、龜峰、靈山、大鄣山、黃岡山、銅鈸山,已經夠龐大了,更別說外省的。1991年春天,全市的詩歌作者雲集在三清山創作歌詞。我看到高峻的山巒就打消了創作的念頭,在山下住了一夜便打道回府。我再也沒上過三清山。我想我對山的熱情在童年時期就已耗盡。我記得大約八九歲就上山砍柴。我們披著淡淡的雲霞,走十餘裏的羊腸山路,翻過山梁,深入穀底,去砍指粗的毛櫸、杜鵑、木槿,低矮的灌木翻卷一層層的綠雲。刀吃進木枝的聲音,咚咚咚,在山穀回響,不絕於耳,靈魂也顛蕩起來。把柴挑回家,已到響午。童年的夏季,我的身心處於漫長的痙攣之中——我的腳碰到露水就會潰瘍。而上山的路上,我們就被野草上的露水打得渾身濕透。有一次,我挑著柴枝往家裏趕,因鞋(車胎皮製的)進了水,打滑,腳被細竹尖刺穿,我哥(奶媽的二兒子,大我兩歲)背著我一路哭著回家,汩汩流淌的血染紅了他全身。
山,可能給人一種高遠、瞭望、孤絕的感覺。於我而言,倒是一種精神的(俯視的)壓迫。就像大地的坐標。更讓我絕望的是,山已經消失了源頭賦予的意義,它的寧靜、神秘、退隱,被如縷的人流打破。
早年我就聽說廣豐水庫多,卻沒有具體的概念。去銅鈸山的宿願也隻是看看軍潭湖。軍潭湖是一個大水庫,在峰巒連綿的山坳間。2000年(銅鈸山第一次開筆會)我去銅鈸山,什麼也沒看,大巴搖搖晃晃擠開夾縫一般的山巒,塵土飛揚。車上人有的昏昏欲睡,有的靠在車窗嘔吐,有的發牢騷。河流使我蘇醒了記憶——梯田一樣的水庫向峰回路轉的山脈深處層層推進,水庫一座接一座。車到了嶺底(銅鈸山轄區的行政中心),大家的骨頭散了架似的,連聊天的勁頭都沒啦。傍晚,我們沿十五都巷(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以巷命名的河流,有迷宮的感覺)散步。那個婉約的黃昏,帶來了暮春恬淡馥麗的氣息。村莊在坳地,像一簇水蓮。山上開滿野花,彤紅的,粉黃的,細白的,暗紫的,映山紅,金銀花,夾竹桃,牽牛花,構建了鄉村的斑斕的圖案。街上人影稀稀,褐灰色的房子相互擠挨著。他(她)們(當地人)有的蹲在門檻上稀裏嘩啦地吃飯,有的圍桌打麻將,有的捶胸痛哭(地上躺了一具屍體,一個村民討豬錢,被屠夫殺死)。一個陌生人的生命消失並沒有讓我們哀傷。那天晚飯,桌上擺滿了魚,煎的,煮的,紅燒的,油炸的,辣炒的,有魚頭、魚雜、魚塊、整魚,有鱖魚、烏魚、翹白、穿條,琳琅滿目。鄉幹部說,這是魚宴,難得吃到的。而我一點食欲都沒有,筷子懶得拿。我說我已經很多年沒吃魚了,包括豬肉。從1994年始,我幾乎拒絕魚肉——那種原始鮮美的味道消失啦,取而代之的是泥腥味,飼料味。我看過許許多多的養殖場,避孕藥喂泥鰍黃鱔,雞飼料喂魚,黑黑的水散發濃烈的臭味。“在其他地方吃不到這樣的魚。”鄉幹部又說,“軍潭湖的魚異樣的鮮美”。
會散了。我唯一的收獲隻記住有一個水庫叫軍潭湖。而我還沒看見它。我是一個對美景保持距離的人——我忍受不了目睹之後的失望,終日陷入沮喪的情緒。我倒對破爛的村子,荒涼的山岡,草叢掩埋的小路,一片鳥雀飛舞的樹林,抱有濃厚的興趣。這可能是我無知——不知世俗意義上的美景是怎樣的;也可能是我脆弱——無法麵對內心的雪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