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9月,江西省作協組織小說家去銅鈸山采風,我作為聯絡人,也去了。我還帶了兩個漁友,十幾副釣竿。銅鈸山屬於武夷山山脈的東部餘脈,像厚實的雙肩,海拔一千六百餘米。在南方,武夷山山脈橫貫福建、浙江、江西、湖南、湖北、安徽,盤踞大地,也把散落的群山扭結在十指間。在億萬年前,這裏是一片無垠浩瀚的大海。群山在時間的衝洗中,一邊呈現一邊沉淪,它的寂寞孤絕從時光的隧洞裏噴湧而來,無聲而巨大。銅鈸山是丹霞地貌,岩石壁立,形態詭異,草木呈梯級分布,一天見四季。軍潭湖藏在群山的裙袖間。汽艇把我們帶到山莊。山莊是舊林場改造的,在湖邊的鬆林竹濤裏,有白牆矮房、小木樓、吊腳樓、木板回廊。湖水是有吸力的,把眼球吸進它的細紋裏。黃昏在雲靄低垂的薄暮降臨。瓦藍的湖水層層疊疊地收藏群山的倒影。靜止的,凝結的,擴散的,安謐的。
愛登山的,天不亮就出發,去看銀杏、香榧、古樟,去探尋娃娃魚、雲豹、天鵝。那幾天,我完全耽於水裏,既沒開會也沒參與討論。我和漁友支起釣竿,一副陶醉的樣子。當地的老俵說,湖裏有一百多斤重的魚,前幾天,就有人釣上來,魚遊了半天多時間,才用農具拉到岸上。我們把它當作一個傳奇,也渴望自己是傳奇的印證者。這種興奮的情緒一直持續到我兩個月後再次前往軍潭湖。
我還把這種興奮的情緒在飯桌上進一步渲染。一桌好菜是一個地方的人文景觀的濃縮。其實,桌上無非是炒矮腳白菜、燉筍幹、半煎煮豆腐、剁椒湖魚、辣金瓜片、熏肉石雞、燜鴨。我們被大棚蔬菜飼料魚肉毒害的味覺,被喚醒,胃的欲望讓我們有了生機勃勃的假象。飯桌擺在屋簷下,喝酒的在叫拳,太陽穴暴出青筋,說:“在這裏就要醉,醉了才知軍潭湖美。”勸酒的說:“醉了就要你再來。”一個吃飽了的,自言自語地說:“晚上可以睡個好覺,我已經好多年沒睡好覺了。城裏的噪音作為一種病毒,已經毒害了身體。”
晚上,我們在湖邊生起一堆篝火。像節日般歡慶。幹枯的毛竹、鬆樹板、雜木條在火中彼此抱緊。呼呼的火聲在空氣中遊離,竹節不時嘭嘭炸響,樹脂的芳香縈縈低徊。遊湖的人,坐一葉寬敞的竹筏,忽遠忽近地遊移。一片水,讓我們泅回遠古。竹筏有弧形的頂篷,兩邊擺了木凳,中間的木方桌上是茶水、南瓜子、西瓜,跳蕩的燭光成為黑夜的心髒。我們是一群被黑夜釋放的人,又被黑夜珍藏。嘶嘶嘶,湖水細細的波紋是夜晚的紋理。篝火旁,有的在唱歌,有的在跳舞,我們暫時忘記了生活的憂傷和不幸。山莊的女人,在湖裏裸泳,在微暗的燈光中,她們雪白的肌體皎潔地閃爍。現在我遙想那個夜晚,依然唏噓不已,它是那樣的不真實,仿佛是生活的假象。
之後的秋冬季,我還和漁友去釣過魚。我無法想象,一百多斤的魚在水下會是什麼樣子。謎一樣的湖,我無法深入。晴朗的夜晚,瓦藍的天空漫流碧波,我們在草灘露營。氈房是簡單的。但一次露營要準備半天。食品、啤酒、煙、燃料、魚食、防身器具、清涼油,這些是必需的。我們幾個人生一堆火,一邊喝酒一邊傾心交談,不遠處的山巒籠罩在一片星光之中。星光也在水波裏晃蕩,迷離恍惚。河水仿佛是一張舊唱片,吱吱吱,令人陶醉。
上饒屬於高山地區,河流縱橫,信江、樂安河、昌江、鉛河,向西彙入鄱陽湖,形成國內最大的淡水湖,婺江向東,是錢塘江的源頭。豐沛的水流哺育了浙西和贛東的吳文化。我生活的城市有信江漪旎而過,黛翠的樹木把城市遮掩了起來。城市一分為二,河水環流。在我停留或觀望過的城市中,上饒市是最適合人棲居的地方(盡管它有些雜亂)。我有幾次離開小城的機會,最終舍棄不了這片山水人文合一的景色而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