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低音區裏的塵埃
對於一個天天生活其中,而又熟視無睹的人來說,南門口僅僅是一個十字街道而已,它與生活本身不發生關係。就像一對分居的夫妻。而它與愛吃米粉的人,是密切相關的。上饒的早點以米粉為主,有三家是極其出名的。一家是水南街的章老六煮粉,主料是豬肝,或排骨,或羊肉,或狗肉,或牛肉,五塊錢一碗,店麵很小,門口架著三口鍋,呼呼呼,火在嚎叫,吃米粉的靠在鍋前,手裏捏著錢,排隊。有的說,先給做一碗,我開出租的等不了時間。有的說,我辦公室還沒到,遲到要扣錢的。掌勺師傅是店主章老六,右手拿勺,左手抄起鍋不停地抖,眯起眼睛,一副天皇老子也不搭理的樣子。另一家是保養場對麵的燙粉,是鉛山胖子開的,胖子喜歡打赤膊,脖子上搭一條手巾。他煮一鍋的骨頭湯,把湯澆在米粉裏,鋪一層碎肉,再鋪一層細蔥,米粉有些嬌媚,像個在荷塘裏唱歌的女子。還有一家是南門口老太婆的拌粉,粉在沸水燙軟了,撈到盤子裏,澆一勺豬油,灑一小撮細蔥,用炒好的榨菜粒和剁椒拌起來,邊吃粉邊喝豆漿,吃完了,不要急著走,再小坐一會兒,味道會從喉嚨裏,慢慢翻滾出來。
南門口有三家米粉店,生意好的隻有老太婆一家。老太婆不是店名,是燒粉的婆婆。它沒有店名,婆婆成了它的招牌。婆婆不但粉做的好,還能燒一手好菜。婆婆身子佝僂著,提個菜籃拖地,她臉寬闊而長,皮膚塌下來,像時間的皺褶。我已經很少吃粉了,粉傷胃。有時候實在是忍不住嘴,就跑到婆婆那兒,找一條小板凳,坐下來,我不用說,婆婆的小兒子也知道我要吃什麼。門口是幾個刷皮鞋的婦人,看見客人,就招手,說:“老板,擦擦皮鞋吧。”也有人坐在藤椅上,手裏端盤粉,嘩啦嘩啦地吃,把腳一伸,擦鞋的從工具箱裏,扯出一條抹布,摔一下,把伸出的那隻腳,移到三交叉的木墊子上。擦鞋的在自己坐的小板凳下,拿出一支翻了毛邊的破牙刷,和一個掀了蓋的易拉罐,牙刷伸進罐裏,攪動一下,把墊子上的皮鞋沿鞋幫洗一圈。擦鞋的又從箱裏翻出一支皮鞋油,擠壓一點末子,塗在皮鞋上,抹布壓在鞋麵上,來來回回,皮鞋開始閃閃發亮。脫下來,換一隻。擦鞋的,不看客人的臉,俯下身子,用手拉緊抹布,繃起來,鞋亮的快。鞋子,就是客人的臉,擦鞋的知道。即使沒有鞋擦,擦鞋的坐在街麵上,也不看人,遠遠的,注意到腳,有的腳在奔襲,有的腳在晃悠。擦完了鞋,粉也吃完了,扔下一塊錢。擦鞋的從內衣兜裏掏出一個塑料袋,把錢放進去,數一遍,又放進兜裏。
擦鞋,是這幾年才有的,先是幾個鉛山人在廣場擺,時隔一年,主要街區都散落著這些人,他(她)們大多是進城的農民,下崗工人,聾啞人。大概是前年吧,市裏成立了一個擦鞋公司,把這些人收編了起來,指定擦鞋位,每月收幾十塊錢的管理費,不願收編的人說:“我們窮的要死,還要收錢。”他們手裏拎著椅子和工具,沿街叫:“擦鞋吧。擦鞋吧。”這樣的“遊擊隊員”,南門口特別多。南門口不過200米長,名聲很響亮。響亮的原因不是老太婆的粉好吃,而是一家接一家的發廊,和密密匝匝的夜市。
逛夜市大多是中年婦女,外來遊民,郊區大學裏的學生,拉拉雜雜。從仙樂斯到商務茶城,是南門口的主要街區,路燈還沒亮,下班的人還在路上,夜市開始擺了出來,有瓷器攤,服裝攤,鞋攤,有書攤,音像攤,舊貨攤,小家電攤,有一塊錢射十個氣球的,有三塊錢套玩具的,有幼兒釣玩具魚的。100瓦的燈泡掛在貨架的杈丫上,飛蟲嗡嗡嗡,吸在光暈裏。女的一手拿著胸罩,一手拿著喇叭,喊:“五塊錢一個,便宜賣啊。”在一個促銷台上,一對年輕的情侶正在接吻。“我們也上去吧,上台接一次吻,有兩塊錢獎金呢。”說話的小男人被一個頭發像雞窩的女人罵得喘不過氣來:“你窮瘋了,兩塊錢,你願意丟人現眼,我可不是那樣的貨色。”台前壓著很多人,踮起腳尖看,有的喝倒彩,有的哈哈傻笑。逛夜市的,一家一家地看,比較著,看到中意的,停了下來,手裏摸著料,眼睛打量著攤主。攤主說:“這衣服可是廣州進的,不砍價,80塊一件。”買貨的說:“這一條街都是義烏貨,哪來廣州的。35塊一件。”攤主說,你也太狠了,加一點,55。買貨的說,55,我可以去步行街買了,這裏賣東西又不是打搶。攤主說,我可是做了幾年夜市的,誰不認識我?我可不坑人,討個吉利,48。買貨的說,38。不還了,48。買貨的手一甩,走了。沒走出兩步路,又被攤主叫住:“再談談,走什麼呢,38就38。”買貨的回過身,說,28塊還差不多,要買就買,要不我走,別喊我。攤主說,你哪裏是買東西,是殺人啊。商務茶城對麵,有一家“美食美客”酒樓,菜還可以,我們經常上那兒用餐,回來就往夜市走。我喜歡逛書攤。書攤上都是熱門新書,不過是盜版的水貨。書可以打4折。我不買,翻翻,王躍文的,餘秋雨的,《讀者》合訂本,還有熱播電視連續劇的小說版本。我對流行的文字沒有興趣。我逛書攤是看看哪些人的文字可以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