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調小鎮
夕陽將落,給人一種莫名的悲傷。山梁像一個倒臥的人,它彎曲的弧線有些重疊和交錯。小鎮依傍在饒北河邊,讓一個遠遊歸來的人獲得慰藉。夕陽在鐵爐裏作最後的焚燒,赤色的光彼此交織,向大地投射。在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夕陽是一個時間的奔赴者,熱烈,不知疲倦,要吐盡體內最後的血,才能得到安息。是的,夕陽落下的地方就是每一個人的投奔之處。我站在小鎮的石拱橋上,看到山巒是匍匐的,綿綿的青藍給我淹沒感,恍若強大的氣流。在我離開小鎮之前,我經常一個人在河邊上看夕陽,天空鋪滿桃花色,山梁像一群小獸,慢悠悠地走,炊煙起伏,暮歸的人群隱沒在林蔭小路,稀薄的人聲在水麵擴散,細密的波紋般蕩開。漸漸地,仿佛有黑色的液體被倒入空氣中,一桶,兩桶,三桶,直至視野碳黑,小鎮四周的原野被濃縮成一滴露水,夜晚就這樣在眉宇間降臨。確實是這樣,我曾經迷戀過小鎮的黃昏,山嵐遊弋,霞光飛瀉,饒北河曲折地彎過屋舍,在鎮頭,與古城河彙流,形成一個懷抱狀的半弧。
鎮頭有一個三角形的小廣場,來來往往的人聚集在這裏,等候南來北往的車輛。車站是一棟小樓房,青灰色的磚牆散發出南方柔綿的憂鬱氣息。售票窗口的上方,貼著法院的布告和尋人啟事。布告上用紅線圈起來的名字,作為一種令人警醒的符號,已不屬於罪犯本人。那些年,罪犯大多是兩類,一類是強奸犯,一類是搶劫犯。小鎮裏,最常見的案犯是小偷。車站的門口是一條小街,街麵上搭著油毛氈的黑蓬,黑蓬用竹篾隔成一個個房間,雜貨店和清湯店就開在這裏。小偷一隻手拿報紙,另一隻手拿夾子,跟在人的後麵走路。我知道小鎮裏最負盛名的小偷,叫烏鐵釘。關於他行竊的故事,廣為傳播,當然傳播的不是他俠義偷盜,像個楚留香,而是他高超的偷盜技藝。但我並不認同。有一次,在車站對麵的飲食店裏,我在吃清湯。坐在我對麵的是一個外地人,在吃飯。烏鐵釘進來了,拿出五毛錢給老板娘,說,來一碗清湯吧,蔥花多放一些。他一邊說話,一邊轉到外地人的身後。烏鐵釘穿一件短袖白襯衫,頭發油亮亮地往兩邊梳,皮膚像淤泥。烏鐵釘用夾子伸進外地人的褲兜,夾出一個折疊的藍布包。外地人吃得津津有味,滿頭大汗,沒有絲毫的察覺。我們坐的是八仙桌,我用腳一踢凳腳,外地人身子往後一倒,把烏鐵釘撞在牆上,藍布包撒出一地的角票。烏鐵釘撒腿就跑。
近鄰車站的是衛生院。衛生院有一個空大的院子,院子裏種滿了石榴和菊花。它馥麗香熏的氣息被河麵送來的風吹遠。屋廊幽長,給人空寂的錯覺。龐對衛生院深惡痛絕——他在這裏做了生殖係統手術。他說,我總有一天會把衛生院炸掉。龐是從縣城來小鎮工作的,有費玉清般的歌喉,才藝超凡。在小鎮裏,我沒有見過比他更講究儀表的,即使是夏天,他也穿一件白襯衫,打黑色的蝴蝶結。每天傍晚,他要在他的單身宿舍裏練聲。宿舍不足二十平方米,光線黯淡,他坐在窗戶下,一邊彈腳風琴一邊練聲。“咿,咿,咿。呀,呀,呀。咪,咪,咪。嗎,嗎,嗎……”。似乎約好了一般,鎮裏幾個體態豐腴的少婦就坐到他的房間裏,臉上露出仰慕的神色。窗口則趴著一群小孩。我是其中之一。練了半個小時的聲,他從琴架上取下手風琴,站到屋外的梧桐樹下,開始唱歌。他一天隻唱三首歌。那是一些民歌,有《茉莉花》、《藍花花》、《這麼好的妹妹見不上麵》、《在那遙遠的地方》、《半個月亮爬上來》、《敖包相會》。少婦們聽完了歌,還不願離開,圍著他嘰嘰喳喳。我至今記得一個小學女代課老師,喜歡穿一件睡袍一樣的桃紅色連衣裙,趿拉藍色的涼鞋,手裏拿著《歌曲》雜誌,每到華燈初上,就去龐的房間。龐一直是作為偶像而存在的。他清俊硬朗,氣質優雅,為人謙和。他每天早上要去河邊吹笛子。他穿一套米色的運動服,在河灘練半個小時的武術,再坐在柳樹下吹笛子。直到我參加工作之後,我才知道,龐是全縣的第一支笛子,當年是因離婚而被貶入小鎮。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和龐有兄弟般的友誼。我回到小鎮工作時,龐已再婚,女兒四歲。因龐愛寫詩歌,我們日益密切。我們騎自行車到各個村子裏探訪山水,尋覓美食。有一次,我們騎車去錢墩村看秋色,金色的田野漫溢而來。錢墩有許多柿子樹,柿子已完全絳紅,霜後的樹葉不但沒有給人蕭瑟的感覺,反而有卷席而來的熱烈。饒北河岸邊的秋天就是這樣,駁雜,斑斕,迷亂,讓一個不經意穿行於田疇山間的人,有些恍惚。龐說,秋天雖然奔放,但不免悒鬱。那時我尚年輕,像一枚青澀的柿子,還沒有經曆生活的波折,自然對龐的了解是膚淺的。他的變化是從儀表開始的,他不再打蝴蝶結,就連冬天也不打領帶,甚至聲也不練了。雖然他當年的儀表略顯誇張,與小鎮拙樸、簡陋、略帶蕭瑟的風格不相符,但我更認同於前者。他那時還沒有三十歲,即使是單身,仍然沒有頹廢之感。
小鎮有一條古樸的明清建築老街,約有兩華裏長,像一條盤結的腸道。街麵上擺滿了琳琅滿目的貨擔和貨攤。貨擔是竹絲編織的,有籮筐、笸籮,貨物則是大蒜、核桃、木炭、毛茸茸的小雞小鴨。貨攤則是用門板搭在高腳凳上,碼著一板板的棉布,或者皮涼鞋、肥皂等生活用品。最繁華的地帶是小學門口。門口有一棵高大的洋槐樹,樹下有一片開闊的水泥地。補鞋的,打錫壺的,包清湯的,煎餃子的,拉二胡賣唱的,耍蛇的,賣狗皮膏藥的,都聚集在這裏。穿桃花色連衣裙的代課老師,就在這個小學裏上班。據說她嫁給了一個百裏外的礦山工人。小鎮裏有許多關於她的桃色的新聞。在我整個青少年時代,女代課老師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人。記憶中,她總愛穿殷紅的燈籠褲,束腰圓領短袖碎花白底襯衣,高跟的銀色涼皮鞋走過小街的石板,有嗒嗒嗒的回聲。高挑,豐腴,白皙。她的臉飽滿而不渾圓。她喜歡仰起臉說話,鼻子粘吸著細汗,嘴唇菱角分明,會含羞花一樣顫動,仿佛準備隨時和人接吻。有一次我在洋槐樹下補鞋(我在小鎮工作時),她也在補鞋。補鞋師傅還是十年前的那個,醬瓜一樣的臉,隻吃蒜頭和豆醬下飯,他說他肚子裏有寄生蟲,蒜能殺蟲。我對女代課老師說,你以前真美。“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是哪裏人,怎麼記得我嗬。”她說。我說我以前在中學讀書時經常看見你,你愛唱歌,也愛聽歌。她眼簾低垂下來,哎哎地說,因為那時還有希盼,想找到一條通往鎮外的路。她坐在凳子上,身子顯得有些臃腫,臉上爆出芝麻一樣的斑點。我突然覺得她像個麻布袋,裏麵裝滿了棉花,看起來圓滾滾的,但並不重。有一次(我離開小鎮20年),我的一個音樂老師說起她,語氣輕佻,說,她做愛喜歡啊啊啊,叫得滿屋子人都聽見,我和她在閣樓上做愛,我們一邊做愛,我一邊用手捂住她嘴巴,不然滿屋子的人都知道我們在做愛。我的音樂老師在當民辦老師時,和她相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