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鎮的街中段,有一個大型的供銷社商場,我忘記了在哪一年,商場撤了,店麵分割成一家家小店鋪。這是一棟兩層木質結構的民國初年的建築,中間有一個大天井,陽光迷迷蒙蒙地在天井中懸浮,像塵埃。在我20歲那年的秋天,我每天傍晚,從教書的學校騎十華裏的單車,拐過一條幽暗的弄堂,穿一個側門,把車放在天井裏,咚咚咚,爬上木板樓梯,到了二樓一個狹長臨街的房間裏。龐做了生殖係統手術後,一直住在這裏療養。
“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呢?”龐不止一次對我說這句話。我想,一個人完全理解另一個人是十分困難的,即使彼此的關係親密無間。我和龐就是這樣的。我覺得龐是一個十分幸福的,雖然他曾有過兩次婚史。我不知道他第一次婚姻是怎樣結束的。他的第二任妻子,是個嬌美的知識分子,年齡比我大不了幾歲。夫妻之間的秘密也許隻有夫妻之間才能解密。在那段時間,龐和妻子經常吵架,吵架的原因都是因為一些生活瑣事。有一次,我去看龐,他躺在床上,下腹裹著紗布。他妻子說,晚上吃鴨子吧,鴨子是一個老俵手上買的,鮮活的。龐說,想吃稀飯,稀飯好,人會清爽一些。他妻子有些不高興,說,你死了我都不管。坐在凳子上,她嗚嗚嗚地哭了起來。我說,這有什麼好哭的呢,燒一些稀飯,也把鴨子燒了。她說,他就是要和我唱反調,對我不滿意。龐說,她就是想我早些死,天天吃葷的,我身子受得了嗎。他們開始激烈地爭吵。每次爭吵之後,他們又顯得異樣的恩愛,手牽著手,一起到街上散步。
在那個木質結構的房子裏,我認識了許多小鎮上的“奇人異士”。有一個沉迷武功的江湖遊醫對龐很友好,姓名我忘記了,他的身子像幹枯的鬆樹,手像藤條。他每次來,都要和龐在天井裏比試武術。有一次,龐對我說,我教你武術吧,這是個十分有用的東西,有了武術,別人不敢欺負你。我對運動的東西,沒有一樣是喜愛的,體育課都不願上,更別說叫我現在習武了。我說,那你和老婆打架,每次都是你老婆贏,臉上脖子上都被抓了一道道血痕,你練了十多年的武,還不如你老婆呢。龐被我說笑了起來,說,女人要發威就讓她發發威,我要打她,一拳下去就把她肋骨打斷了。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有一次龐從市裏回小鎮,在班車上遇到小偷,龐一把扭住小偷的手,小偷就蹲下了身子。小偷是團夥的,有七八個,有的拿刀,有的拿棍,一擁而上。龐脫下上衣,卷在手臂上,把七八個人全打趴下去,其中有兩個人手腕骨都斷了。
我已經很少看到龐拉手風琴了,甚至他歌都不唱了。他的女兒還是五六歲,整天拽著他的衣角,跟他去河裏遊泳,去街上買菜。龐已經和小鎮裏的人沒有什麼兩樣了。我不知道是小鎮同化了他,還是他放棄了獨樹一幟的想法。他和我一樣,天熱了,穿一雙拖鞋,大赤膊,在街上混來混去,到了冬天,穿笨拙的大棉襖,躬著身子,雙手插進袖子裏。其實我知道他們夫妻不和的主要原因是旁的生殖係統手術給龐的自尊帶來毀滅性的傷害。
與我們在一起玩的,還有一個叫氓的人。他是一個小學老師,和我一樣,剛從院校畢業。氓似乎懂事得特別早,像一條獵狗,四處尋找獵物。我們有使用不完的精力,和小鎮邊上的峽口水庫差不多,隻要下幾場雨,要不了兩天就漲滿。氓比我大兩歲,而我的青春期到來的要慢一些,我對男女之情還不知道體會與回味。我們在一起吃飯,氓就說起女人。他說,昨天我在糧站,看見一個的女人,一定是新分來的畢業生,我要把她搞到手,不能讓她給跑了。整個小鎮,達到婚齡的女子,沒有氓不熟悉的。放了學,他騎一輛永久牌自行車,到各個村裏穿梭。他有著驚人的記憶力,女孩子的年齡、學曆、文化程度,他如數家珍。他喜歡吃紅燒肉,巴掌一般大,牙齒咬下去,吱的一聲,肉油從嘴角飆射出來。他用手摸一下嘴巴,說,沒有肉吃就渾身難受,沒有女人也渾身難受。不知道是氓逑女心切,還是線索太多,他始終兩手空空。“看你猴急的樣子,我幫你介紹一個吧。”龐說。龐把表妹介紹給他。表妹是個裁縫師傅,在鄰近的小鎮裏開了一家裁縫店。其實,我們都認識龐的表妹,圓臉,皮膚油黑,發胖,像一棵柚子樹。龐的表妹在當地口碑不好,私生活飽受非議。龐私下對我說,缺口的鍋配缺口的灶,他們是很般配的。我卻表示懷疑,一個是文質彬彬戴青絲眼鏡的老師,一個是初中沒有畢業的鄉村女裁縫,坐在一起,一個是黃瓜,一個是南瓜,共同之處太少。但氓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三番四次催促龐快點去牽線搭橋。一天傍晚,我們三人騎著自行車,討論著相親可能出現的問題,往龐的表妹家騎去。
龐的表妹張羅著飯菜,我說,氓,你帶表妹到街上走走吧。表妹咯咯咯地笑起來,嘴角露出兩個大酒窩,眼睛斜瞄著氓。氓嘿嘿嘿幹笑,一副有些不好意思又有點急不可耐的樣子。我,龐,龐的舅舅舅媽,等他們回來吃飯,菜熱了幾次,都等不到他們,派人到街上找遍了也不見影蹤。事後我們才知道,氓和表妹散步不到十分鍾,就到鎮招待所開房間過夜了。相親原本是一件高興的事情,但龐那天喝醉了,醉了就哭。我第一次看見龐肆無忌憚地哭,雙手抱住自己的臉,肩膀顫抖。他的喉嚨裏,仿佛有磅礴的山洪,洶湧而出。我們很是驚訝。我突然感覺到我和他之間有著崇山峻嶺的距離。是的,他活得並不幸福,而這種壓抑,並不是我所能了悟的。那天晚上,他一直抱住我的肩膀,坐在屋簷下的竹床上。我們都沒有睡。他反反複複地說:“你是我的兄弟,我在家休養一個月,你每天都陪護我,一到放學時間,我就站在走廊上,看著你穿過弄堂,拐進我的天井裏。我遠遠地就能聽出你自行車摩擦過街麵的聲音,嘶嘶嘶,是那種舊唱片旋轉的聲音。”我說,我從來沒有想象過,也不敢想象你是我的兄弟,你的指縫和眉宇之間,嘩嘩嘩地流淌著音樂,我在孩童時期就仰慕你的才華。我說,一個人無論遇到多少的不幸,世事可以剝奪人的名望,可以剝奪人的肌體,但才華是無可剝奪的,才華就是尊嚴。
我們從來沒於像那個夜晚那樣真切地交流。是的,龐從來沒有滿意過小鎮的生活——在一個簡陋的辦公室裏,他負責寫整個單位的文字材料,對他而言,沒有任何意義和快感,甚至是一種恥辱。但他又不得不天天麵對。他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也沒有路可以選擇。即使他對小鎮的生活有所滿意,也隻是暫時的。小鎮像一個池塘,而他是長江裏的江豚,會擱淺窒息而死。
疏朗俊秀的古城山,綿密矮小的峰巒,山下種滿瓜果的沙灘,春天水汪汪油綠的禾苗,在記憶中,它們從來沒有給人溫暖的感覺。它們是那樣生澀,略帶南方潮濕的傷感。天空有半弧形,夤夜瓦簷潺潺的雨聲會讓人突然想起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