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情、世情、人情
——序《生命中的輕與重》
蔣子龍
大約是1991年,關鴻主持(文彙報)的筆會,要我開個專欄。每周一兩篇,每篇一兩千字,要言之有物,觸及人生百樣、社會千姿,關涉生活現象、生存狀態,小品、雜感、散文、隨筆……什麼都行。
好一個“什麼都行”——什麼都行也容易什麼都不行!
在此之前,我是以經營小說為主業,從未在報刊上開過專欄,卻滿頭霧水地答應試一試。因為我說不過他。
每次關鴻約稿,都有讓我拒絕不了的理由,他編月刊就讓我寫小說,現在他編筆會,我理所當然應該寫短文。但我一時無法適應“專欄”的節奏,剛交出一篇,以為可以鬆口氣,調整心思準備回到小說中去,他又開始催下一篇稿子了……關鴻催稿的方式很特別,不寫信,不打電話,下班後到郵局發一份加急電報。那時的加急電報是要連夜送的,從上海到天津需要6個小時,送到我手上的時候正好是深更半夜。我住在一個名副其實的大雜院裏,有地震後的臨時建築,有平房,有二三層的樓房,郵遞員的摩托車嘟嘟地直開進大院,然後扯開嗓子大叫連聲:“蔣子龍電報!”全大院上了點歲數的人都被喊醒了,以為我的老家有人病重或病危。他這樣治了我幾次,我就再也不敢拖拉,暫時疏遠小說,“專”幹這個“欄”!
不久,各種報紙都紛紛開“副刊”,辦“周末”,小品成大菜,作家必專欄,掀起一股“隨筆熱”。我不夠敏捷,非有重物或尖鋒擊刺,不能有所感,必心有所感後,筆方能有所動,始終沒有學會把身邊瑣事或雞毛蒜皮升華為文。因此寫得不多,有點對不起“隨筆熱”。
幾年前,關鴻策劃為我編了第一本隨筆集《淨火》。這本(生命中的輕和重)則是他為我編的第二本隨筆集。其內容仍不外乎“什麼都行”。也可以說“什麼都有”——這就是雜。
人的思想情感微妙複雜,外部的社會形態複雜多變,複雜跟複雜碰在一起,其感受就不可能不雜。
雜——是這本書的底色。按分量輕重劃分層次,主調應該是商情——世情——人情。
凡人都有三種屬性:經濟性、文化性和政治性。
古人較為坦率,明確承認利之所在,眾人趨之。廠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在計劃經濟時代,有計劃地顛倒了許多事情,中國人首先成了政治人,依次才是文化人、經濟人。進入市場經濟以後,物質生活的方式開始製約整個社會生活、精神生活和政治生活,現代人首先是經濟人,其次是文化人,最後才是政治人。
經濟性的複歸,對於窮慣了窮怕了的人們,類似一場精神上的解放。連最喜歡標榜清高的文化人,都一窩蜂地掀起了“下海經商熱”,“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即便是專職的政治家,也視經濟為國家之命脈,萬事之根本。普通的“飲食男女,還用說嗎?
人人都得在社會上扮演一個經濟角色,經濟條件決定和造就人生,對經濟的關切成為所有美德和惡行的根涼言商情充塞天地,左右著現代人際關係。世情、人情都可以因商情而改變。
記得經典作家說過大意是這樣的話:當一種經濟類型向另一種經濟類型過渡的時期,人們的精神會大放異彩——應該說我們已經見到過這種“異彩”了。我正是透過這種“異彩”感受世情、人情,寫了一批“經濟雜感”。我不是經濟學家,也可以叫“經濟別解”。經濟學家可以寫詩作文,作家為什麼不能論經濟?“歪批”也行。
經濟已不單是經濟學家所獨有的話題了,它關係著大至一個國家,小至一個家庭、一個人的生活和命運。時下可以說人人都是經濟學家,至少是自己的經濟學家。經濟人間的眾生百態,豐富異常,無奇不有。
但,我一直有一種感覺,中國文學似乎在有意地躲避著經濟,極少見到正麵表述人類經濟活動的作品,或許因為不懂,或許由於不屑。不管是因為什麼,我都感謝這種躲避,使我的“經濟雜感”有了足夠闊大的生存空間。
關鴻要編輯這本書,瞄準的也是這一批“經濟雜感”。
就此,謝謝他。
1998年9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