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菱向西出發,鍾原則向東沿著山勢一路往上。
島上的風從海上來,遠處岸上的溫熱空氣絲毫影響不到這裏;濕濕的風中夾帶著鹹味的涼意:天氣預報說的今天大風,果真就起風了。
越往高處,霧氣也漸漸重了起來。
接近半山腰時,突然有幾聲悠揚的琴音傳入鍾原耳中,漫遠又縹緲;待他再仔細聽時,那本就斷斷續續的旋律偏偏又被這大風攪得零碎不堪,飄散成幾個音符在空蕩蕩的山裏轉著圈,像受了傷的大雁無力的哀鳴聲。
鍾原便拾著步子,尋著那琴音找過去,果然在快到山頂時找到了那聲音的來源。
一處閑適的小木屋穩穩地擔在兩側的石壁之間,純木質的結構,乍一看,同犖軍山上的那間竟有幾分相似,隻是較之更加寬敞些;木屋依山勢而建,就像鑲嵌進石縫中的一枚黃水晶。
木屋大門敞開著,正中木質的匾額上,“梧桐苑”三個字端莊而臥;鋪到石麵上的木階旁茵茵地繞著細綠的草葉,把那木階圍成整齊的一塊塊,看樣子,已有些年頭了。
那琴聲仍在繼續。
四下無人,隻有秋風瑟瑟地吹著;鍾原拾階而上,邁過半尺高的門檻,走了進去。
木屋正中,一位女子正側身坐在椅中:絳紅色的中式旗袍完美的修飾出一段嬌媚的背部曲線;半垂著的頭發,發髻上簪著步搖;懷裏抱著把琵琶,雙臂正上下舞動著,琤琤的琴聲便從她懷中漫躍而出。
屋裏的陳設也十分簡單——一桌三椅,一個屏風,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四周有兩扇門,同樣大敞開著,隻是不知道通向哪裏。
聽到腳步聲,那正在彈琴的女子隻輕輕轉了一下視線,隨後又兀自看回原處,旁若無人般地繼續著雙臂上的動作。
那是張對鍾原來說有些陌生的臉。她雙目微闔,一臉的沉醉其中和不被打擾。
鍾原這才看到那女子左手腕上的那個疤,他斷定,製造這個疤的那枚子彈,就是當年從自己槍口射出的那枚。
曲畢,那女子把懷裏的琵琶小心地放到桌麵上,將右手的假指甲一個個地卸了下來;一邊卸,一邊斜眼看向鍾原這邊,語氣幽然:“鍾原?”
她的目光在半秒鍾之內又重新挪回到了自己手上,低著聲音像是在自言自語:“這樣居然也能被你跟來,倒還真是我太小看你了。”
鍾原一睨:“這事本不難。車廂裏裝了多重的東西,過個減速帶就知道了。”
他邊說著邊又重新打量這麵前的這個女人:四五十歲的光景,仍舊風姿綽約,容顏姣麗,用“花嬌柳嚲”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隻是那目光,卻是極冷又極深的,像一條藏滿故事的深巷,裝滿一目難盡的悲涼和酸楚。
“哼,果然聰明!”那女子謔笑著,轉眼將卸下的假指甲細心地收進盒裏;她抬眸正視著鍾原好一會兒,又輕輕拍著桌上的琵琶,開口問道:“這位先生,方才,我彈得如何?”嘴角掛著淺淺的笑意。
鍾原斜眼看了一下那琵琶,略作沉吟:“《潯陽月夜》,曲子是不錯,但是您這三根弦的琵琶,如何奏得出這般天籟之音呢?”他又把臉轉向那女子:“您覺得呢,十苓夫人?”
那女子臉上原本清澈嫵媚的笑意漸漸失了光彩,直到完全消失,剛剛還柔情萬分的目光也瞬間淩厲起來:“但凡沾過了汙濯的血液,就再不配回到這方純淨的木頭上來;這根弦的位置,空的就是空了。”
略一頓,她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麼:“聽上去,這曲子,你很熟悉?”
鍾原笑笑:“不瞞夫人,此曲為家父生前最愛。”
那女子的表情瞬間凝重起來,眼中也多了幾絲傷感,壓著的眼角也不住地抖動起來。
“我想,要是換作在上個世紀,我似乎,該稱呼您一聲‘姨娘’吧!”鍾原把她眼中的傷感悉數作著解讀:“也就隻有在現在,我們之間的關係,才這般,既不合理又匪夷所思地存在著。十苓?您既然給自己取了這麼個名字,想來對家父也還是餘情未了的吧?”
的確,鍾泉與這女子相識之初,是叫鍾守榛的。
那女子一怔,整個人霎時僵在了那裏:她的確小看了這個鍾原,看來他知道的遠不止眼前這些;她又忍不住細細地打量著這個年輕人:他跟那個人實在是太像了,像到足以讓她瞬間失神,仿佛回到當年一般的居然問出了“彈得如何”這樣的問題。
鍾原無暇顧及那女子的怊然若失,沉了口氣後將聲音提了幾分:“我已經到這裏了,你還想繼續躲下去嗎?”
說這話時,他的視線正對著那扇屏風:打從一進門開始,鍾原就斷定,那後麵是躲了一個人的。
那扇屏風微微晃動了幾下,一個人影緩緩挪了出來。
是馮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