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冬夜,她不知為何想到華顏。
她總是對什麼都後知後覺,尤其是感情。直到聽見詠絮的那一番話,她才明白,原來華顏的心裏,竟沉甸甸地裝著十七。在蕭慈前告密的人,此時想來,定當是她無疑。阿離輕輕歎了一口氣,原來在那個時候,她已經肯為十七犧牲任何事任何人了,連自己這個手帕交也不例外。
可想而知,她為了十七能夠活下去,忍氣吞聲嫁給了蕭朗,該有多麼淒涼。
況且此時她已經懷了七個月的身孕,蕭朗卻要娶自己為後。
她負過自己是沒有錯,難道這一回,自己也要效仿她一次,害她未出生的孩兒便沒有父親麼?
思及至此,卻被一陣重重的腳步聲打斷。是方才那名年輕的黑甲兵抱來單薄的被褥與她,麵色稍緩地道了句:“天寒地凍,姑娘將就著吧。”想必是他讓出了自己的,注定今夜要與寒意抗衡了。
“多謝。”她接過被褥,輕聲答謝。
想必此刻,再有定力的人也忍不住心中沉悶。
歌謠在此刻陡然轉調,遼遠而蒼涼。
明日大戰在即,生死未卜。思及膝下兒女尚幼,父母年邁,內眷操勞……士兵們依偎在火堆前,背靠著背,原本銳利的目光卻因為歌聲的感染而顯得溫情了許多。
阿離胡亂擦了一把臉,翻來覆去睡不著。空氣中的惡臭還未散盡,歌聲也依稀可辨。腳步聲仍舊在耳畔縈繞,她未轉身,以為仍舊是方才那個士兵,於是道一句:“你去休息吧。”
“我睡不著。”
十二的聲音似一把曠野的琵琶,悲催鏗鏘。簡單一句話,卻能將靜謐的氣氛挑撥得戰意十足。
阿離轉過身,深深看他一眼。
他麵無笑意,隻是回望她道:“你從未這樣防備地對我。”
兒時的阿離,在他麵前笑得如桃花般燦爛。無論大小事宜,都對他事無巨細地掰指細道。今天讀了哪些書,吃了哪些菜,有什麼趣事,甚至連教導她詩書的師傅在課堂上打盹,被她偷拔了師傅的胡須這等淘氣的事,都報與他知曉。
彼時她在他的麵前,天真無邪,笑容肆意。幾乎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一張俏麗的麵龐上。
青梅竹馬,毫無隔閡。
此刻雖近在咫尺,卻猶如隔著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川。
她是山間燦爛的桃花,他抬頭仰視,卻仍舊隻能看見繚繞的迷霧如萬裏障幕,看不見花容。
人在麵前,心卻在雲端。
這般不同的轉變,蕭朗怎能不明白。
她應允他的一句話,不過是為了蕭勤的安危而已。
阿離未答他這句微微刺痛的話,隻是低頭看著燭火。每每都說燭台最是相思之物,燃盡芯,淚始幹。古來更有“燭影搖紅”的旖旎風景,是書不盡的一番春情。
而這軍中的燭火,隨著夜風忽明忽暗,卻別有一番前途未卜的預兆。
她下定決心般,幽幽道了一句:“我曾做過一個夢。”
“什麼?”許是和他有關?
“我夢見與你結為秦晉之好……你待我及好,溫柔地仿佛一片羽毛。”又或是山間足以滌淨心垢的泉水,將她靜靜圍繞。此刻回憶起來,那副場景,卻是再也不可能有了。
阿離的聲音似從雲端飄下,漸漸的,那迷霧盡去,他眼中又能看見滿山遍野的桃花,爛漫如粉色煙霧,如夢如幻。果然,他與她之間,便隻有在夢中,才能這般美好麼?
蕭朗不語,且聽她繼續說下去。
“隻是,第二日,你便離我而去。”她的聲音漸漸低落了下去,仿佛一夜春雨,落英繽紛。“你走出一小段路之後,便又後悔。再回首時,原本的那段路,卻變得無盡漫長。風沙滿地,惡石遍布,你翻山越嶺,攀岩涉水,終於走回了原來的地方。”
蕭朗定定看著她,問道:“而後呢?”
“我做在鏡前等了你許多年,等到新房上的紅綢都掉了眼色,等到我眼裏的期盼都成了驚恐,等到鏡中映出來的你,成了一個滿身白毛的怪物。”她記得她尖叫出聲,坐在鏡前看他,行同陌路。
如今想起來這個夢,竟像一個讖。
他離開她的時候,隻向前輕輕邁了一小步。
然而他想重新回到她身邊的時候,她卻再也不認識他了。
在她的心中,他早已不是以前的那個溫柔如水的丈夫,而是一頭可怕的怪獸,像是要吞噬掉她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幸福。
山林間的桃花,仿佛在她的這幾句話中,經曆了一個春天,瞬間便凋落無影。連粉紅色的落英都未看見。隻剩下一川黢黑的山石,盤亙的山麓,張牙舞爪地撲過來。
他在她的眼中,已經變成了這樣一個渾身長毛的怪物了麼?
人總是有這樣那樣的貪欲。
為了獲得帝位,不擇手段手足相殘,甚至連親身父親也不放過。
當帝位在握,又不甘心曾經放手的紅顏,回頭來尋覓的時候,連他統轄內的百姓也不放過。
究竟要付出多少人的性命,才能滿足他難填的欲望?
說什麼為了更多百姓安居樂業,說什麼為了不讓災民流離失所……他所做的一切的一切,全是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