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瓦房的天空

每每看到“瓦藍”一詞,我的眼前就為之一亮,這個色彩十分亮麗也十分親近的詞語讓我自然而然地想起故鄉、想起故鄉的瓦房,想起瓦房上曬著金黃色的玉米棒,一隻喳喳叫的喜鵲似在向我們借著生存的口糧……

瓦是青色的。青色的瓦,整齊地瓦在一潑水高背滾椽的土木結構的房子上,就成了瓦房,瓦房的青與天空的青渾然一色,共同構成了故鄉瓦藍的天空。天因瓦而更藍了,瓦因天而愈加高遠,於是,瓦房成了故鄉的天,天成了故鄉的瓦房。

哪兒有山,哪兒總有一坨稠密的樹木,樹木掩映下的便是一片錯落有致的瓦房,從樹空中鑽出來的陽光跳躍在瓦房上像斷線的珍珠耀眼奪目又叮當悅耳;哪兒有河,哪兒就有一個村莊,瓦房、樹木、炊煙成了村莊最重要的構成元素:雞鳴犬吠,桃紅柳綠,蛙韻麥香,這些民間的原音、原色、原汁、原味,成就了鄉村的素樸純真,繾綣裏有種人們對瓦房的深深的思念與依戀。

臨河而居,依山而棲,背北麵南打四堵牆遮一個院,上房在北,北與門相對就叫上房,就成了主房,東西兩旁修幾間廂房,東南角子上建築一座土樓,因比其他房屋高,故稱高房。高房一般是女子的繡房,也是瞭望的窗口,全村的景象可盡收眼簾。這便是故鄉民居最基本的結構。別看這種在根基上砌幾層青磚、在頂部蓋一層青瓦的瓦房,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尤其是蓋一座上房,即便現在也要讓我的父老鄉親積幾年之力。以前就更不消說了。於是蓋一座上房成了我的父輩們創業的最高目標,我的父親積攢了半生也未能如願以償,便帶著遺憾撒手人寰,讓一個預留蓋上房的土築平台孤零零的在北麵長久地蹲著,有時像父親離去時的眼光,渾濁中夾雜著一種強烈的渴望,這種泛著靈光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也就有了我在父親的土台上建房蓋屋的決心。在我兒童時代,村子裏能蓋起一座上房的就算是一個光陰好的人家。我記得,那時村裏有上房的人家為數不多,有沒有上房就成了判定基業好不好的標誌,也就成了給女兒選婆家時看家境這一關口必看的點、必把的關。我的兄長也因此遲遲說不成對象,我慶幸我的嫂子沒有因為上房而錯失了良緣,要不然,她現在不會住在村裏最好的瓦房裏,過著殷實幸福的生活。

同是瓦房為何能蓋起廂房而建不起上房呢?這是因為故鄉人看重主房的緣故。作為主房的上房是一座四合院中的標誌性建築,要蓋必須要有氣派。雖不像舊時四門八窗、瓦脊瓦獸那麼講究,但至少要紮簷坐脊,台子上木柱拖牽,兩邊鑲上磚碼頭,四周用土塊砌起,四麵房角可嵌上磚柱,屋頂木料最次要用白楊椽檁,即便這樣也要費好多材料。如果一磚到頂,鬆椽鬆檁,瓷磚貼麵,塑鋼門窗,有的還做成“人”字梁,那就得花好幾萬塊錢,沒有長遠的計劃和精打細算的積累,就很難修起來。於是故鄉人就按照“迂工上山氣不喘”的農諺理念,開始備起蓋上房的料,盤算起修上房的日子。吃飯穿衣量家道,有什麼樣的家境就修什麼樣的上房。故鄉人對蓋房借鑒得多,攀比得較少,因此故鄉人生活得不是那麼太累。即使幹再苦再累的活兒,心情依然像夏天的風一樣自然清新、舒暢愉快。一個最容易滿足的人,他心中的欲望就最低,欲望低的人對生活的要求不高,故鄉人就是這樣,像春天的柳枝插地成蔭,他們見蜜就甜,容易感恩,且知恩圖報,知足常樂。

樹大就會分杈,子大就要分家。分家就是隔開門兒另搭鍋,打院蓋房,離不開村子裏人的幫忙。故鄉人把幫這類大忙稱作助工,今年你給我家助了三天工,待到你家蓋房時我再助你三天,驢咬脖子——公緶公(工變工),瓦房就是這樣蓋起來的。在農村誰家沒有個大小事,誰家沒有個用得上他人的地方,曉得理就是這麼個理的村裏鄉親,他們互助互幫,你來我往,房子修成了,關係也近了,鄉情更濃了。正是這種不需招呼、不問報酬、主動給左鄰右舍幫忙的純樸鄉俗,造就了故鄉人憨厚樸實的品行與個性。正是這種品行與個性使他們長期在低處生存卻始終保持著一種豁達樂觀的心態、隨遇而安的心境和與人為善的心情,以及能吃得起虧的心胸。

瓦房有高低之分但沒有貴賤之別,無論是三間大瓦房還是一間小巢棚,都為鄉親們終年遮風擋雨,保暖禦寒;不管是一座老屋還是一座新房,都為親人們孕育著四季的希望。走進瓦房,就走進了一個農人之家,一坨冬天的熱炕,一幅民間的字畫中堂,幾件木質的家具,以及熱情洋溢的主人略顯幾分局促不安的表情,讓我們感受到瓦房中的寧靜與樸實、簡潔與厚重。上房中掛字畫成了故鄉的一大景致:識字不識字的差不多家家都掛著,掛著掛著,就掛出一種滄桑感,掛出一股書香味,掛出對上一輩人的念想,也掛出鯉魚跳龍門的那份渴望。

當磚塊與水泥大麵積地走進村莊的建築工地,瓦房的結構就變了;當平板樓在農村悄然興起,瓦房的空間就縮小了;當二層洋樓在故鄉的地平線上崛起,瓦房的個頭就顯得低矮了,即便是當新的瓦房蓋起來,那鋪在房頂上的大紅方瓦替代了原來的小青瓦,瓦房依然是瓦房,隻是那瓦不再是瓦藍的那個瓦了……不管怎樣,瓦房的天空永遠燦爛,人們永遠熱愛它幹燥、豁亮、冬暖夏涼的品質,並由此牽扯出好多感人的故事和美好的回憶,讓出門在外的兒女常常放不下心中的牽掛,讓工作在外的兒女常常想回家看看。

鄉村戲台

戲台是鄉村唱戲用的台子, 早年間稱為戲頁樓, 現時人們習慣叫做舞台。

漫步鄉村,差不多每村或者每社都有一個建在公共場所的高大建築物,那就是戲台。我所說的“社”是指以拜謁同一個山神為單位的,有的是一兩個莊,有的可能是七八個村。於是,鄉村的戲台大都建在廟宇旁邊。前幾年戲台獨領風騷,這些年一些靠勞動致富的農戶蓋起了二層洋樓。與這些樓房相比,無論高度還是材料的質地,戲台明顯遜色不少,唯有其凜然的氣勢和宏大的場麵是任何住宅樓房都無法比擬的。

在我的家鄉,五個村子共同祭祀著一個叫做大娘娘的太乙元君山神,廟修在距我們村有二裏路的一個山坡上,那坡下麵不遠處的一個村落就成了廟川。由此,我就想到先有廟後有村,而這個村上占多數的黃姓人和我們在同一個老案上供奉著先人。由於廟修在離村子較遠的僻背地方,故而就有一座大戲台在我們的村莊裏拔地而起。從我記事起,我們村子先後修建過三次戲台。最初的戲台在學校院內,我每天到學校都會看到它,那時老戲禁唱,戲頁樓閑置,倒成了我們課餘時間玩耍的好地方。後來,學校校舍短缺,我們曾一段時間搬到戲頁樓裏邊的化妝室裏上課。課後,我們一班七八個同學都會從後台走到前台,俯視台下麵踢毽子、玩毛蛋、滾鐵環的小同學,心中就會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滿足感。雖然那時我們還不知道在戲台上怎樣演戲,但這種站得高看得遠的喜悅心情讓我們對高處有了一種潛意識的向往,也許正是這種無形的向往使我們在“黃帥反潮流”的浪潮聲中、在饑餓與寒冷無時不在動搖著我們單純童心的各種環境的交困下,毅然甚至是鬼使神差地念完了小學直至念完了高中。

後來,學校在離原址不遠處重新修建了,老戲台也就拆除了。隊上很快就在村西口修了一個戲台。我在那個戲台上先後演出過兩場新戲,一場是在《林海雪原》裏以一個解放軍戰士的身份出現在台上,隻說了一兩句台詞就退場了;另一場是扮演了一個《杜鵑山》裏的匪兵甲,連一句話也沒說就被紅軍“擊斃”了。這大約是1977年的事情。1978年,老戲開始興起,我的父親就在這一年唱著剛複興的秦腔走了,也帶走了我對唱戲的興趣。從此,我再也沒有粉墨登場過,時不時站在幕後為他們盯著戲本,當有人忘了台詞的時候就會為他或她提個頭,就像盯著學生背書一樣,我會目不轉睛盯著戲本,有時他們會丟掉四五句唱詞,我也會與他們步調一致。有時,遇到一個沒有記住台詞的人,我隻能一句一句領著讀,聲音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太小了台上的演員聽不見,太大了就會讓觀眾聽見,反倒惹起台下一片開心的笑聲。戲中有戲,這也算作社戲的一個特點。

故鄉方圓十裏被人稱道的社戲,不外乎寺岔、王河和我們村的。我們村的社戲之所以有名氣,我想原因隻有兩個。一是勤勞純樸、好學上進的莊風根深蒂固,源遠流長,在這樣的土壤上生長的人永遠有別於他鄉人。時至今日,一些莊裏賭博成風而我的父老鄉親依然固守著生存的底線,悠閑下來的寒冬臘月,他們總會從自家的門裏走出來走到老戲台前,六七個人圍成一團,有下棋的、有浪閑的,更多的是把兩副撲克和在一起六個人打一種叫“升級”的遊戲。另一個原因是我們村上有一個戲班長,他年輕時曾拜縣上一位有名的須生為師並隨其走村串鄉唱過戲。他的心中裝著少說也有三四十本戲,無論哪本戲中的生、醜、淨、旦他都會說出個子醜寅卯來,即便一個“生”角,他也會演出小生、老生、須生、武生的不同人物形象。再加上我們村還有一批戲演得不錯的中年人,因此,當老戲在山村再次開鑼時,我們村的社戲就很快在方圓裏走紅。記得每年正月裏唱戲時,四鄉八村的人都會早早地趕來,小小的戲場擠滿了人,最多時達到兩千餘人。在這個戲台上先後演過《三滴血》《鍘美案》《闖宮抱鬥》《轅門斬子》《趙氏孤兒》等好多被群眾津津樂道的經典秦腔戲劇,這些戲劇不但成就了我們村子的社戲名聲,也圓熟了一批鄉親的人文世界,至今,他們為人處世、談古論今,無不以戲文中的故事與言詞進行看待世事、教化兒女、判斷是非,這是社戲的一大功能,其教化作用是最具有普及性和認同感的。

社戲還為青年男女提供了相識相愛的場所。鄉村閉塞,很少有機會與外鄉的男女見麵。到鄉墟上趕集,雖說是一種很好的相識機會,但畢竟不是閑月,大多數的少男少女忙於農活,走出來的時候就不多,獵取心上人兒的心的機會就相對少了。隻有過年過節唱戲的時候,少男少女才有足夠的時間紛紛梳妝打扮一番,一個個心情舒暢地聚到一起,你推我搡,你挑我逗,如此這般就相識了。相識之後,就約定晚上繼續看戲,不見不散。最宜談情說愛的時節莫過於月亮掛樹梢的晚上,社戲恰恰給他們創造了這個得天獨厚的條件。從人堆中釣出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在遠離戲場的田地裏竊竊私語,如此反複,六天大戲結束了,一對情投意合的年輕人的終身,就在山盟海誓中私定下來了,可謂以戲為媒。在我們這一列人當中,以戲為媒自由戀愛的人就有好幾個,他們至今已進入不惑之年,一直過著恩恩愛愛的平靜日子。

老戲從複興到鼎盛再到逐漸降溫差不多十年光景。雖然後來我們村將戲台搬遷到學校的操場上,但自此再也沒有唱過一回大戲。不光是我們村,差不多我所熟知的幾十個村的社戲,幾乎是在同一二年退出了鄉村的舞台。現在,除一些村子的戲台每年還定期請專業劇團唱一台大戲外,其餘村子的戲台早已荒廢,就像對麵的堡子成了一個時代的產物,默默地燭照著平凡的鄉村敢愛敢恨的精神世界。

老 堡 子

想家的時候就想起故鄉的老堡子,想起故鄉的老堡子心靈就一定在思鄉的曆程上飛動。

坐在鋼筋混凝土澆鑄的高樓上,倦怠的目光投向窗外,一排排高大的建築物後麵,便是一座座起伏的山岡,山的後麵依然是朦朧的山。正是山的厚重讓這個小縣城站穩了腳跟,靠實了歲月的脊背;正是山的深邃讓我的筆不停地開采山野的礦石,以璞的方式呈現給讀者,讓他們在鏤刻的過程中看到鄉情的至誠至貴;也正是身後的一片熱土與點橫撇捺般的村莊,讓背負的行李超重,讓人生的路途久遠而清晰。在事業與鄉情中穿行,充實的人生一定會帶給你亮麗的心情。

終年四季“相看兩不厭”的旱塬夾一道河床,一條公路在這個狹長的巷子裏穿行,這便是我家鄉最簡約的地理環境。晴天的夜裏故鄉的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也倒映在河塘。

那裏有鬱鬱蔥蔥的樹木,那裏肯定有人家,那裏有了人家,那裏的樹木就會枝繁葉茂。從最初帶著一把原始的農具和一頭九色鹿上路,他們依山傍水而棲,在向陽的平坦的地方建造房子,開荒囤地,栽植飼養,播種姓氏,一個名字,更多的是一個姓氏被人叫響,一個村莊就在高原上從此誕生了。比如李百祥家、李百銀家、高文義家、王公易家、尤富漢家等,這些“土著人”的名字至今依然成了村莊稱謂。不過,大部分村莊的名字都是在創業者的姓氏與地勢中間加一個勾起人們眷戀的“家”字,便一代代傳開來。如居在山灣裏的姓龔的人家,就叫龔家灣,依河而居的叫王家河,依坡而住的叫黃家坡,依川而居的叫郜家川,在溝裏居住的叫雷家溝,在岔裏居住的叫餘家岔。有的人去地空,但地名依舊保留在民間,甚至留下了與此相關的美麗傳說與悲劇故事。我家鄉的翟家川、胡家灣,已經沒有姓翟、姓胡的人了,而村莊裏至今還演繹著他們失蹤的曆史。

樹大了就會分杈,人多了就會分家。於是村子就大了,就多了,有新莊與老莊之分,但老案上供著的先人永遠不能分開,無論後代居於何處。大年三十的接先人,又叫接紙與初三的送先人或送紙,都會讓他們風塵仆仆地趕來,炮聲陣陣,鑼鼓喧天,一大族人在輩分最高的老年人率領下,每個人的手裏都舉著一支點燃的香,虔誠地為祖先們接風或餞行,遠遠望去,那忽閃忽閃的一丁點火星,就是人間不滅的香火,正是這星星點點的火星燎旺村莊的人氣與世象。

一望二三裏,煙村四五家。村莊與村莊之間相距不遠,也就往來不斷,和睦共處。遇到外患侵擾,他們就會聯合抵抗,於是就有了老堡子。原本是以一個“保”與“土”構成的“堡”字,就是一個保衛村民安全的土圈子。堡子大都建在村莊最高的山頭上,是兩三個村聯建的。堡子之所以稱“老”是因為年長日久了,甚至連健在的老人都說不上它的確切年代了,隻知道它是專門用來躲藏土匪的防禦工事。如果你有幸到我的家鄉轉一轉,你就會看見好多老堡子,差不多每隔四五裏路就會看到一座最高的山頭上矗立著一處高大威嚴的堡子。我走過南方的幾個地方,未發現這種土建築,也許這隻是西北確切地說隻是我家鄉一帶一道獨特的高原風景。堡子的出現也就有了與此相關的地名與傳說,也就為原本豐厚的民間文化又積澱了一層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