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到老堡子裏去過幾回,每回進去,有一種肅殺古寂之感。看著那空曠淒涼的堡子就會想起一幕幕廝殺的場麵,仿佛聞到一種血腥的氣味,心中便不寒而栗,因為關於堡子的傳說過多的是土匪殘殺民眾的流血事件。硬著頭皮登上堡牆,繞牆一周,開懷迎風,視野便開闊了,心情便舒暢了許多。這世界畢竟隱匿的是少數,公開的是多數,殺戮的情景少,和平的天地寬,在這多與寬中生長出的明亮事物總會驅走我們心靈的陰霾。
老堡子的廢棄,也許與村子裏的堡子院的興起有關。我小的時候,我們莊裏隻有十多戶人家,家家都有一道堡子院,那高大的院牆裏有一個深深的大門過道,裏邊是一個整齊有序的四合院結構。院子的東南角上建起一座高房,像一個瞭望台,全村的景象,盡收眼簾。我曾看到過福建的土樓民居,而家鄉的堡子院是最能代表這裏的民居特色的建築群落。可惜,經過上世紀七十年代新農村建設運動的興起,差不多大部分堡子院都拆除了,現在所剩無幾了。
正因為每家每戶有了高大結實的堡子院民宅,老堡子就被稱為官堡子,老堡子的用途也就減少了。當然,導致老堡子廢棄的根本原因是解放了,共和國成立了,國泰民安了。而閑置多年的老堡子又開始配上用場了,有的修了學校,有的建成廟宇,有的成了隊上的羊圈、護林所之類的場地,而我家鄉的老堡子被兩個生產隊一開兩半種起了莊稼。
老堡子依然存在著,不是因為它有存在的價值,恰恰是因為它沒有拆除的價值,就這樣它一直存在著並將長期存在下去,直到風雨坍塌歲月剝蝕完整個軀體為止。看著孤零零生存的老堡子,似乎眼前是一個背負背簍的老人在歲月中艱難行走的雕像,又好像是一隻張口喊天的蛤蟆,在祈求上蒼的恩賜,因為人類永遠需要保護。正如巴斯卡爾所說的那樣:“人是自然界中最脆弱的一支蘆葦,但卻是一支會思想的蘆葦。”由於會思想,他們就會用智慧保護自己,保家衛國。當土匪來了,他們想到防禦比抵抗更能避免犧牲,於是他們建造了堡子;當災害來了,他們想到逃荒比坐以待斃更能有生的希望,於是他們背井離鄉開始了長途的遷徙,終於將母語固執地種植在他鄉異國,於是就有了“客家人”的新型稱呼和“唐人街”的地名不脛而走;當肆虐的沙塵暴越刮越猛時,他們開始思考如何才能封沙固草,再造一個秀美的山川……
老堡子是一本老教材,永遠告誡人們這樣一個生存的道理:天晴改好雨天的水路。
001
老 作 坊
記憶中的家鄉老作坊有三處,一是雷家河灣裏的油坊,二是揚波河裏的水磨坊,三是司家的粉坊。至於老輩人所說的染坊,我壓根兒就沒見過,隻見過人稱老染匠的染坊主人。但我小時候穿過的許多衣裳,都是母親自己用煮青或煮藍顏料染就的。母親先將這些顏料和在盛著開水的瓷盆裏溶解,再將土白布或白絲布浸泡進去,蓋上蓋子捂上半小時,待布全部著色後,再放進清水裏衝洗幾分鍾褪去浮色後,撈出來晾幹即可縫製。記得化肥剛剛走進生產隊時,裝化肥的袋子很考究,一律用剛興起的尼綸製作,那尼綸袋就成了農人們看好的做衣服的材料。如果能穿一條用它染成青色後縫出的褲子,那就是當時最流行也最時髦的衣物,用現在年輕人的話來說就是酷極了。尼綸的彈性很好,質地又薄,穿在腿上稍有微風吹拂,就抖動起來,給人一種涼爽宜人的美感。可是,那時的我很少有此奢望。雖然染坊沒見,但染布的情景見得不少,也就大體明白了染坊裏的工具與工序了。
坐落在雷家河灣裏的油坊,是我們黃家與雷家兩個村共用的老作坊。兒時聽大人們說,油坊裏很古清,所以我們很少單人去那裏。油坊平素一直閑著,隻是到胡麻成熟後的秋冬季節才繁忙幾月。我的父親曾經為生產隊榨過油,我就到油坊裏去過幾回,也就了解了榨油的圈套。先將篩選好的胡麻放進鍋裏去炒,再將炒熟的油籽倒進石磨上,套上牲口去推,從磨口裏流出來的東西我們叫它油潑。油潑調酸菜做出的豆蓧麵糝飯,可是家鄉的美味佳肴,至今讓我牽腸掛肚。雖然糝飯成了家鄉現時招待客人的一種風味小吃,但由於工序繁雜效率低下的老油坊一個個被人們拋棄了,油潑也就沒有了,因此它的味道也就不如從前地道了。
胡麻磨好,又要放在鍋裏去蒸,蒸好後,父親和他的夥伴們一道望著冒熱氣的油潑忍著燙將其包在布裏,再用生鐵做的圓箍子箍緊,然後將這一坨坨東西放進油井裏,一個油井最多隻能放六個坨子,六坨就是一副油,一副油需要六百斤胡麻,差不多能榨出200斤清油。油坨裝好,開始榨油。榨油其實是利用重器對油坨進行擠壓,通過數次的擠壓,清香透亮的油才會一點點滲出來,流進早已準備好的油缸裏。
擠壓油的工具我們叫它油擔,是用兩根捆綁的大梁組成,然後通過杠杆的力學原理撬動起它,這樣一上一下,在重力的作用下,油坨就會自然流出油。油榨完了,油坨被壓成一個固體,差不多有石磨那樣大,我們叫它油渣坨,油渣有毒,人吃多了就會中毒,是喂牲口特別是牛的最好飼料。我小時候,村裏的生活都很窮困,人們餓極了時就會以油渣充饑,而中毒者很多,死於此者也不少,我的一位童年夥伴就是這樣過早的離開了我們。
生產隊解體了,油坊也就承包給私人,生意紅火了沒幾年,就關閉了,再後來房塌梁毀也就永遠不複存在了,隻留下一個油坊河的地名在故鄉裏偶爾叫著。
水磨坊建得比油坊晚,卻又消失得早,大約是1973或1974年,上麵給生產隊裏投資了一台中型柴油機,隊上就在戲台前打了一口井,旁邊安上石磨,用柴油機抽水磨麵兩不誤。由於有了新磨房,老式的水磨坊就停用了,成了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不久就從鄉村的視平線上撤走了。
水磨坊上下兩層,下麵是水道,上麵是磨房,從高處流下來的水利用慣性的衝力打著木式水輪,旋轉的水輪通過軸承帶動,石磨就轉起來了。那時沒有現在的鋼磨,家家吃的麵差不多都是水磨坊裏加工的,遇到寒冬臘月時節,水磨坊就難以滿足全村人的需求,於是有人就用家裏的石磨推起年磨。我小時候最怕推磨,一整天在磨房裏轉磨道,轉得人頭昏眼暈,筋疲力盡,第二天又得繼續,推年磨至少得推三天,才能夠我們一家七口人從正月吃到二月。
那時節差不多川區每個生產隊裏都有水磨,現在很難再見到它的蹤影了。2001年我到與家鄉接壤的寧夏隆德的一個叫桃山的小山村裏去看據說是清代的皮影,路過河灘,我驚奇地發現這兒還有一座廢棄的水磨坊。作坊雖然掛著門鎖,看不見裏邊的陳設,隻見下麵的水磨木輪仍然基本完好,同行的一位民俗專家如獲至寶,按動快門用照片保存下了這個已經絕版的民俗事象。我想若幹年後再拿出來,能認識它並測出它的用途的人就寥若晨星了。
粉坊至今還有使用的,除了推洋芋的石磨用粉碎機代替之外,其他的物什以及操作的工序基本沒有什麼大的變化。前不久,我到過寧夏鎮北堡的西部影視城,在那裏看到了許多作為影視道具的老作坊,如油坊、粉坊、豆腐坊等,其陳設與故鄉的老作坊幾乎一模一樣,看後幾分親切,幾分眷戀,幾分回憶,讓我長時間糾纏在一種思緒裏。人類社會在不斷地進步,我們雖不可一味地抱殘守缺、固步自封,但也不應很快忘卻艱難的時世,丟失我們賴以生存的根基,虧了祖先的血本——那根基就是深厚的民俗風情,那本就是中國傳統的文化積澱。
老 井
故鄉有一個村子叫井溝,井溝的村名概括了鄉村生存的要素,詮釋著山民活著的命脈。山高水長,在一個地方落腳,搭一座房遮擋歲月的風雨,挖一口井朗潤陰曆的日子。房是立在天空的井,屋頂的窗口就叫天井;井是伸向地下的房,上麵的井口便是天窗。打不出井水的山裏,必須依溝而居,溝裏的泉成了他們繁衍生息的根。
如果說燧人氏鑽木取火,火讓祖先告別了茹毛飲血的時代,那麼第一個在山中打井汲水的人,讓黃土高原的先民進入到一個水洗的世界,那纏繞在轤轆上的繩索,悠悠了萬千歲月,不倦的山風至今傳唱著炊煙的歌謠。
井是村民賴以生存的活水源頭,井深了,水飽了,生活的台階就高了,日子就興旺紅火了。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水色、水質成就了方言的底氣,孕育了鄉情鄉俗,鑄造了一方子民的個性與品質。人可以一個個老去,活著的井叫老井,卻依舊在相傳的薪火上彈奏出生命的弦歌。
我的家鄉有一口老井,那井從我太爺手裏就已經是老井了,如果掐指計算差不多好幾百年了,時至今日,那井裏的水依舊綿延不絕清澈甘美。我小時候,故鄉隻有三口井,唯有我們家族的那口井水最旺最甜。記得那井在太太家莊背後的一塊空地上,上麵蓋著一個井房,罩住了外界的汙染。由於井旁長著一種像螺絲釘一樣的地果,吃起來很脆很甜,故鄉人稱它為“洋洋笑”,一到春天,我們就聚集在井旁挖起“洋洋笑”。有一次,我們還挖出來一堆麻錢。我拿了幾枚讓父親看,他說這是清朝的錢,早已不用了,我記得你太爺在那兒埋了差不多一缸呢。那時沒有集幣這樣的愛好,現在想起來還有點遺憾。人就是這樣,總愛對一些曾經擁有不曾珍惜抑或失之交臂的東西在惋惜中回想,在哀歎中眷戀。雖然農諺中有“閑時收攬忙時用”,“拾著籠籠裏的都是菜”的俗理,但真正沿著農諺的足跡一直行走的人又有幾個?於是農諺的生命力就在於人們回過頭去看的時候才發覺它深中肯綮的價值,然後再告訴子孫如何如何,如此反複,才成就了它的經典性。
20世紀70年代中期,家鄉開始第一次大規模的新農村建設,分散居住的人家一律按規劃向山根底下靠攏搬遷,原來的堡子院牆全部拆除,莊前屋後的自留地連線打起了新院牆,蓋上了新瓦房,整個村子排成四列連成一片,像一個整體的方陣,同步艱難地行走在淒風苦雨中。村子整齊了,但是出門的路窄了,以至於現在大車還進不了村莊,三輪車難以開到家門口,我們要向家裏搬運些東西隻能靠架子車從崖背裏的大路上一車車地拉,實在費時耗力。不過那些近年來分家另過的戶,擺脫了整齊劃一的模式在原來的莊基地上建起了新宅,門前也開了一條三輪車可以行走的道,便利了不少。
新農村建設讓我家的老井遭受了破壞,井房塌了,井蓋也被人搬走了,像一個句號孤零零地句在村莊的主幹道旁,盡著自己的天職,默默地圈住村民一天的生活,畫圓一個陰曆的大年。村子後移了,原來的兩口井也被填平了,差不多全村的人都飲用著這一口老井的水。老井的負擔重了,但依舊任勞任怨,不斷地讓地下各路的水流彙聚到這裏,為鄉親送去甜美的乳汁。接天地之靈氣的露天老井很少有人下去淘挖過,卻始終保持著充沛旺盛的水源,讓早晚吊水的最後一個人都能盛滿兩桶清涼涼的井水。1995年,這裏發生了百年未遇的大旱,村子裏的機井抽水灌溉,抽幹了村裏新挖的幾口井水,唯有我家老井裏的水艱難地維持著全村人的生計,這更讓我對老井增添了深深的敬意,這個差不多有九丈深的井,她的深度成了她在人們心中的高度,成了人們對故土牽掛不已的根部。
“眾人的老子無人養”,這是一句民間俗語,卻說穿了一個民間事理。老井成了眾人的井,大家隻知索取,平素視而不見,很少有人為她獻點愛心,比如修葺台口,做個井蓋之類的,但老井依然像有幾個兒子的老子一樣為他們默默奉獻,始終惦記著兒子的衣食住行,春秋冷暖。今年我回家時發現老井被井旁的一家人圈進他家的後院裏,開始“贍養”起來,這也許是老井的最好歸宿,她可以與夕陽對羿,在豐年的蛙韻中頤養天年。
井是村民的念想。在漢語的語彙裏,離鄉必須背井,背井背著一種綿長的鄉情,一種濃濃的鄉音,一種牽掛一種讓人一生放不下的念想。那些走出村莊的兒女,無論是在異鄉落地生根,還是在四處漂泊謀生,他們都背負著家鄉的老井,記掛著家鄉的那坨地方,因為他們是喝了老井的水長大的,他們的身上永遠流淌著老井的血液。
有井水的地方就是故鄉,就有對故鄉的深深思念,唐朝李白看到井欄前如霜的月光,就情不自禁地低頭思起故鄉來,正因為這首《靜夜思》觸“井”生情,才成就了經典絕倫的思鄉詩篇。
美不美家鄉水,家鄉的老井是一罐歲月的陳釀,濃濃的醇香調味著村莊的生活,口感很甜的清洌讓出門在外的人醉入夢鄉。人們常說歲月如歌,老井是一首飽含著鄉情的詩篇,樸素耐讀,經久不衰。
糧 食
“民以食為天”,糧食是農民的天。天有陰晴圓缺的時節,民有豐歉富窮的日子。有糧就有了晴朗的日子和陽光暖暖的生活,斷炊的天氣陰雲密布,風像討債者,一遍遍在窗戶外叫嚷,那透心的涼讓瓦房的主人無力點亮季節的燈盞——這種現象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經常發生。如果稍再向後延伸,那就是被我的父輩經常掛在嘴邊作為經典的教育材料來告誡我們的1960年的大饑荒。雖然,那個時候還沒有我,但從母親忍不住的泣訴中我似乎身臨其境,那個搶著舔別人碗的瘦成皮包骨的孩子仿佛就是我,那個吃莧麻草吃得肚皮如鏡能看見腸子的蜘蛛形的人兒也許就是我的姐姐……缺少糧食的1960年,故鄉的天真正塌了,砸死的人很多,逃難的人也不少,甚至有的整個村莊一夜間絕跡,這就是故鄉有許多地方隻有其名不見其人丁的真正原因。後來,天慢慢被打上了補丁,但仍然不怎麼牢固,就像現時有些地方的小學危房改造,隻是抽椽換檁添瓦補磚一樣,遇到雨雪連綿的天氣,依舊在擋不住風寒的歲月中提心吊膽。要說真正意義上的補天,那就是1980年開始的家庭經濟聯產承包製,像當年女媧煉石補天一樣,不但補牢了天,還給天空增添了五顏六色的晨光晚霞,讓故鄉的生活進入了詩意的天空。
民以食為天,在故鄉人的心中還有另外一層含義,即天就是糧食。這是因為居住在旱塬深處的父老鄉親離天最近與雲為鄰,他們永遠靠著天的臉色吃飯穿衣照料家道。天不下雨,鍋裏就沒放的東西,天上有太陽,碗裏的飯就稠了。於是,故鄉人終年四季養成了看天的習慣,早看東晚看西就成了他們每天必修的功課,“早韶不出門晚韶千裏行”就成了必須讓兒女爛熟於心的經典農諺。好在於這幾年大多數農人都積攢了些糧食,足以穩住以後的天,要不然農民們頭頂上的天風雨難卜,但是靠天吃飯有飯就有天依然是農民念叨的生存真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