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食是農人的勢”,有糧食就有了勢。“勢”這個詞在故鄉人的理解中雖然有財大氣粗的意思,但過多的是一種生活上的奔頭和精神上的勁頭。誰家的草垛摞得高誰就會說話的底氣足;誰家的麥垛子大,誰走起路來腳板就直,因為薄莊農永遠薄著自己。我每次回家總要到田地裏轉轉,看看莊稼的長勢。一畦畦農田由於侍弄的不同或者說田間管理的精細與粗放有別,則表現出的態勢完全不同。莊稼沒假,一分汗水必有一分回報,當然天災除外。如果誰家的莊稼長得旺盛,誰就會氣色很好,像一個開滿花環的向日葵高高地揚起頭顱,在晴朗的天空下迎著太陽笑。而你在村頭路尾碰見一位低垂著腦袋的鄉親,你主動向他打招呼時他雖會笑著接住你的話,但聲音裏明顯夾進去一些不快的情緒,你就會肯定地知道他最不順心的事就是前灣裏那塊玉米營養不良。

農人們對生活的要求其實很低,隻要在青黃不接的季節上吃飽肚子、在寒風刺骨的冬天穿暖和就行了。正因為如此,他們最容易滿足,也最容易感恩。一切都可以沒有但不能沒有糧食,正由於他們對糧食刻骨銘心的愛,才使得他們最看重的東西單純得隻剩下糧食了。“一年莊農二年做”,隻要你讀懂這句農諺,你就會知道農人們為什麼用雙手掬著吃饃,為什麼要養成一個飯後舔碗的習慣,為什麼要撿起遺失在路上的麥穗……因為他們從好了的傷疤上永遠想到受傷的痛。

“糧食是農人的勢”,一點不假。因為家無餘糧存不住寶,沒有糧食不光自己要過緊日子還要看陰曆的臉色。前幾年,農村說媳婦首先看的是你家的糧食多不多,其次才看你家的房舍新不新,至於人隻要能將就過日子就行。這幾年,故鄉的人們差不多家家都囤滿了糧食,有了糧食就有了一切。首先是大門改頭換麵,前門安一個鐵的再配上一副獅子頭門環,好不威風。從前門裏進去又是一道大門,黑漆的門麵就像古老的民風一樣給人一種莊重感,因為門頭就是門風必須要講究一些。其次是蓋一座磚木結構的上房。上房在故鄉是一種富有而尊貴的象征,因此上房必須蓋得體麵一些,鬆椽、鬆檁,玻璃門窗,有的還要外加一個暖廊。有了餘糧,就有了上房,就不愁給孩子娶不上媳婦。因此,家有餘糧,什麼寶貝都可以存住。

糧食是農人的天,也就是農人的命。當有人糟蹋糧食時,農人們就會心痛;當一片莊稼地荒廢而雜草叢生時,他們就會表現出十二分的惋惜;當一場冰雹襲擊了農田時,從悲痛中走出的農人又會重新耕種,播下光陰的盼頭,特別是當我看見一位護著護膝跪著鋤田的老人,艱難地鋤著糧食中的雜草,尤其是她將那簇冰草的根剜得深深的,生怕又長出新的草芽的細節,讓我頓悟出一個人生命中的糧食應該是什麼。土地不虧人,人養地一時,地養人一生。人隻有花費一段時日在地裏種上糧食,地就可以讓人在一年中甚至幾年裏不忍饑挨餓。一個人生命中的地靠什麼去養,當然是糧食,隻有在人生的地裏種上糧食,才不會雜草荒蕪,也就使生命永遠健康成熟,向高粱一樣昂首挺胸,激揚青春的活力。

人生地裏的糧食就是生存的美德。

灰 騾 子

包產到戶的那一年,也就是1980年,隊上分給我家一匹大灰騾子。

灰騾子是與幾匹老軍馬一同被上麵分配到隊上安家落戶的。據說,灰騾子和堂哥家的青騾子都是從部隊上退役的,它們的主要任務是給駐地部隊運送給養。雖然沒有那些戰馬馳騁疆場衝鋒陷陣的傳奇色彩和屁股上烙下的耀眼光環,但作為一名“老兵”,照樣有著精忠的品性和任勞任怨的精神。起初,母親還有點使喚不住的擔憂,沒過幾天就十分親近,幾乎把它當作我們家的一員了,一旦聽見灰騾子的喚草聲,就會第一個扭著小腳出去了。

我們把騾馬也叫大牲口,在我們那兒凡被稱作大牲口者,至少涵蓋著個頭大、性子大、力氣大三個特性。如果家裏沒有一個能馴服大牲口的攢勁勞力,就不會去攬一堆出大力氣活,因此,老家人很少養大牲口。倘若不是隊上分了這匹騾子,說什麼我們也不去買。頂頭崖上學子家分了一匹老馬,駕不到犁溝裏不算,還動不動豎起耳朵揚起蹄子冷不防地襲擊主人,就因為這很快被賣掉了。想不到我們家分的灰騾子性情格外溫順也十分聽話,連我九歲的小妹妹也敢用手摸著它的頭部,甚至有時還敢讓兄長放在騾子背上騎著去地裏。這讓我想起了現在生活中的一些人和事。同在一個單位工作,領導與員工由於工作的崗位和性質不同,就表現出不同的性情與風度。一旦退下來,始終走著平常路過著平常日子的員工似乎隻是跨過一個平常的坎兒,落差不大,沒有幾天就適應了,而領導就不同了,從崗位上下來,似乎如臨深淵,有一落千丈的感覺,不是躲著下屬就是躲著上級,自縛於孤家寡人的蠶繭中,長時間難以調節成平常心態。如果一個人始終能保持平常心態,寵辱不驚,進退自如,那這個人就是哲人了。

那時,興的是家庭互助合作聯產經營,我家就和堂哥家駢著莊農,兩匹騾子走到一塊兒並駕齊驅,拉著一把老式的犁,春耕秋播,十分賣力,兩家人也就因此和和睦睦。

有道是“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對於農村人來說難養的應該是小人與大牲口。我家的灰騾子雖沒有一般大牲口那種雄悍暴躁的性情,卻不知從何時落下了一個吃柔韌的幹草就會腸結的病根。於是,我們對灰騾子的草料格外精心,每次添草都要用手試試幹濕程度,稍有不慎,就會出現灰騾子草料不聞滴水不進意欲臥倒的痛苦情景。這時,家兄就會趕緊拉著它到處遊走,直到灰騾子放幾個響屁才敢把它拴在槽頭。記得那是1983年秋季的一個周末,我從學校裏回來,遠遠看見大場裏圍著許多人,走近一看,原來是我家的灰騾子臥在大場裏,我想一定是又被草結住了。這一次看來比任何一次都嚴重,它的四條腿一動也不動,隻有眼皮間或眨一下。堂哥到鄉上叫獸醫還沒來,哥哥和莊裏的親房鄰居一個個六神無主,隻有站在那兒幹著急。

約莫過了一袋煙工夫,堂哥領著獸醫李大夫來了,大家眼睛一下子亮堂起來。李大夫叫大家把灰騾子抬著站起來,然後一隻手伸進騾子的肛門裏,另一隻握成拳頭向著裏邊的手對應的位置猛打幾下,一塊結糞就被打碎了,這樣捶打了幾下,灰騾子就自己能站立了。聽人說打結糞活兒是李大夫行醫的絕活,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動作嫻熟,手到病除,讓每一個在場的人無不歎為觀止。而讓我更感動的甚至至今難忘的是鄉親們的主動幫助。“一家有難百家有難”,是鄉親們固守的一條生存的底線,似乎成了一種天經地義的事情。誰家有難,大家就會蜂擁而至,隊長也就主動擔負起指揮的責任,人心齊,泰山移,很快就會幫村頭的將子家撲滅了大火,幫山根底下的社娃子家抬埋了先人……這一次,又多虧了鄉親們的幫助,才使我家的灰騾子走出死亡的陰影。

經過這一次的折騰,哥哥說什麼也不敢再養灰騾子了,雖然母親舍不得賣,但想起那嚇人的一幕,也就橫下了一條心。

說來也怪,我家的灰騾子賣了差不多五年後,有一天,驢販子趕著它從我們的村頭上經過時,灰騾子突然揚起四蹄向村子裏奔去,一直跑到我家門前的槽頭旁才站住,並且發出了親昵的叫聲,母親聽到叫聲走出來一看,既高興又驚異,不由分說地連忙給騾子倒了些料。騾子低頭吃一嘴料抬頭望一下母親,母親也就順手拿起鐵搔子給騾子搔起背子。就在這時,驢販子趕來了,他不容分說,拉起韁繩就走,我母親說了句讓騾子吃完料再走,驢販子說什麼也不肯。灰騾子一邊拽著韁繩反抗一邊回頭看著母親,似乎在乞求母親的解救。它就在這種求救無援的情景下離開了我們家。

當我得知這一消息時,我的眼圈泛起了淚花,雖然最終沒有掉下來,但始終噙在歲月的眼眶裏,侵蝕著我的感情之堤。我一直在想,牲口養熟了都有了情感,為什麼一些人養大了,翅膀硬了,飛走後就再也不會眷戀那個曾經破殼的暖巢。

補 丁

“有吃沒吃在臉上,有穿沒穿在身上”,這是故鄉人對衣食情況的一個最簡單的直觀評判,事實也是這樣。如果用一個詞對30年前農人身上的穿著作一個準確的特征描述,那就是“補丁”,無論冬裝夏衣,總少不了幾處甚至十幾處補丁的圖案。歲月打在衣服上的刺眼的標記,像小學生作業本上的更正題,重新被老師打上了醒目的對號。明明是一個錯題,隻要打上補丁照樣得到充分的肯定,甚至成了一種特殊的榮耀,可以享受到政府的救濟。鄰莊有一戶人家,兄妹兩人由於爭著要穿從部隊上退下來的一件救濟的舊棉大衣發生了口角,最後,妹子一賭氣從我們莊前的那個水庫裏跳下去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就這樣餓著肚子穿著補丁衣裳掉進了生活的苦水中,再也沒能上岸來。這件事一直在我的心中留下了難以抹去的陰影,時至今日我都替她惋惜,這不是補丁惹的禍,又是誰的錯呢?

我常在想每一個描述性的詞語肯定有其生命與情感,有的甚至是經過長時期的陣痛而臨盆的,比如“衣不蔽體”,現在的孩子雖然知道它的意思,但他們沒有親身經曆就沒有特別的感受,也就體味不出它的真正內涵。我童年時飽嚐了衣不蔽體的辛酸,也就有了對“衣不蔽體”的深刻理解和深度思考。那時,大人們的穿著十分簡潔,春冬一套棉衣,夏秋兩件單衣,且顏色也十分單調,不是青棉襖,就是灰汗衫,不像現在四季換衣,五光十色。差不多五歲前,大人們給我們孩子是不縫製衣裳的,我們就隻有成天坐在炕上用一床補了又補的破花棉被蓋著身子度著自己的幼年時光,有時爬在窗台上眼睛透過窗格格上糊著的舊書紙看看落雪的冬天麻雀與雞爭食的情景。五歲後,大人們會給我們用哥哥姐姐穿過的衣服改製一件上衣,有時幹脆直接穿上還能護住下身,這時我們歡天喜地走出家門看看外麵的世界,與一個個光著下身的男女夥伴玩起藏馬馬虎的遊戲。雖然衣不合體也不蔽體,但我們玩得卻很開心。這種穿一件衣裳的生活差不多要過到上小學的時候才算結束。我七歲上學也就在七歲時才穿上有襠褲。記得有一個比我大三歲的堂姑,她直到十歲時才有褲子穿,也就在這一年的春天背上了她盼望已久的書包和我們一起走進了學校。

進了學校雖然有衣服穿但最難熬的是冬天,那時的冬季比現在冷得多,母親把白洋布染成青色做成的棉衣棉褲不是想什麼時候穿就能穿得上,必須等到農曆的十月初一寒衣節那天穿,那天家家戶戶都要為故去的親人送寒衣,在人們說的是隻有歿了的先人們穿上了寒衣後活著的人才能穿冬衣,否則,先人們就會怪罪的。那時我信以為真,現在想起來純粹是大人們的一個善意的欺騙,甚至是一個無可奈何的謊言。因為棉衣早穿幾天就早破幾天,一件棉衣不光你穿幾年,還要給弟妹等當幾年,“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規勸性農諺就這樣應運而生。

棉衣棉褲穿上但仍無法抵擋寒風冰雪的利器,這是因為除此而外再沒有貼身的內衣,這真是吆著老母豬趕集——裏外一張皮,就是棉衣也是拆東牆補西牆用過多年的舊棉花,早已過了保暖期,於是我們就學著大人用草繩束緊腰部,紮緊褲角,如此包裝,還是會凍腫凍爛手、腳、耳朵和臉,手凍爛了寫字困難,尤其是腳凍腫了晚上捂在熱炕上癢得直鑽心。由於長時間的風刀鏤刻,腳後跟上裂開的皸口有半厘米那麼深、那麼寬,像兩三條蜈蚣爬在上麵,非常嚇人,現在想起來還有點後怕。

那年月實行統購統銷,買什麼東西都要憑票供應,扯布要布票,稱棉花要棉票,一家一年發上幾丈布票幾斤棉票,雖然一尺布隻有一毛幾分錢,但大多數人家也買不起。於是,布票就成了集市上可以買賣的東西,記得有一年我們家沒錢打統銷糧,父親就將幾丈布票賣了才算救了急。

少年時,我開始對衣著有了一種隱秘的愛好,夏季看見別的孩子穿上麻鞋,而我穿著父親打的草鞋,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便湧上心頭。特別是看到隊長的兒子用日本產的尿素尼綸袋染色後做成的褲子,隨風抖動,既好看又涼爽,我的心裏就有一種強烈的占有欲,並暗下決心:有朝一日我一定要穿一條這樣的“顫顫褲”。待到我稍有能力穿這樣的褲子時,“顫顫褲”早已過時了,代之而來的是喇叭褲,我也就省吃儉用用師範裏發的助學金買了一條,當喇叭褲的褲管拖在街道上掃著馬路時,我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舒坦自豪的心境,第一次體會到“人是衣裝,馬是料裝”的含義。衣服這東西不光護膚取暖,更重要的是給人一種昂揚向上的精神,讓人找回自信,找到自尊。而失落——這些人性中最寶貴的東西,恰恰是窮的緣故。有一件事我現在想起來還有一種嚼青杏的感覺。我們莊裏那時家家都很窮,要說最窮的就算老珍家。他家人口多,老大老二不知何故從我記事起就是兩個傻子,缺衣少穿、斷火斷炊可謂家常便飯。有一年離我們七八裏遠的一個村子死了一個老工人,當工廠裏知道音訊時,家人已將其安葬,工廠裏背來的幾件新衣物也就被他們拋在一個深溝裏。有人將這個消息告訴給老珍,他就乘著晚上將這些東西偷偷背來給孩子們穿。每當我看見那兩個傻子穿著父親背回來的衣服時,心裏就有一種發怵的感覺。我們常說“人窮自把精神短,馬瘦毛長脊梁高”,當你窮困潦倒時,你就隻有忍受別人的白眼,打腫臉是充不了胖子的。一旦這樣去想,我就想通了老珍當初的行為,也就有了一種悲天憫人的思想。

現在無論我走在縣城的街道上,還是在鄉間的小路上漫步,都會看見我的父老鄉親穿著入時講究的衣服或悠閑地行走或彎腰勞作,補丁已經早已從我的視線中消逝,品牌成了這個時代人們追求與效仿的特征。有時你偶然會發現一件考究的衣服上有意製作一兩個補丁,此補丁已非彼補丁,它們純粹是一種裝飾,一種點綴,一種時尚,自覺認同於一些人的消費需求和審美觀點。不過,在我看來似乎就是一種視覺教育,給那些沒有穿過補丁衣服的人們進行一次心靈的補課,但真正溫故知新的又有幾人呢?

補丁,是歲月的瘡疤,瘡疤揭了,但遭受過風雨創傷的人永遠記著當初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