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推薦
作者:肖勤(仡佬族)
女,仡佬族,一九七六年生。魯迅文學院第十二期高研班學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貴州省文學院簽約作家。著有小說《雲上》、《暖》、《霜晨月》、《棉絮堆裏的心事》、《潘朵拉》、《丹砂的味道》等,作品散見於《小說選刊》、《十月》、《中篇小說選刊》、《山花》、《芳草》、《民族文學》、《時代文學》、《貴州作家》等文學期刊。
一
月亮哐當一聲從天上墜下來,銀盤子似的砸在花紅腳上,痛得十五歲的花紅把腿一蹬,醒了。
天微微亮,黛藍色的空氣中,一縷晨霧像仙女的飄帶,懸浮在東麵崖子半腰,多好看。大婁山裏,這樣的美景處處都是。
獵人老銃,花紅的爸,昨夜去查套子還沒回來。連天的雨水,野兔窩子和獾豬窩子潮得不行,這一晴,它們準出來。嗬嗬,得有多少兔子和獾豬?獾豬花紅不喜歡,兔子、小兔子,花紅喜歡,抱在懷裏,綿綿的軟軟的小小的,怦怦怦地顫抖著,顫得人鼻子發酸。
這陣子老銃下山的時間勤密了些,說是進城換糧換布,卻總是兩手空空地回來。
爸有心事,花紅知道。但花紅不知道老銃的心事是啥子。從花紅九歲那年的雪夜開始,老銃就變成了一個心事重重的獵人,有心事的獵人容易老。那天晚上,雪下得鋪天蓋地。第二天太陽出得特別野,曬得山山嶺嶺都瘦了,嘩啦啦的雪水堵滿了澗,老銃嘴角的笑跟著雪融化了,再沒出現過。可花紅看得出,有些東西像雪一樣,還蓋在他頭上,沒化,反倒越鋪越厚實。厚實得老銃幹啥都少勁缺力,打鳥打不中,投鏢投不遠。
大婁山脈到了這裏,林密了山深了水瘦了,自古,大婁山的獵戶不群居,各自守著各自的埡口和林子,隻打自己領地裏的獵物,互不侵犯。花紅一家住在大婁山最高的梅山,梅山的那一麵算另一個埡口,住著一個年輕的獵戶,叫柿子。
這段時間老銃總下山,扔花紅一人在山上,花紅悶死了,開始想念姆媽、柿子和他的兒子苦根。
曾經有一段時間,兩戶人家把日子攏在一堆過,柿子打的兔、老銃打的山雞,都放在花紅家木屋裏,兩戶五口人,除了花紅的姆媽米擺,個個都是龍王爺的肚皮,海都能吃下。害老銃不得不到山下買回了一口大鍋,好做飯。
山貨吃多了,長得糙、幹,要吃魚,有水。不善表達的姆媽米擺說話時皺著眉,美麗的額頭在溪水前閃著白光。在花紅記憶裏,姆媽說話的神情像剛剛學會組詞的孩子,話慢、字少,表情很認真。皮膚白淨的姆媽,在花紅看來,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人。那時候米擺總是省下細糧給花紅吃,一有空,她帶著花紅和苦根到澗溝裏去捉魚,不一會兒,苦根的爸柿子就會找來,陪著一起捉魚。也許是因為米擺的手和魚肚一樣白,魚兒把她當伴了,米擺每次捉魚總比柿子和苦根捉得多。捉到的魚,米擺全熬成湯,那湯不知怎麼熬的,湯色粉白,香氣濃鬱,花紅喝著魚湯長大,皮膚跟米擺一樣,果然白得像條小鯽魚。
雪夜過後,姆媽米擺不見了。
爸老銃說她跑回加葉老家了,花紅不相信,姆媽無論走哪裏,都會帶著自己,哪有回加葉不帶上自己的道理呢?再問老銃,老銃的臉寒得像塊生鐵,眼睛紅得快淌出血。花紅心頭一怵,不敢再問,把想念姆媽的心思變成滿山瘋跑的腳印,從梅山偷偷跑過三個四個五個埡口,尋到一戶便問一戶。每個獵戶都搖頭,說,這麼密的山林,除了我們獵戶,哪個敢獨自在裏麵竄?加葉,加葉是哪裏啊?
花紅也不知道加葉在哪裏。
她隻知道,姆媽的家鄉加葉很遠,那裏的人說話和自己不太一樣,穿的衣服也和大婁山人不一樣。比如姆媽的那條花裙子,一道道細密的褶子,是先用青石條壓成形,再用針線織緊,而那一道道彩色的花紋,是一針一針繡出來的。大婁山的人家,從來是粗布衣服,誰穿在身上,都是暗灰的。這樣燦爛的花裙子,花紅喜歡,央求姆媽也給自己做一條,米擺應了,笑著央求老銃下山換布。
但是,給花紅繡的那條花裙,剛起個頭姆媽就走了。花紅像頭憤怒的小野獸,穿行在山林間到處找姆媽——說話要算數的!裙子還沒有繡好,你跑到哪裏去了?
看著那些五彩繽紛的花線靜靜地棄在屋裏,是花紅頂頂難受的事情,每縷五彩的線,都是她追逐著姆媽尋遍林子裏的各種花草,回到家細火滾湯地染煮出來的,紫色的漿漿草、粉紅的鳳尾花、綠色的鬼頭青……姆媽像神奇的織女娘娘,用花草調煮出不同的顏色。
再難受,花紅隔三岔五的仍還是要做一件事,就是把花線從屋裏拿出來,放到屋簷下通風又沒有陽光直曬的地方,讓潮了好幾天的線晾幹。空空的山穀裏偶爾傳來一陣鳥鳴,清靜。花紅討厭這清靜,姆媽米擺一走,大婁山清淡死了,柿子和苦根也不來了。花紅難受,強著非要和老銃一起去打山,在林子裏把蟲蟲鳥鳥驚得四處蹦彈。起初老銃不讓,說,自古以來大婁山的女子不當打山人。可是花紅偷著學,老銃的土槍一到花紅手上,就成了花紅厲害的第三隻眼。瞄到哪兒就逮哪兒,第一次端槍,花紅便射下了橫山飛過的一隻斑鳩。老銃張著嘴,半天合不攏。
從此獵人老銃打山時,身邊便多了一頭生龍活虎的小獵狗。
可是爸有爸的規矩。崖那麵,絕不讓去。梅山埡口是以白崖為界劃分的。不讓去崖那麵,自然就是不再允許花紅去山那麵的柿子家。
花紅想不通,以前兩戶人家好得吃一口鍋,老銃和柿子好得穿一條褲子,現在為什麼不讓去?
一個巨大的秘密藏在崖那麵、藏在雪夜裏,花紅知道。但那個秘密是什麼,花紅不知道。這讓花紅很氣餒,自己不知道的東西太多了,真丟臉——獵戶的女兒要有狐狸一樣狡猾的腦子、有狗一樣靈敏的鼻子,偏偏自己笨得像隻山雞,除了瘋跑亂竄,啥也不懂。
山下,湄水縣城響起稀稀拉拉的槍聲,雜亂無章。這些日子,縣城老有槍聲傳到山上來,怕是又在鬧匪了。
二
老銃坐在老縣衙的石獅子邊抽煙,遠遠看見鄉丁小粽粑一搖三晃走過來,趕緊躲進西巷陳記米鋪。
一個月前,老銃帶花紅進縣城,遇見了鄉丁小粽粑。小粽粑的笑容像稀泥一樣膩滑,他破天荒叫了老銃一聲爺:爺,給我把這妹子看好嘍,半年後我來你家接人。花紅一雙懵懂的眼睛靈巧地盯著小粽粑看,見小粽粑在笑,花紅趕緊綻開嘴角,春花爛漫地回應。
老銃一把揪過傻笑的花紅閃進皮貨巷,手上的青筋冒得老高。
小粽粑的細眼睛比毒蛇厲害,小粽粑的心比毒蛇凶狠,他看中的獵物,怎麼逃呢?
花紅的確漂亮,臉盤子比映山紅亮達、皮膚比梨花白淨。可兵荒馬亂的,漂亮是禍根哪。
日子更是禍根,是它把花紅變成了米擺。老銃清楚,花紅的漂亮絕不是來自自己,花紅之所以比湄水縣城富貴鄉紳家嬌生慣養的女孩子還水靈,那完全是來自於她美麗的母親米擺。十五年前,隨著米擺一陣陣嬌細柔弱的呻吟,哇一聲脆嫩的哭聲飄上大婁山最高那棵檬子樹梢,人世間就多了個讓老銃牽心掛腸,疼進心窩裏的女兒花紅……狗皮毯子裏,哭得張牙舞爪的小女娃兔子般大小,白白的皮膚、黑晶晶的眼,活脫脫一個小米擺。可她比米擺野,老銃一抱緊她,她揮著手吱哇亂哭,細小的指甲居然在老銃臉上劃出一道血口子。
哈!老銃驚喜地叫,是我老銃的種,凶成這樣!長大帶她去打狼。
可花紅長得這樣漂亮,怕是打不了狼,反招狼惦記。
最近縣城亂哄哄的,有人說,日本人要打進來了。也有人說,蔣光頭的兩支隊伍自己打起自己人來了。還有人說,紅軍又來了。搞得雞飛狗跳,人心惶惶。做生意的怕折本,不讓賒賬,土匪過路打劫,也不像以前那樣留著苗茬,一來就是連根拔。縣長成浦泉無法控製種種聲浪,隻好約了西遷至此的浙江大學的教授們,每天傍晚堅持在縣城裏散步,在湄水河邊和鄉民們親切地交談、互相打趣。似乎是告訴大家,世態安然得很。
成浦泉是個斯文讀書人,行事待人樸素平和,他治理下的湄水縣城,偏居西南一隅,自成貧困中的一方寧靜安樂地,縣城內外,民風淳樸,除偶爾有竄匪過縣,激起些腥風血雨以外,倒也安詳。然而,一個縣長,管不過來那麼多鄉丁,何況是個斯文的縣長,這些土槍杆作起惡來,倒比土匪更狠,看準了誰,便是要吃盡咬死的。
老銃躲在陳記米鋪的柱子背後,盤腿坐在地上,扭轉頭,焦急的眼睛像篩子一樣過濾著來往的人群,若是裏麵混進隻蚊子,他也剔得出來。但是老銃要找的那個人,還是沒有出現。
這陣子,為了找苦根,老銃心裏犯急,喝了不少酒。酒是好東西,能讓他看到溫柔的米擺,喝到最後眼睛一閉身子一倒,睡到明月高掛,蛐蛐低鳴,一天就過去了。醉酒後醒過來的夜,露水越來越濕。老銃明白,那是醉的時間越來越長了,是自己越來越老了。是的,有時候端槍,準頭還夠不上花紅,獵戶老到端不穩槍的時候,離那個日子還能有多遠呢?
坐在柱子後頭,老銃把一杆土煙吸得吧嗒吧嗒響,整個人罩在煙霧裏。
挑鹽去湘西的苦根什麼時候回來?
風大,四處是飛舞的紙錢。最近湄水縣城的棺材鋪生意好,總是半夜響一陣槍聲,第二天便有人家辦喪事。置辦的棺木都是上好的,漆工精致晶黑,光可照人。一般人家買不起這樣的棺木,也輪不上被土匪殺人越貨,隻在一旁看熱鬧。陳記米鋪門前有個大曬穀場,一出太陽便曬穀子,雇工們傍晚收穀子的時候,便會三三兩兩眉飛色舞地說話。
杜四爺家大少爺,昨晚腦袋沒了,血流一地呢。
有人轉過頭問米鋪的陳掌櫃:掌櫃啊,昨天你家又孝敬了幾封花邊?
湄水人把銀元叫做花邊。據說,陳記米鋪這掌櫃精明得很,一遇上匪來,總是大門洞開,照壁前擱一花梨木椅,上麵放一黃銅水盤,盛滿清水,盤裏放魚一尾,花邊十來封。言下之意是既不讓土匪空手而返,也求個清水一盤、不沾血腥,且有商有量、放水養魚的意思。
亂世出奇才,難得殺人如麻的土匪頭子竟能曉得陳掌櫃的意思,每次都隻帶走花邊,出門時放上兩槍,以示招呼“收下了”。
米鋪的陳掌櫃在櫃台前聽到了,半個身子倚在櫃台上,探出腦袋左右張望,然後大驚失色地搖手:事畢莫提,事畢莫提!禍從口出,噤聲,噤聲!
櫃台也是上好的花梨木,天長日久,被人們擦拭得油亮。無論何時,米鋪的空氣都是清冷、幹燥而通透的,帶著米麵的香。四處都是灰,白色的灰,那是米灰。餓上三五天的人,邁進這陳記米鋪,聞一下空氣裏的米香,再用手掌抹上一層灰,仿佛就吃進了米麵,竟能再支撐上一天半日。這樣的米鋪,卻沒能讓陳掌櫃變成富甲一方的紅人,連鄉紳之列也未得近半分,終因黃銅盤內不時需放些花邊所致。陳掌櫃知足常樂,有人說可惜,他就說,你看,我們家不買棺木、不沾晦血,不損一木不失一人,劃算,大大地劃算!
老銃敬重陳掌櫃的,倒不是陳掌櫃這份精明,老銃看得出,湄水縣城雖大體太平,但總有暗風冷箭,陳掌櫃這個人,好像膽小,但其實他什麼也不怕,就憑他大門洞開的靜氣,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
獵人有獵人的招數,有時候,閉上眼,老銃也能嗅出特異的味道來。
陳掌櫃這種人,似虎狼夜行,悄而無聲,又似狡兔四顧,戰戰兢兢,他明明不害怕,偏要裝出害怕;明明不在乎做生意,偏要在秤杆子上不停計較。
老銃能看出陳掌櫃的某些秘密,其實是二人互相觀察、審視,最終眼神互望,心思暗然契合的結果。
在人們看來,陳掌櫃是膽小又戀家的綿纏人,他每天都在櫃台後麵不停地擦他的眼鏡,低著頭,眯著眼,打著哈欠,睡不醒似的。唯有米鋪裏發出異常的聲響時,他灰蒙蒙的眼睛會陡然迸出犀利的光來,等看清不過是莊稼人靠在門框上的鐵鋤頭摔落在地上而已後,那光又悠然消失,眼神又靜成一潭雲遮霧罩的池水。老銃每次去換米,陳掌櫃稱完米,都會伸出和米一樣細滑白皙的手,抓起一捧,添在老銃的袋子裏,沉靜地說,好獵手,要吃飽飯了才能打狼。說這話的時候,陳掌櫃眼睛裏的厚道和怯懦會退到了眼鏡背後,那種光又出現了,避開陽光和人,精明機靈地掃過老銃的臉,有些藏著的話和意思,便隨那光不顯山不露水地貼在老銃臉上。老銃悶著頭,裝作看不見。
陳掌櫃的意思,老銃明白,但是,紅軍再紅又怎樣?老銃心裏隻有花紅,他和米擺的花紅。
三
米擺沒了,老銃不能再丟了花紅。
第一次看到米擺,是十六年前的傍晚,昏天黑地的雨水把天全蓋住了,老銃在崖下的岩腔裏躲雨,灰茫茫的雨幕裏歪歪斜斜奔來一人影,吱溜一下,正好摔倒在老銃麵前。老銃看到那張小小的臉兒又青又白,牙齒上下打著顫抖,嗒嗒作響,但眼睛卻血紅。一看就是高燒燒到了“索命搖”。老銃顧不得躲雨,用常年戴在身上的繩索把她纏在自己身上,冒著大雨上了崖。那夜,老銃的木屋飄著濃鬱的草藥香,藥香把一個安靜得不透氣的雨夜熏成了溫軟的、有依有靠的春天,春天的氣息把單身獵戶老銃的心暖和成軟軟的一團棉絮花兒。老銃平生第一次用狗尾巴草似的毛茸茸的聲音,細癢細癢地衝著狗皮毯子裏裹著的姑娘說話:哎,你叫啥?
米……擺。姑娘的臉色已經由白轉紅了,她咳嗽著答話,語調聽起來很拗口。
米擺?老銃想,奇怪的名字,好聽的名字。
第二天早上,木屋旁的楓樹葉子像篩子一樣把陽光篩成一塊塊金色的碎屑,米擺穿上老銃為她烘幹的衣服,在樹下一旋,裙擺像荷葉般展開來。
老銃這才意識到米擺是黔東南的花苗人。大婁山的漢女繡不出這樣的花紋,織不出這樣的布。從她這一身漂亮的打扮看,米擺肯定是個苗家有錢人的女兒,病一好,會跑掉的。
老銃不想米擺跑掉。夜裏,老銃自己作主,把米擺“娶”了。
怎麼娶的,想不起來了,多少年老銃一直都想不起來,或者是不願想起來,老銃一輩子沒有幹過對不起人的事,唯有娶米擺這一件,跟殺人放火的土匪沒兩樣。最初的時候,米擺的眼裏是火,吃人的怒火;然後是水,伴著隆起的肚子從眼裏往下淌;再最後是霧,老銃知道,霧背後,是米擺的不樂意。老銃由不得米擺樂意,山高水深,又是亂世,老銃已經三十八了,還沒娶上娘娘,這天上掉下來的米擺,被他背上山剝了衣塞進狗皮毯子裏暖回一條命來的米擺,當該是他老銃的娘娘。
老銃避開米擺的霧,全心全意地待米擺,他學小狗叫、下山換花布、每晚上替米擺洗腳。割碎了心思去塞米擺心裏的黑洞,而米擺永遠隻肯對女兒花紅笑。
陳掌櫃話裏的意思,老銃懂,但是老獵戶的心頭肉疙瘩還沒托付處,陳掌櫃就是說到天上去,他也隻在大婁山上打他自己的狼。
四
以崖為界,山那麵是獵戶柿子的地盤。
這些年,花紅偷偷去過三次。但柿子和苦根都不在,最後一次,花紅終於逼自己承認——柿子和苦根已經走了。因為,窗欞的泥旮旯裏生出了茂盛的蕨葉,門檻處,除了長出一朵朵菌子,還長出一簇酸漿草,開著淺紫色的花兒,在微風裏輕輕搖晃。
深夜,老銃還是沒回來,夜風吹落樹葉,噗噗噗響,像那年大雪夜雪花飄落的聲音……
小花紅從細微的雪落聲裏醒過來,伸出手去揪姆媽的耳朵,卻揪了個空。小花紅已經好多次半夜醒來找不到姆媽的耳朵了。正要叫,卻看到爸老銃從裏屋輕手輕腳走出來,拿著牆上的獵槍,悄無聲息地出門了,小花紅忘記了找姆媽,一個人藏在被窩裏暗笑,雪這麼厚,晚上出去能打到什麼野物呢?爸老銃真是糊塗了。又想,哈,姆媽一定是在外麵上茅廁,爸老銃這樣出去,他們兩個都會被嚇一跳的。小花紅支起耳朵聽外麵的動靜,聽著聽著,強不過瞌睡,睡著了。
一聲幹脆利落的槍響震碎了滿屋的雪光清輝,蛋白蛋白的窗景瞬時墜入深黝的黑暗,黑得花紅摸不到自己的臉。花紅醒來,還是摸不到姆媽米擺。清早,卻見到老銃渾身濕漉漉地從山頂下來,狗皮棉衣上沾滿了血、汗水、淚水和雪的味道,還有許多花紅說不清的味道。總之,爸像一頭剛從死亡裏、從萬裏雪山裏掙紮活過來的困獸,又像是幾天幾夜沒有睡覺的人,槍柄拖在地上,走得東倒西歪,邊走邊拚命地抬眼皮,卻抬不開。
姆媽呢?花紅迎上去,光腳丫踩在雪地裏問。
老銃說:走了。回加葉了,你姆媽是喂不家的無情物。
你騙人!花紅生氣了,圓溜溜的眼睛迸出淚來:我的裙子姆媽才開始繡,她才不會走!
老銃再不答話。
幾天後,問話的人多了兩個,崖對麵過來的柿子和苦根父子。
不知道。這回,老銃說。
姆媽呢?我姆媽呢?已經三天沒有姆媽梳頭的花紅蓬著頭發大聲尖叫起來,站在院子裏又抓又咬,像隻小豹子。
老銃望了一眼被花紅咬破皮的手背,怔忡了一會兒,兩滴淚水從清瘦的眼眶裏滾出來。
花紅大哭起來,罵老銃,狗日的老銃,姆媽一直要回加葉,是你不讓,人家柿子都說了願意送姆媽去看看,你不幹!你還我姆媽。
提到柿子,老銃的臉陰下來,像要下大雨的天色。他轉過臉牢牢盯住柿子。
柿子比老銃小一輪,這一輪的光陰在山裏風裏雨裏淘過熬過以後,便足足是一輩人的年紀。柿子長得好看,眉毛又濃又黑,眼睛更是黑得發亮,看人時,一眨一眨的,像在說話。柿子的兒子苦根,明明是撿來的,卻跟誰像誰,也長了雙本該生在女人臉上的漂亮黑眼睛,大大的。
現在,柿子這雙眼睛疑惑地迎向老銃,接著,柿子那本就極圓極大的眼睛陡然瞪得更圓更大了。手裏的槍“當”的一聲落在地上。
柿子咽了咽口水,前行了一步逼近老銃,厲聲問,前天晚上,是你放的槍?
老銃不說話,恨恨地盯著柿子。
柿子突然狂叫起來,猛撲向老銃,老銃被他撲倒在地,盤在頭上的青布巾掉了。
一陣風吹過來,眼前像有雪花飄過……柿子愣住了,揚起的手怔怔地放下來。花紅的哭鬧聲也戛然而止,她呆呆地望著老銃,指著老銃的頭發:爸,你的頭發。
才不過兩個日夜,老銃的頭發全白了。
柿子放下拳頭,眼淚從他臉上滾落到老銃胸前,他一手揪著老銃的衣服,一手握拳打在地上,地上全是碎石屑,拳頭頓時滲出了血。
五
柿子第一次看見老銃時,老銃的頭發黑得像夜晚。那是在湄水縣城換山貨回來的路上,老銃用山貨換了兩斤棉花,說是要交冬了,得給剛滿月的花紅做件棉襖子。說著,走得發熱的老銃解下頭上的布巾。柿子說,哎呀!老銃哥哥,你的頭發真黑。老銃笑著說,柿子,我的頭發沒有你的眼睛黑,兄弟這雙眼睛,要是生在縣城大戶人家,是要娶一門漂亮娘娘的。說到這裏老銃又笑,得意地說,千漂亮萬好看,你米擺嫂嫂最好看呢。
柿子笑起來:娃兒是自己的乖,娘娘是別人的好。沒聽說過誇自己的娘娘好看的。
老銃揚揚眉毛,清瘦的額頭亮堂堂地迎著晚霞說:沒辦法,就是好看。
柿子第一次過山這麵來,是因為兒子苦根。苦根不是柿子的親兒子,是柿子在樹下撿到的,等柿子看到時,苦根已經半張臉埋大雪裏,臉色發紫了。柿子手足無措地抱著嬰兒在樹下連轉了幾個圈,突然想起崖對麵老銃家的米擺有奶,於是頂風披雪地趕過山,咚一聲推開老銃家的木門。
屋子被老銃拾掇得很暖和,每一絲木板縫都堵上了,旺盛的炭火把木料的香氣烘出來,合著米擺的乳汁味,有了這些味兒,老銃的木屋比天堂還天堂。柿子衝進門,把默默無語地坐在火邊的一家三口嚇了一跳。米擺懷抱著三個月大的花紅,驚愕地看著風一樣卷進門的柿子,花紅也驚了一跳,丟下奶頭轉頭用濕漉漉的黑眼睛盯著眼前這個冒著白霧的龐然大物。那粉紅的乳頭便花骨朵一樣倏然盛開在柿子眼前。
柿子長到二十多歲,不知道奶娃的女人是啥樣子。這一看,傻了,心頭有啥子東西給撥弄開來,大江大浪地湧。
老銃怕凍壞了米擺和孩子,急著把亂飛的雪花關在門外了,回過頭才問柿子:你來幹嗎?
柿子回過神來,一把把懷裏的嬰兒塞給老銃:不曉得哪個作孽的扔了個娃在山下,隻剩下半截氣了,想讓嫂嫂給口奶。
老銃心頭不太情願,多金貴的奶啊,大冬天,老銃天天老熊一樣守著澗溝上的冰窟窿,一整天也不過才釣到兩三條催奶的鯽魚。
我的花紅也要奶呢。可一看那青灰白瓦的小臉,老銃又不忍心了。猶豫地把孩子遞給米擺說,給他一口吧。
米擺坐在那裏,白淨的臉泛著粉紅、豐潤的光,她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懂,一雙眼睛看看柿子又看看孩子,揚了揚眉毛,再看了看孩子,詢問及肯定地笑了笑。這一笑,把柿子看呆了。老銃把孩子放到米擺懷裏,轉過臉來看柿子,柿子在老銃看他前敏捷地把眼神從米擺臉上收了回來。
可是柿子不知道,老銃也是精明的獵人,精明的獵人有時候根本不需要用眼睛。
花紅對苦根的記憶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老銃常說她胡說——哪個孩子會記得三個月大的事情?你不過是聽我給你講的。
花紅生氣了,跺著腳說:我就是記得嘛!苦根還跟我搶奶吃。
柿子的姆媽和爸早死了,他一個人帶著苦根,什麼也不懂,也沒有女人教,鬧了不少笑話,好容易帶上路,卻不會給孩子做衣做鞋,苦根的衣服一壞,他就隻得帶著孩子過山來。米擺看到苦根,總是眉開眼笑,站起身來拍著巴掌喚出簡單的字節:咦咦咦,來來來。
一次次,日子流水般過去了,柿子先是抱著,再是背著,再接著就是苦根自己跑過來,他提著一袋子麵或幾塊臘肉在後麵追。做完苦根的鞋和衣,偶爾米擺也偷偷給柿子做一兩件。米擺的針線活兒做得飛快,細密的針腳像女人細密的心事,柿子接過去,心裏百個千個甜蜜。
苦根花紅九歲那年,立過秋,柿子把苦根托給了老銃家,隻說要出趟遠門。
半個月後柿子回來了,背了個背兜,裏麵裝了個大壇子。花紅驚喜地叫著,蹦過去打開看,卻隻是清亮清亮一壇水,帶著一絲細微的酸。
花紅失望了,呀了一聲說:你咋把一壇酒都整酸了!幸好我爸下山換油去了,不然要笑破他肚皮。
柿子不理花紅,徑直看著米擺。
秋天的太陽挺好,把滿山的楓葉映得霞光萬丈。米擺在院壩裏愣愣站著,壇子其實離她還很遠,但是,米擺早已聞到壇子裏的氣味。這氣味是她夢裏吃過一千遍的酸湯,是加葉寨世世代代的酸湯。十來年了,美麗的加葉寨已經變得跟夢一樣遙遠,米擺早已死了那條要回加葉的心,但這隨風飄來的酸湯味兒,讓米擺想家了,想那個連自己也不知道路和方向的家鄉。十年前那場突來的搶劫、慌不擇路的逃竄和恐懼,米擺認了;老銃的收留和老銃的霸道,米擺認了;提到加葉時老銃裝聾作啞的沉默,米擺也認了。但柿子為什麼要天高水遠地找到加葉,還帶來一壇酸湯?
米擺突然像隻發瘋的野貓似的尖叫起來,她竄過來一腳踢翻壇子,轉身跑進屋裏。
花紅和苦根嚇了一跳,一隻捉在花紅手裏的蛐蛐,趁機跑掉了。
姆媽!花紅去拍門,苦根也跟上去,一起叫:姆媽!
毛蟲子,蜇。姆媽在屋裏不出來,聲音悶悶的。
花紅啊了一聲,翻著小腳丫就往山上跑,邊跑邊說姆媽不怕,我去林子裏找藥。苦根像花紅的尾巴,跟著花紅便跑過院壩,衝上山去。
院子清靜下來,屋外的人,隻有一個傻愣愣的柿子。柿子遲疑地走上台階,輕輕地拍了拍門。
米擺,開門。這是柿子第一次叫米擺的名字,以前柿子都叫嫂嫂,其實米擺比他還小,但她是老銃的娘娘,他叫嫂嫂,是規矩。今天柿子突然不想依規矩,或者說他早就不想依規矩了,要依規矩,他就不會不該不敢天遠地北地背回那壇酸湯。
吱呀一聲,門開了。
柿子走進去,看見米擺站在屋子中間,恨恨地望著他。
木屋子散發著被秋天的日頭曬透後特有的潮熱,這潮熱無處不在,溫潤又誘人,因了外麵耀眼的日光,屋子顯得更加幽暗、逼仄。米擺的臉卻在暗影裏顯得異常潔白。
兩個人就這樣狠狠地、恨恨地卻分明是親昵地對視著,來自於情人或夫婦之間的恨和責怪、不相容不能忍的憤怒,變成彼此對視的目光。
柿子壓著心頭的亂,走上去,一把抓住米擺,也不喊米擺的名字,隻說,一路上兵荒馬亂,好不容易才弄回來,你真忍心。
米擺舉起拳頭要打柿子似的說,誰要你帶了?不要你帶!
柿子一把抓住米擺的手,低聲說,別鬧!臉上的表情是凶的,眼光卻是濕的、暖的。
米擺一愣,緩緩收回手,到了半路又伸出去,去撫摸柿子的臉。
陽光被鎖在了門外,屋子依然是暗的。
柿子撫摸著米擺潔白的頸脖,仿佛在黑暗的屋子裏看見了一條魚。一條發著光的神奇的魚,他吻了吻魚說,老銃可以養活你,我也能。
魚一驚,變回了米擺。米擺推開柿子,搖搖頭,打開窗子,看著在遠遠的樹林邊嬉鬧的苦根和花紅,再搖了搖頭。
柿子低下頭,滴下兩顆淚來。
米擺正好回過頭看見了,她錯愕地托起柿子的臉,認真地望了半天,手指伸出來,抹去那兩滴淚痕,輕輕地點點頭。
姆媽被毛蟲子蜇以後,是不是怕了?不然,怎麼老去林子裏找藥草?花紅發現姆媽米擺衣服上老是有蒼耳子,便這樣想著。
米擺靜靜躲在角落裏拾掇蒼耳子的樣子,有點像一個孩子偷來了某件東西,一邊急於扔掉,一邊又百般舍不得。蒼耳子又不是什麼稀罕物,看著姆媽握著蒼耳子難舍難離的樣子,花紅覺得有趣,告訴了老銃。
小小的花紅不知道,蒼耳的確是個稀罕物,神奇的大婁山,崖這麵根本不長蒼耳,蒼耳隻長在崖那麵。
秘密就在花紅的一句話間被揭穿。
六
湄水縣的江水,夜晚總是比白天幹淨些,小時候跟過米擺的苦根一直就喜歡幹淨,再晚再累的活兒幹完後,他都要到水邊洗衣服。
老銃得了別人的指點,找到水邊,果然看到苦根正蹲在河邊,提著一罐皂角水往衣服上倒。幾年不見,苦根比小時候壯實多了,臂膀上的肉一塊一塊的,像生鐵疙瘩。這麼冷的天,他卻敢光著膀子,蹲在河風口洗衣裳。看著在河裏攪亂一池月光的苦根,老銃站在岸邊,腿腳發虛,突然生出些膽怯和羞辱來,老獵人望望自己手臂上的肉,卻隻看到幾根青筋和一塊包骨頭的老皮子。老銃把煙在鞋幫子磕熄了,走下河坎,衝著河裏半裸著的精壯漢子喊:苦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