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住在伏爾加河畔的農村別墅裏,啟程回城裏丈夫那兒去。她已經懷孕,穿得漂亮而舒適。她的脖子上戴著一條長長的金項鏈,衣服上別著一枚大胸針,好像佩著勳章一樣。她變得更美,更豐腴了,就像快活的格魯吉亞人在梯比利斯炎熱的廣場上出售高加索濃葡萄酒的皮囊。
“你看,”——我們親切地交談,回憶往事,她說,“你看我已經嫁人了,可還是……”
夜來了,河麵上泛映著霞光。船舷卷起水沫,呈紅裙篩狀的寬闊條紋,隱沒在北方蔚藍的天際。
“我已有兩個孩子,現在等著生第三個了。”——她用行家熱愛自己事業的驕傲口吻說道。
她的雙漆上放著一袋黃紙包的桔子。
“呃,要我告訴您嗎?”——她問道,黑眼睛裏漾出溫柔的笑意:“假如那時,在草垛那兒,您是知道的,您要是……勇敢一點……唔,吻我的話……那末我就是您的妻子了……我難道不——喜歡您嗎?真是怪人,急著去打水……唉,您!”
我告訴她,我的舉止是書上指示的,那時我認為,遵照聖書去做神聖不可違反的,首先就得給昏迷的姑娘喝水,隻有等她睜開眼睛,歎道:“啊,我在哪兒?”這之後才可以吻她。
她微微笑了笑,然後沉思地說:
“我們的不幸正在這兒,我們依然想遵照聖書生活……生活——比書本更廣博,更充滿智慧。我的先生……生活完全不像書本……啊……”
她從紙袋裏拿出一隻橙黃的桔子,仔細地瞧了瞧,然後皺起眉頭,說:
“惡棍,真摻了爛的……”
她用笨拙的手勢把桔子拋進水中,——我看到桔子打著旋,沉入紅色的波浪。
“那末,現在——怎麼呢?還是照聖書生活,啊?”
我沉默不語,凝望著岸邊染上落日火焰般色彩的沙灘,凝望著更遠處——空曠的金紅的草地。
翻倒的船隻橫七豎八地臥在沙灘上,像許多大魚的僵屍。在金黃的沙灘上躺著白柳憂鬱的陰影。遠方牧場上,幹草垛如同小丘似的聳立著。我想起了她的比擬:
“像非洲的沙漠一樣,那草垛就是金字塔……”
美麗的婦人剝去第二個桔子的皮,以長輩的口氣重複著,像是教訓我:
“是的,我要是您的妻子……”
“謝謝您,”——我說:“謝謝”。
我感謝她——是真誠的。
紫色人形
那時我在鄉下醫院當化驗員。一天到倉庫去,想領一塊油布。
管庫的老大媽把犄角旮旯翻了個底朝天,然後對我說:“你要的那種油布多年沒人用了,庫裏已經無存貨。”
我失望地往外走,突然在舊物品當中,發現了一塊油布。它折疊得四四方方,從翹起的邊沿處,可以看到一角豆青色的布麵。
我驚訝地說:“這塊油布正合適,就給我吧。”
老大媽毫不遲疑地說:“那可不行。”
我說:“是不是有人在我之前就訂了它?”
她好像陷入了回憶,有些恍惚地說:“那倒也不是……我沒有想把到它給翻出來了……當時我把它刷了,很難刷淨……”
我打斷她說:“就是有人用過也不要緊,反正我是用它鋪工作台,隻要油沒有窟窿就行。”
她說:“小姑娘你不要急。要是你聽完了我給你講的這塊油布的故事,你還要用它去鋪桌子,我就把它送給你。”
於是她給我慢慢講了起來——
我那時和你現在的年紀差不多,在病房裏當護士,人人都誇我態度好,技術高。有一天,來了兩個重度傷燒的病人,一男一女。後來才知道是一對戀人,正確地說是新婚夫婦。他們相好了多年,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才盼到大喜的日子。沒想到婚禮的當夜,一個惡人點燃了他家的房簷。火光熊熊啊,把他們倆都燒得像焦炭。我被派去護理他們,一間病房,兩張病床,這邊躺著男人,那邊躺著女人。他們渾身漆黑,大量地滲液,好像血液都被火焰烤成了水。醫生隻好將他們全身****,抹上厚厚的紫草油,這是當時我們這兒治燒傷最好的辦法。可水珠兒還是不斷地外滲,剛換上布單幾分鍾就濕透。搬動他們焦黑的身子換床單,病人太痛苦了。醫生不得不決定鋪上油布。我不斷地用棉花把油布上的紫色汁液汲走,盡量保持他們身下幹燥。別的護士說,你可真倒黴,護理這樣的病人,吃苦受累還是小事,他們在深夜呻吟起來,像從煙囪中發出哭泣,多恐怖!
我說,他們紫黑色的身體,我已經看慣了。再說他們從不呻吟。
別人驚訝地說:“這麼嚴重的病情不呻吟,一定是他們的聲帶燒糊了。”
我氣憤地反駁說:“他們的聲帶仿佛被上帝吻過,一點都沒有灼傷。”
別人不服:“既然不呻吟,你怎麼知道他們的嗓子沒傷?”
我說:“他們唱歌啊!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彼此給對方唱我們聽不懂的歌。”
有一天半夜,男人的身體滲水特別多,都快漂浮起來了。我給他換了一塊新的油布,喏,就是你剛才看到的這塊。無論我多麼輕柔,他還是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呻吟。女人歎息著問:“他是不是昏過去了?”我說:“是的。”女人也呻吟了一聲說:“我們的脖子硬得像水泥管,轉不了頭。雖說床離得這麼近,我也看不見他什麼時候睡著什麼時候醒。為了怕對方難過,我們從不呻吟。現在,他呻吟了,說明我們就要死了。我很感謝您。我沒有別的要求,隻請你把我抱到他的床上去,我要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