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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奶奶躺在協和醫院特護室中,莘迪獲準作為特殊的陪伴人整天守在病床前。協和醫院陳院長是劉般若中學同學,關係親密,當陳院長聽完劉般若介紹,看著莘迪一臉的悲哀焦慮和期待,他同情了,批準了。葛懷慶作為東道主,每日負責從貴裔會館給莘迪送飯,殷勤而周到。但是,自從聽了王奇發的講述之後,莘迪卻對葛懷慶印象越來越不好,她總覺得葛懷慶怎麼看,怎麼像個市儈。她把她的印象告訴劉般若,劉般若隻哼哈地支吾著,不明確表示什麼。
中國在全麵建成小康社會之後,已經實現全民醫保,重症醫療國家全包,老奶奶住院的費用誰也不用發愁。這和美國一樣。倒是老奶奶親朋好友來醫院探望,每個人都包了一個大紅包,上麵寫著“代水果”、“代鮮花”等字樣,莘迪收了好幾十包,共計有幾十萬元人民幣,親情太濃了,這是和美國不一樣的。莘迪把這些錢交給王奇發。
經過幾天治療,老奶奶的病症已有好轉,但仍然昏迷不醒,沉睡著,不時在夢中發出囈語,囈語隻有一句話:石、石、還我石……有時還有驚悸,雙手緊緊地抓住什麼,死也不肯放,似乎和誰在爭奪什麼。莘迪知道,她夢中抱的是那塊田黃石,那塊爺爺給她的定情物。那塊石找不到,老奶奶可能喪命,找到那塊田黃石,才能救奶奶。這是莘迪的結論,也是劉般若的結論,也是協和主治醫生們的結論。
這些天,莘迪可以零距離地接觸茉莉奶奶,看著她,撫摸她,摟抱她,攙扶她。她驚奇地發現,老奶奶是一個非常非常漂亮的老人,可以設想她年輕時驚人的天姿,高鼻廣額,身材修長,皮膚白潔,男人一見,肯定攝魂奪魄。而爺爺高大偉岸,天資聰穎,女人一見沒有不心猿意馬的。所以兩人不顧門第,一見鍾情。她常常回味、咀嚼爺爺給她講的愛情故事,像過電影似的回放那些殷殷切切、動人心扉的細節……
那年,爺爺在福州讀高中時,住在王家大院,他的父母在上海經營茶葉生意。一天中午放學,他剛進王家大院的大門,就聽見幾個仆人在交頭接耳,他上前一問,原來他們在議論他的爺爺剛買進來的一個丫頭,說那丫頭是北峰壽山嶺上村人,長得如何如何之眉清目秀,壓過王家大院所有的丫頭,隻花了很少的銀子。據說那丫頭身世悲慘,生下不久母親就因病去世了,接著父親又在采礦時被石頭砸成癱瘓,他隻好賣女治病還債。聽著聽著,爺爺心裏就湧上一股同情憐憫的情愫,他即刻趕往爺爺的住處。他走進爺爺的廳堂,隻見奶奶和爺爺的幾位姨太正圍著一個小女孩七嘴八舌地議論,有真心讚美的,有嘖嘖稱道的,有刻薄揶揄的。他從人縫裏一看,卻是個眉清目秀的十五六歲女孩,眼睛特別黑,皮膚特別白,身材很勻稱,曲線很分明。她正不知所措、目光怯怯地東避西躲,好像要找個安全的地方躲避。當她從人縫中看到爺爺時,她的目光立即凝聚,似一道電光直射過來,緊緊盯住爺爺,露出求救一樣的神情。爺爺不由自主被她的哀憐和委婉迷住了,他的心一震,那女孩的影像就在那一刹那,一輩子地鑲在他的腦神經上。
爺爺說,從那時起,他開始早起床,遲上學,準時回家,再也不在三坊七巷和同學們遊戲玩耍了,而是一有空就跑到他爺爺住的院子玩。他一到他爺爺院子,總是先問那小丫頭在哪裏,在做什麼,有時他還會幫助小丫頭為爺爺奶奶端水倒茶點煙抹桌。那小丫頭看見他來,總是眉開眼笑,步履輕快,聲嬌音媚,爺爺覺得小丫頭身上有一種令人亢奮、癡迷的吸引力。爺爺說,後來他研究人腦,發現那是一種氣場,異性的氣場,這種氣場的存在會引發男人不自覺地分泌多巴胺,使他像抽了鴉片、吸了海洛因一樣興奮。爺爺當時就處在那樣的境界中。那一年,爺爺的爺爺也看出眉目,一次爺爺的爺爺在玩賞博古架上的壽山石時問爺爺,你是不是喜歡小茉莉?那個小丫頭叫茉莉,姓什麼爺爺也沒顧上問,爺爺說是喜歡她,而且十分喜歡。爺爺的爺爺說,你要喜歡,等你結婚時我就把她送給你,做你房中的填房丫頭。爺爺當時還不明白送給他,做他房中填房丫頭是什麼意思,但他知道他的爺爺發話了,可以對這個丫頭好,這個丫頭就是他的女朋友,他親愛的人,他就可以大膽地接近她,親近她。王家上下的人知道了老爺子說過的話,自然對爺爺和小茉莉另眼相看,都知道爺爺要結婚時,小茉莉就會變成爺爺房中的人,就對他們的形影相吊少了管束,習以為常。
爺爺說那是一段糖一樣的日子,蜜一般的歲月。他一早起來就到爺爺屋裏請安,看一眼茉莉早上的笑容;中午一放學就到爺爺院子和爺爺一起吃飯,看一眼茉莉的步履;晚上他就跑到爺爺的廳堂,聽一串茉莉的笑聲。星期日休息,他就不做功課,跟爺爺擦博古架玩壽山石。爺爺問他喜歡不喜歡壽山石,他說喜歡,其實他不懂玩壽山石,他說喜歡是由石及人,他若說不喜歡,他就沒有理由整天泡在爺爺的院子,時時刻刻都可以見到小茉莉。爺爺的爺爺說,你要是喜歡壽山石,等我死了以後這些石頭全給你,那可是要值好多錢的。爺爺說他不要這麼多,他隻要一塊,爺爺的爺爺問,要一塊做什麼?爺爺說送小茉莉。爺爺的爺爺說可以,你就挑一塊,就算你以後收茉莉做偏房的聘金。爺爺那時已經知道什麼是收做偏房了。爺爺早就看中一塊枕頭狀的田黃石,爺爺的爺爺說,算你有眼光,沒白跟我玩這些日子的石頭,這可是一塊田黃凍石,是壽山村一位財主送給我的,我給它取名為“彌勒獻瑞”,隻要稍加雕刻,就是一尊薄意彌勒佛像。那石長約20厘米,寬約10厘米,半弓狀,兩頭尖,既像個枕頭,又像半躺著嬉笑的彌勒佛。那石色如蛋黃,又似凝固的蜂蜜,全石通靈澄澈遍布蘿卜綠紋,潤澤無比,是田黃中最上品,出於中阪,十分稀罕,曆史上列為貢品。爺爺的爺爺說,你選中這塊,因為是送給小茉莉的,我就割愛了,茉莉這丫頭我也喜歡,就算她服侍我一場的回報,這塊石頭可以管她一生的生活。
爺爺為什麼要選一塊上品田黃石送給茉莉呢?爺爺自有他的考慮。因為爺爺馬上就要高中畢業了,他父母叫他去上海上學,以後還要去美國。這就不得不離開福州,離開王家大院,離開心愛的茉莉。他知道以後世事難料,因為日本投降後,國共兩黨正處在內戰爭奪之中,說不定有一日,王家大院也會四分五裂,各自鳥獸逃,那時茉莉怎麼辦、跟誰走,誰都說不清楚。而給她一塊寶石,讓她攜寶逃生,以後萬一生活流離淒苦,可以變賣度日,這是對她的最愛。
臨別的日子一天天地近了,那是一段苦澀的日子,那是一段斷腸的日子,爺爺害怕見茉莉,茉莉卻是望眼欲穿想見到爺爺。還是爺爺的爺爺最了解爺爺,他對爺爺說,你去上海上學,又不是生離死別,以後放假可以回來探親。爺爺說,時局變化,不以我們的願望為轉移,頭腦裏有準備總比沒準備的好。爺爺的爺爺說,那你找茉莉談一談,讓她有個思想準備。茉莉到爺爺屋裏,爺爺掏出包裹了一層又一層的田黃石給她,他說這一去,以後見麵的日子難說了,我討了爺爺的一塊田黃石送給你,做終生紀念。這是一塊寶石,平時你看著他,就想著我,你等我,我會回來娶你的。如果我不會回來娶你,你就嫁人。如果你生活困難了,就可以把這塊寶石賣掉,賣個好價錢,它夠養你一輩子的……爺爺還沒說完,茉莉就把石往床上一扔,一頭撲進爺爺的懷裏傷心地慟哭起來,任憑爺爺擁抱、接吻、撫摸,就是止不住茉莉的慟哭。那一晚,茉莉就在小西廂房裏把自己少女的貞操獻給了爺爺。第二天一早,茉莉的眼睛腫得像紅桃子一般。爺爺在仆人的簇擁下出門上車,上車時卻看不到茉莉,待車要開動時,才見茉莉從南後街上買一串茉莉花,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來。爺爺正上車,茉莉不顧一切跑上前抱住爺爺,把一串茉莉掛在他脖子上,口裏念著:“茉莉,莫離,茉莉,莫離……”爺爺的眼淚撲簌簌往下落……滄海桑田,一晃幾十年過去。福州解放前夕,福州的王家人、上海的王家人各自由福州、上海兩地遷往台灣,爺爺就再也沒見到茉莉。王家的仆人丫頭各自逃離,各謀出路。爺爺的爺爺,特別給了茉莉一些首飾,連同那塊壽山田黃石,讓她回壽山嶺上村的老家。以後一切音訊隔絕。但爺爺對茉莉的記憶、懷念卻是一輩子都深刻鮮活。
神經代碼破譯後,莘迪利用腦圖譜和自己開發的軟件,讀取刻錄了爺爺年輕時的記憶,但因為用的是白人的腦圖譜,還原茉莉、壽山田黃石影像模糊。現在那個令爺爺迷戀、記憶一輩子的茉莉還活在福州,而那塊愛情信物田黃石卻不知去向。一切恍如夢境。
其實茉莉回到老家壽山嶺上村後沒有嫁人。福州一解放,她就成了壽山鄉第一批上識字班的姑娘,後來當了婦女委員,成了打地主、分田地、翻身求解放的積極分子。她發誓一輩子不嫁,她要等著她的情哥哥。她把那塊形似枕頭的田黃石用棉布包裹做成自己的枕頭,白天存起來,晚上掏出來枕著抱著偎著睡。她就這樣度過青春時光。直到40歲她領養了一個被人拋棄的男嬰,她把他撫養成人,又幫他娶妻成家,生了兒女,現在子孫滿堂,而那個叫王奇發的嶺頭村村主任,就是她孫子中的一個。
這個孫子從小聰明伶俐,乖巧活潑,討人喜歡。茉莉最愛他,總是護著他,寵著他,久而久之,奇發就養成了驕縱無忌、好吃懶做的習慣。好容易混到高中畢業,不但考不上本科大學,連最一般的專科院校也考不上。於是,他就和村裏鎮裏一些不三不四的青年在社會上混。袋裏沒錢,就跑回來向奶奶要,茉莉的金銀首飾先前是不敢露眼的,就是在最困難的1960、1961年也從沒拿出來變賣過。改革開放後,提倡脫貧致富,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茉莉才讓這些金銀首飾露麵,變賣成人民幣,給兒子娶親,生兒育女。她的私存也成了村裏人茶餘飯後的傳奇故事。茉莉的金銀首飾畢竟有限,她當年不過是王家一個小丫頭,又不是偏房姨太,所得肯定不多,不幾年就已箱空屜盡,茉莉也就成了王家燈油耗盡、風燭殘年的老廢物和額外負擔,過著有一頓沒一頓連飯都吃不飽的日子。當她得知壽山石開始值錢,壽山鄉到處都是采石買石來往的客人時,曾產生過出賣那塊情哥哥送的寶石的念頭。但一想那是一生唯一的愛情證物,怎麼也舍不得賣。白天她把包裹著寶石的枕頭藏在自己油漆斑駁的小藤箱子裏,晚上拿出來緊緊抱在懷裏偎依著,躺下時就墊在枕頭下保護著。她的這些舉動被隨時注意奶奶有無值錢可變賣私藏的寵孫王奇發發現了。一次,趁奶奶到村中鄰居家走動時,奇發打開奶奶的小藤箱,剝開包裹的破棉布,看到小枕頭內是一塊色彩斑駁的小石頭,他大失所望,重新把破棉布包裹上,把石頭放回箱子。奶奶回來後發現小藤箱被人動過,知道肯定是王奇發幹的,她問王奇發,王奇發坦白招認,還嘀咕,一塊破石頭有什麼珍貴,還當枕頭呢!奶奶笑著說,這石頭叫“彌勒獻瑞”,是無價之寶。你生在窮人家,哪見過富人家的寶。石頭瘋狂時,王奇發還在鎮上混,他見過幾塊比奶奶存的石頭小多了的,都賣出叫人張口結舌的價錢,他這才恍然大悟……
茉莉發現田黃石被盜後近乎瘋了,她呼天喊地、聲嘶力竭地哭了三天三夜。她先是懷疑鄰居,接著懷疑村裏幹部,到最後才懷疑自己孫子王奇發。王奇發對天詛咒,跪著發誓不是他盜的。事至如今,老祖母也隻能不語,儼然成了一個植物人,隻剩下一口氣喘著,一口飯吞著,維係著生命。
2
中央紀委責成福州市紀委追查“彌勒獻瑞”的來龍去脈,“彌勒獻瑞”由北京送至福州。福州市委十分重視,市委書記、市長、市委紀檢書記親自過問此案。經過慎重考慮,市紀委邀請了葛懷慶參加案情分析,因為葛懷慶是壽山石專家,並且見過“彌勒獻瑞”原石。
3年前的一天,時任晉安區區委書記的老同學董玉照給葛懷慶打了一個電話,叫他有空到他家看他新近買的一塊石頭。那天晚上8點,葛懷慶準時到董玉照家。董玉照是“裸官”,長樂人,和大多數長樂人一樣,老婆孩子都辦出國,成了美國公民,在國內隻剩下他一人。董玉照雖然也玩壽山石,但並不精通,他生怕被人欺騙,一有好石就叫葛懷慶玩賞鑒別。葛懷慶一看董玉照打開綢布,就覺得眼前這塊石頭特別眼熟,似曾見過。
這是一塊十分珍貴的田黃石。蘿卜綠紋、石皮、紅筋格三大特征俱有,質地、色澤、形狀、手感樣樣符合。葛懷慶雙手抱起這塊卵狀石塊,用臉麵不斷地摩挲,油漬通靈澄於石表,兼具溫、潤、細、結、凝、賦六德。葛懷慶心情怦然激蕩,手心沁出微汗,仿佛一股細細的暖流從手心擴散開來,令人無比舒暢。他想起他見過的壽山嶺上村王奇發家的那塊石頭,但他不說。
“玉照,這是已經幾世紀沒見到的罕見的田黃,曠世少有,絕世之物,你是從哪裏弄來的?”
“我怕被人騙了,所以請你來鑒賞,我不相信現今還能見到這般極品。”
“現今造假幾可以假亂真,但其內質是無法是假的,你拿手電筒來……”
田黃石為微透明或半透明體,一般的田黃石,在燈光下都有良好的透光性,可以洞察其內在肌理色質。在光線透射下,石心泛黃紅之光,煥發出一種迷人光影,這是其他石材品種所不具備,是製假者無法製作的。
兩人就著手電筒光線的穿透,仔細地鑒賞著石質肌紋內理,真的,這是無法造假的真物。
“怎麼弄到的?”
“一個偶然的機會,一個不識貨的人急於脫手,我運氣好……”
“你是升官發財的命。”
“發財才能升官,我要送人,現在有一個好機會,天賜我這塊好石。”
“如果雕工好,可以雕成一件驚世精品。”
“你看雕成什麼值錢?”
“依這石形,我看雕成彌勒獻瑞最合適。”
“為什麼?”
“外皮、格、內紋理都好像在提醒人這是一尊半躺著的彌勒,再說彌勒是仁德之佛……”
“哎呀,葛懷慶,你真神了……”
“嗬嗬……”
葛懷慶建議董玉照找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猛瑪,他擅長雕彌勒佛,是國內少見的高手。以後,董玉照怎麼找的猛瑪,葛懷慶就不知道了。
市紀委召開案件討論會。當葛懷慶走進會議室時,那尊“彌勒獻瑞”正放在桌子中央,幾個與會的公安刑偵人員在玩賞。葛懷慶從手提包裏掏出手電筒,朝玉佛一照,立即斷定這不是他3年前在董玉照家見到的那塊田黃石,這是利用相似的石種連江黃冒充的田黃石。
連江黃中質佳者通靈有紋,初視猶似田黃,所以曆史上就有石商以連江黃冒充田黃石販售。假冒曆史可以追溯到清朝。假冒手段各異,或以煨烏法冒充烏鴉皮,或塗染環氧樹脂加上壽山石粉調劑,或以漂白粉擦磨成白色皮。但二者母礦不同,有著本質區別。葛懷慶是假冒高手,他多年前犯案就是在出賣礦洞時用連江黃造了許多假田黃蒙騙溫州人,坐了3年牢。當年他曾托人請區委書記董玉照幫忙,董玉照秉公辦事了,現在他也隻能秉公辦事了。他來之前,董玉照曾給他打過電話,要他鑒定時指認就是他在董玉照家見過的那塊。葛懷慶電話裏說好的,好的,內心暗罵:你這裸官、狗官,你也有今日,老子要你也去坐牢,老子決不作偽證!
“彌勒獻瑞”是假田黃石已無需討論。根據董玉照初步交代,他是拿王奇發給他的田黃石找猛瑪雕刻的,猛瑪雕成還給董玉照的“彌勒獻瑞”,董玉照是親自過去拿的。隻是拿時,猛瑪在菲律賓開會,後來心髒病發作死在菲律賓。如果真田黃石被偷換成連江黃,不是在猛瑪大師家就是在董玉照送出後的環節中發生的,在這條鏈條上,董玉照以後的行賄受賄人是壽山石的外行,從中被人偷換是不會引起注意的。但是,也有可能是在之前被作假調換的,董玉照沒有認真驗收判斷。討論會由於意見不一致,沒有下定論,不了了之。
真正的田黃石從這條“雅賄”鏈上脫落了。它到哪裏去了?它現在落在誰的手裏?
3
晚上,劉般若和葛懷慶送晚餐到協和醫院特護室時,看見從特護室走出來的莘迪神情恍惚,以為她病了,連忙問有什麼不舒服,是不是太累了。莘迪說,沒病,也不累,隻是她一下午回顧了爺爺和茉莉奶奶的故事,她實在不明白,為什麼事隔幾十年,爺爺和茉莉奶奶的記憶還如此深刻、情感還如此濃烈?這種關係的背後有什麼推動力?劉般若說,他也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在研究春申腦圖譜的過程中,他對腦與人們的愛情、腦與人們的政治態度也作了順便的研究,現在有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如果莘迪有興趣,他可以和她探討切磋。莘迪說,當然有興趣,我吃飯,你講解,我邊吃邊聽。
劉般若說,人心裏總是擁有某些理性無法理解的衝動。這是3個世紀前,法國物理學家、數學家帕斯卡說的。愛情是社會文化環境和人體生物構造這兩個極宏大又極細微的事物共同塑造的。社會文化環境我不用說了,這人體生物構造,主要是指大腦構造,當然還有其他腺體分泌,但主要是腦。主管情緒、記憶與注意力的腦邊緣係統的邊緣共振,使觀察一張異性臉孔所呈現出的情緒反饋變成一種多層次的體驗,就像兩麵鏡子對著放,產生了某種閃閃爍爍的彈跳感,互相反射使得各自的深度漸漸向後擴展至無窮無盡。當我們遇上了他人的凝視,兩個神經係統此時就能形成一種真實而又親密的接觸,愛情就產生了。到這裏,我們大腦的一部分似乎記得並找出(往往是無意識的)那個在我們家族內從情感上能和我們產生共鳴的人(通常是父母的一方或雙方)。然而進化則要求我們尋找一位比由家庭設置的GPS係統更好的伴侶。一旦我們離開父母與家庭,我們的大腦和內心便開始進入搜索狀態,尋找相同點,我們的潛意識正如GPS係統一樣運作,為我們找尋一份似曾相識的,曾經在自己家庭中體會過的一種愛情。以上資料引自《三聯生活周刊》2012年第6期朱步衝的《親密關係的幕後推力》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