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軟的改造(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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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弛
上篇
關維孔被池塘裏的那株植物吸引住的時候,意識到他正在G縣的西郊。他似乎還特意抬頭看了看天空,深秋時節傍晚的天空是悠悠的深藍色。太陽西斜了,稀薄疏懶的陽光一片蒼黃,慈祥而乏力地照耀著郊野的風景。
是那株植物終於讓他的神經有了一絲興奮。池塘是南疆農村時而可見的那種池塘,岸邊叢生著的蘆葦,葦叢泛出一片金黃色,在微風中輕輕搖蕩,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那株植物生長在離岸很近的水麵上。
關維孔從來沒見過如此華麗的植物,猛一看就是一大蓬色澤鮮豔的花瓣怒放著,足足有臉盆大小。那花瓣細長、鮮嫩、妖嬈蜷曲,仿佛一種柔曼舒卷的舞姿突然被定格於一瞬。花瓣聚集的中心部位是深紅色的,向邊緣漸漸過渡為橙紅色、鮮黃色。中間還間雜著一些寶藍色,如同觸須一般的花蕊。這麵貌奇異繁複的花朵驀然出現在新疆南部縣城的一個小池塘裏,讓人有種怪誕、甚至恐怖的感覺……關維孔懷著一種莫名的緊張細看了看,覺得這樣豔麗複雜的植物,似乎應該是生長在熱帶,甚至是生長在熱帶海洋的洋底,才合乎情理,他一時聯想到諸如海葵之類的海洋生物。他把手伸出去慢慢接近那怒放的花瓣,忽然,叢生的花瓣似乎感應到手指的接近,開始興奮起來了。它的顏色變為激動的深紫紅色,花瓣叢中似乎有種黏液在分泌出來。他大著膽子拿手指輕觸了一下花瓣,花瓣立刻激動得痙攣起來,先是一陣收縮,接著又滿懷期待地慢慢舒展開來,就像海葵的觸須,或者萬千活的水蛭,由統一的神經係統控製著。甚至就像是章魚的腕足,仿佛要攫取什麼。它到底是植物還是動物?一種強烈的好奇心和探究欲把他攫住了。這時,有一種奇異的、濃烈的氣味彌漫在他的麵前,帶著果實爛熟的甜香,浸入他的大腦中。一種難以自持的衝動使他忘記了一切警覺,把鼻子慢慢湊近——忽然,那萬千的花瓣,或者說水蛭,或者說腕足,以閃電般的速度撲麵而來,刹那間牢牢地包裹住關維孔的腦袋,把他拉向水下。他隻覺得一陣令人窒息的恐懼,大腦中一片空白,他雙手拚命去摳裹住腦袋的那些腕足,手指上隻感到一種令人惡心的粘滑,與此同時,花叢中分泌出的黏液糊得他滿頭滿臉,那種飽含腐蝕性和消化力的酸液灼燒著他的每一寸皮膚,恐懼和絕望在這一瞬間占據了他的全部靈魂……
關維孔終於睜開了眼睛,從噩夢中掙紮出來——四周是黑夜的恬靜,隻有心髒緊張的跳動聲在耳朵裏轟然鳴響,他擰亮台燈拿起水杯喝了兩大口涼開水,腦子裏想起最近看的那篇法國人寫的荒誕小說《茅膏菜》,剛才的噩夢頓時有了出處,直到這時他的心跳才漸漸平複下來。然而,他不明白為什麼這篇小說會進入到他的夢境之中,他坐在床邊愣愣地思索著,也不知為什麼思想就漸漸地走神,多年來的一些生活片段紛亂無序地湧入頭腦中……
1
關維孔還記得第一次到南疆的G縣是1985年深秋。他從新疆石油學院畢業,被分配到了新開發的塔西石油基地。班車在浩瀚無邊的戈壁沙漠間穿行了兩天,當他終於望見遙遠天邊的那一小塊綠洲,得知那就是G縣,他此生的目的地時,他覺得那仿佛是赭黃色的大海上勉強露出來的一小片綠色的島嶼,一種岌岌可危的,隨時被漫漫黃沙淹沒的感受迅速湧遍全身……
在客運站下車之後,關維孔懷著一種陌生、孤獨而且淒涼的心情踏進了G縣城。街道上人不多,幾乎看不見汽車。路邊隻有零零星星、連不成片的土房子。在夕陽的照射下,這些土房子一律顯出一種和戈壁灘渾然一體的鏽紅色,仿佛它們不是什麼人造的建築物,而是戈壁灘上風化形成的沙丘土堡似的。這些土房子朝陽的牆根下,三三兩兩地坐著一些維吾爾族老漢,他們在曬一天中的最後一縷陽光。他們一律穿著黑條絨棉襖,頭上一頂黑色帶茸圈的高筒帽,腰間一根雜色的帶子把棉襖紮緊,兩手抄在袖筒裏。他們的臉一律朝向著關維孔,高高的眉弓和鼻梁下深藏著的黑洞洞的眼窩,默默地凝視著他這個闖入者。關維孔望著這些維吾爾族老漢,一時有些恍惚,在這亙古不變的寂靜街道上,他們就像是某種植物,深深地紮根在南牆根下,年年歲歲,維持著同一種姿態。歲月在這寂靜的街道上千年如一日地重複著。時光在這裏似乎停滯了……
從那天開始,關維孔把自己的身體安頓在了這個南疆小縣城邊上新建設的石油基地。可他始終沒給自己的心找到一個安寧的居所。白天,在緊張的基地籌建工作中,暫時會忘卻那種與世隔絕的孤獨感。可一閑下來,客居他鄉的孤獨就像寒露一樣慢慢凝結在心頭,漸漸浸透了他的身心。
在縣城裏,有時候也會遇見一些趕時髦的人或事,透露出一點兒追逐時代的努力:一對兒一對兒的縣城青年男女,勾肩搭背地走在大街上,手裏提著磚頭式錄音機,大聲播放著鄧麗君的歌曲。他們的腳麵上,寬大的喇叭褲就像兩把掃帚從街道上掃過。那種落伍而又不自知,反而洋洋得意的神態,讓關維孔心生悲憫,有時又覺得一絲好笑。那一刻,他的臉上會呈現出一種若有若無的笑意,有時搖搖頭,有時又歎口氣。那是因為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也許他的後半生就要在這裏度過,終究要和這些縣城人混同在一起,難以辨認了。帶著這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潛意識,他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周圍雖然也有著城市和街道,也活動著人群,但他卻缺乏與之溝通交流的欲望。他常常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他像魯濱孫一樣,由於某種莫名其妙的人生變故,漂流到了一個荒島上。他的心靈品嚐著與世隔絕的孤獨,盼望著回歸到文明世界中去,或者至少在荒島上找到一個能夠交流的文明的夥伴。
直到那次舞會上,關維孔的生活才發生了徹底的轉折。
2
那次的舞會是由石油基地團委組織的。關維孔是被同宿舍的舍友們裹挾著去的,心中還是那種無可無不可、懶洋洋的情緒。
基地新建的體育場裏,四周環繞著水泥階梯看台,體育場上空懸掛著四排大燈,金黃色的光暈籠罩著中間的球場。為這次舞會,團委的人可謂煞費苦心了,把縣城裏政府、文教、衛生,總之體麵單位裏的年輕姑娘們都請到了。她們都顯得既興奮又緊張。她們來的時候已經盡其所能、盡其所有地打扮了一番。但當她們湊到一起的時候,立刻集體顯現出了小縣城的單調和貧乏,無非是蝴蝶結、連衣裙,最多的還是喇叭褲,而且是那種極為誇張的,活像兩把掃帚掃過地麵的喇叭褲。小夥子邀請姑娘跳舞的時候,要麼緊張生硬,口中訥訥,不知所雲。要麼就學著外國電影裏的做派,什麼“請允許我……”“如果我沒有認錯的話……”,在關維孔聽來,矯揉造作,有種令人極不舒服的“土洋氣”的味道。
關維孔坐在場外較高處的水泥台階上,漫不經心地看這一池男女沉浸在那種“土洋氣”的緊張和興奮之中,如同一個花花綠綠的巨大漩渦,在擁擠和裹挾之中慢吞吞地旋轉著。忽然,關維孔注意到從漩渦上遊漂流而下的一個姑娘。姑娘的皮膚很好,在燈光照耀下,泛著米黃色的細膩光澤,高而挺的鼻梁兩側,是一雙大而深邃的黑眼睛,睫毛濃重如陰影。這樣一副臉龐,在眾多土洋結合的縣城女子之中,顯得十分醒目。在層層疊疊、斑駁掩映的麵孔之間,姑娘的臉時隱時現,但關維孔的目光始終鎖定在那張臉上。摟著她跳舞的小夥子,把自己弄得像個托運部裏打得整整齊齊、結結實實的包裹。小夥子緊張得臉色通紅,一路磕磕絆絆地護著她前進,不時對旁邊碰著他們的人怒目而視。對此,她的臉上總帶著那麼一副若有若無的笑意。那種笑並不代表熱情和歡樂,似乎更多的是一種包容,甚至是遷就。她的這種笑容一下就觸動了關維孔一貫深藏著的內心,頓時咂摸出那裏麵包含著的複雜滋味:憐憫、鄙夷、無奈和遷就混雜在一起的東西。一種心靈相通的感覺忽然間就抓住了關維孔的心。姑娘的臉在他的眼中頓時變得耐人尋味。她笑容裏的那種寬容、遷就以及溫和,甚至超過了他,使他一時間深受感動,覺得她可能遠比自己更為成熟,不但值得探究,甚至值得人去追隨、感悟也未可知……關維孔潛意識中也明白自己那種漫無邊際的思想遨遊。最終迷失初衷、不知所雲的老毛病又開始發作了。但他此時卻不想束縛自己,而是放任他的思想自由馳騁。此時的他,胳膊肘支在膝蓋上,下巴托在手掌裏,兩眼出神地凝視著那張臉,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張臉。他沒顧及他的這種凝視一旦與對方的目光相遇時,會給對方造成什麼樣的心理衝擊,他總覺得他不在場,在暗處,甚至在高處。然而,當姑娘又一圈轉到他附近時,他們的目光真的相遇了!那一瞬間他受了驚,迅速把目光轉向別處。然而,就是那一秒鍾,也許已經暴露了不知多少東西!要知道,她可不是一般的縣城女子啊。又過了片刻,他覺得事情已經過去了,目光仿佛自己忍不住似的,又開始搜尋那張臉,然而,當搜尋到的時候,才發現對方的目光已經等在那裏了,也許一直都沒離開過。這回,他抵抗住一閃即逝的羞怯,穩住神與對方目光相接,大膽地對視著,姑娘那若有若無的微笑忽然加深了一重,他在激動中意識到,她給他笑了,是單獨給他一個人的!他忙回以笑容,恰在此時,該死的小夥子來了一個笨重的旋轉,把她的臉轉向了另一邊,此後就被重疊斑駁的麵孔遮掩住,漸漸漂進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去了……
蘇依群與身邊的小朱心不在焉地敷衍著,腦子裏卻是剛才在燈光之外的黑暗中浮現出的那一雙灼灼發亮的眼睛。蘇依群知道那個人是石油基地新來的大學生,據說挺傲的,看不上這個小縣城。但正是這一點讓她怦然心動。她知道他姓關。沒辦法,在這方麵,她就是有種天賦,周圍的人啊,事兒啊,複雜微妙的人際關係啊,稍有個風吹草動,她立刻就感覺到了。
此時,這種天分又發動起來了。她預感到他和她之間會發生點什麼的,今天晚上不會就這麼白白過去的。對那種灼灼的目光裏所包含的意味,她的判斷應該不會有什麼差錯吧。何況後來,她的眼睛沒有白等,也沒有久等。更何況,第二次她似乎還給過他一個笑臉呢,一想到這一點,她的內心就一陣羞慚。於是她又覺得那似乎隻是個一閃而過的念頭,究竟給沒給他笑呢,她自己此時也說不清楚了……忽然,她的餘光感到一個人正在向她逼近,她嘴上與小朱敷衍,眼睛偷空兒往那個方向一瞟,果然是他,還有他灼灼的眼睛。她的目光哆嗦了一下,趕緊躲開了。她嘴上還在與小朱敷衍著,但她的耳朵完全聽不見她在說什麼了,耳膜上是劇烈的心跳聲,怦——怦——怦,這是她以前和縣城裏任何男子交往時從未出現過的,她心底深層似乎又掠過了一絲羞慚。但此時是顧不上應付這一絲羞慚了,她隻是擔心他會不會中途又拐到什麼別的方向去了,於是忍不住又向他那個方向瞟了一眼。一點兒沒錯,他正堅定不移地朝她走來,目光正好與她相碰。她鬆了一口氣,忽然間竟想起了那個年代常用的比喻:燈塔。她覺得她的目光就像一座燈塔,為這艘夜行的航船指引著方向。她心裏暗自為這種活學活用發出了勝利的笑聲。
一搭上他的肩膀,她立刻就感覺出對方有一副很熟練的“舞架子”。他的身體在翩翩舞步中始終保持著一種沉穩,令人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依附感,也就是那種趴在對方肩膀上,任由對方帶著四處飄蕩的、很舒服的感覺。而且他的手勢非常清晰堅定,不像有些人那樣猶豫不定,令人無所適從。到了轉彎的地方,他身體很自然地微微後仰,形成一個看不見的軸心,忽然一下,帶動她來了一個輕盈漂亮的旋轉。她感到這個旋轉來得太舒服了,在那一瞬間,她感到裙邊飛揚起來,像瞬間綻開的花朵。裙下一陣清涼,她意識到她的小腿、甚至是大腿,一定在周圍男人們的眼中一閃即逝。她暗暗地一陣臉紅,但心底深處卻是一種說不出的滿足,今天晚上,他真是讓她出盡了風頭啊,她注意到場邊的很多人都在朝他們看了。她不由自主地對他報以發自內心的笑容。他也正笑意盈盈地望著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3
當天晚上,關維孔輾轉反側,一夜不能安睡。第二天一早,同伴叫他起床時,他索性稱病,請了一天病假。他把自己關在宿舍裏,心中百轉千回,拿不定主意……一直熬到下午,關維孔終於鼓足勇氣,痛下決心,頂著烈日騎上自行車往G縣城趕去。
G縣的醫院那時隻有呈“工”字形連接的三排平房,這種結構對第一次進入的人來說十分複雜,關維孔就像一隻鑽進迷宮裏的螞蟻,鑽來鑽去,循環往複的,竟似沒個盡頭……每個房間裏都有穿白大褂的姑娘,個個似是而非。關維孔很快就出了一頭汗,白襯衣也濕了半邊。這時,他來到了“工”字形上端最拐角的一個房間。隻見門半開著,一個穿白大褂的姑娘背對著他坐在辦公桌前,左手托腮,身體微側,正在專心致誌地看書。他隻能從姑娘上半身大約的身材,以及那一段蔥白似的脖頸,一籠烏黑的發絲來判斷,覺得似乎有點像。他又緊張又木愣地站在那裏,越覺得像,心中卻越猶豫,不知下一步怎麼辦才好。最終他決定先出去,到大院門口的樹蔭下坐一會兒,冷靜冷靜再說。於是像個疲憊不堪的旅人,蹣跚地從醫院走出去了。
實際上,蘇依群坐在那裏看書的時候,並不像關維孔看上去的那麼專心致誌,她隻是覺得以那樣一種專心致誌的姿態看書,十分雅致好看罷了,這是她自己潛移默化了的習慣。忽然,她聽見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最後在她的門口停下了。她立刻就把書丟在了一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後腦勺上。是他,一種預感浮上心頭。她靜靜地等待了一會兒,那種預感越來越強烈。她的麵前擺著一架小圓鏡,當她坐在凳子前麵,做看書狀的時候,別人並不能看見她看的是小說、雜誌還是醫學書,但那麵小圓鏡的位置和傾斜的角度是她精心調整好的,使她恰好能看見門口的情況。這是她許多不為人知的小秘密中的一個。她感到心跳開始加劇了,她一動也不動,隻有眼珠慢慢地瞟向右邊的那麵小圓鏡,果然是他!他滿頭是汗,襯衣都濕了半邊,一定是中午從基地那邊騎了十公裏的車趕來的。她心中掠過一絲溫暖的感動,差點兒回過頭去招呼他,但最後一瞬她的定力發揮了作用,克製住了自己。她要看看他會怎麼樣。時間在一秒一秒地流逝,竟像停滯了一般難耐,她看見他在緊張地舔嘴唇,最後竟然……轉身走了。她感到一陣後悔和失落,連忙起身來到窗前。片刻,她看見他從大門出去,慢慢地走到大院門口的沙棗樹蔭下,一屁股坐了下來。
她感到懸著的心一下落了地,渾身一陣釋然和輕鬆。她的臉上不自覺地浮現出一絲微笑,信心又開始在體內恢複。她忽然就想起了前不久讀過的那篇美國人的小說,講一個老頭和一條大魚搏鬥的艱難曲折的故事,心中掠過一陣體悟的快樂。她決定沉住氣,再看看,看看他要坐到什麼時候,難道一直坐到下班嗎?然而,這回她卻發現自己沉不住氣了,她坐立不安,不時地起身趴到窗前看他還在不在那裏。這在以前,她和縣城裏男子們的交往中,是從未出現過的。她還是第一次被對方所折磨。這是為什麼?她到底是看上了他這個人?還是看上了他所能帶來的機遇?也許是因為這兩種成分兼而有之,並且以恰當的比例混合起來,才在她的內心發生了如此劇烈的化合反應吧!她已經無暇細加分析了,因為她已經下了決心,此刻她隻是需要個由頭罷了。由頭總是會有的,她看見了大院門口的那輛白色的冰棍車,百無聊賴的老太太點頭欲睡。
她慢慢地走出醫院門,慢慢走到冰棍車跟前,她沒直接看他,可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通過眼睛的餘光籠罩在他身上。她慢慢從白大褂裏掏出剛才準備好的分幣,有紙幣,有硬幣,慢慢地湊成一角錢遞給早已不耐煩的老太婆。暗暗欣喜地感覺到,他已經從背後勇敢地靠上來了。當她拿著冰棍一回頭的時候,正碰上他潮紅而疲憊的臉。於是她詫異而驚喜地說:咦?你怎麼來了,病了嗎?
他的臉上展開了一個疲憊的笑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口中喃喃地說:我也不知道……我這是怎麼了?
她立刻以一個醫生的身份伸出手去,在他的額頭上輕柔地撫摩了一下,但她的臉上掛著的絕不是醫生的笑容,她相信他能看得出來。
很燙啊,不過也不要緊,天氣的緣故。把這個吃了就好了!她把剛買的冰棍伸到他麵前,心中暗想,她可從來沒有這樣獎賞過縣城裏的男子。
他的臉上很感動,眼眶裏甚至有種晶瑩欲滴的感覺,他聲音略帶哽咽地說:這怎麼好意思呢!
她也被他弄得感動了,隻想趕快從這讓人不好意思的感動裏逃離出來,於是玩笑著說: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嘛,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他們倆頓時輕鬆地笑了。一旦恢複輕鬆,他的那種大膽和靈活勁兒立刻也附了身。他咬了一口冰棍,讚歎地說,真甜!這樣吧,你請我吃冰棍,我請你看電影好了。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4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蘇依群就暗暗地把她妹妹蘇依眾當作了較量的對手。很長時間以來,這一點潛藏在她隱秘的內心深處。妹妹不論家裏家外,到處受到稱讚和重視,到處受到過了頭的關心和期望,她呢,回回都禮貌得體地靦腆著,謙虛著,實際上一副得了便宜又賣乖的架勢。每逢這樣的情景,一種憤憤不平、心有不甘的酸楚就開始暗暗地啃齧著蘇依群的心,那種對手和壓力的感覺,就開始沉甸甸地壓上心頭。按說不該對自己的親妹妹產生這樣的情緒。然而,她怎麼也和這個親妹妹親不起來,不但和妹妹,和爸爸媽媽也同樣親不起來,總覺得和他們三個隔了一層。
“文革”初期,蘇依群的父母因言獲罪,從上海一路發配到新疆南部的這個小縣城,那時蘇依群才不過兩三歲。蘇父以為經過幾年忍辱負重的改造就能回上海了。因此把小小的蘇依群暫托在爺爺奶奶家照管。然而直到“文革”結束,因為在最後一次政治風波中看錯風向,站錯隊伍,蘇父確定再無回上海的可能性之後,才把蘇依群從上海接回來。那時,她已經長成了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敏感、自尊,不可磨滅的自我意識已經在身體裏牢牢生根。
這次的人生變故,讓蘇依群承受了幼小生命中的巨大落差。離開了熟悉的親人(爺爺奶奶),來到陌生的親人(爸爸媽媽)中間,本來就有種孤獨和疏離。小縣城的偏遠落後,更使小姑娘體會到一種深刻的失落。剛來的那兩年,她蒼白的小臉上幾乎看不到笑容。一種成年人才有的陰鬱、甚至是厭倦和鄙視,往往在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來。按理說,蘇父蘇母應當對小姑娘的這種情緒給予充分理解才是,當年的他們,不也經曆過種情感上的磨難嗎?但不知為什麼,多年的艱苦改造使蘇父蘇母的心靈在一種扭曲的適應中變成了一種奇怪的兩麵體:當他們麵對本地人的時候,他們骨子裏自認為是上海人,一種優越感,一種落難感,以及早晚要脫離苦海飛升而去的理想,不知不覺就主宰了他們的心靈。然而,當晚來的蘇依群在他們麵前流露出同樣的情緒時,他們卻不知不覺就轉變了立場,體會到了一絲本地人的感受,品嚐到了那種受歧視的滋味。他們覺得,他們十年的忍辱負重遭受到極大的不敬,甚至是輕蔑。他們和生在本地的蘇依眾十年來苦苦掙紮,相濡以沫的感情,來自大上海的蘇依群是根本無法理解的。這種隔閡就像一根纖細的刺,紮入到蘇依群敏感的心裏,雖然看不見什麼流血的傷口,但一不小心的觸動,就會引起一陣細小尖銳的疼痛。麵對蘇依群的格格不入,蘇父拿起別人改造他的思想武器,改造起了自己的大女兒。警告她要“腳踏實地”,不要“心存幻想”,甚至引用起毛澤東同誌批評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語錄來教訓大女兒,什麼“顧影自憐”,什麼“精神貴族”之類的,也不管她能不能聽得懂。母親呢,則是現身說法,讓她向妹妹蘇依眾學習,學習她的那種“埋頭苦幹”“艱苦奮鬥”的精神。
也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蘇依群開始暗暗地打量、揣摩她的妹妹。她感到妹妹小小年紀,城府卻很深。不太容易知道她心裏在想些什麼,隻看出她很聽大人的話,學習極為刻苦,成績十分優秀,而且懂得委曲求全。因此,到處受待見,到處受表揚。她隱隱感到,妹妹有點像《紅樓夢》裏的薛寶釵,讓人挑不出毛病,卻也喜歡不起來。
那時候,黨中央發出了向科學進軍的號召,徐遲在《光明日報》上發表了《哥德巴赫猜想》。全國的青年學生都掀起了學習數理化的熱潮。各學校組織學生發起了向陳景潤、楊樂、張廣厚等數學家寫信的活動。妹妹的信被學校選中,在全校學生大會上,上台當眾朗讀。妹妹朗讀得認真專注,聲情並茂。姐姐坐在台下聽著,心裏卻不是個滋味兒,覺得自己和當時的氛圍格格不入。說實在的,她一點兒都不喜歡數理化,覺得那都是些抽象複雜,而且極端枯燥乏味的學問,和一個女孩子的天性、趣味完全是南轅北轍,背道而馳的。她們(包括妹妹)怎麼可能真心喜歡什麼數理化呢?不過是為了博老師喜歡,討大人歡心罷了!不過是為了壓別人一頭罷了!
靠著一些小聰明,蘇依群在學校裏混得一個成績平平,不上不下。但父母早看出了她的秉性,欲要施以嚴厲教育,又恐更加深了感情隔膜,鬧出什麼家庭裂痕,最後隻得放任自流。在感情上,自然更加鍾愛妹妹蘇依眾。
在這種厚此薄彼、冷淡放任的境遇之下。蘇依群竟也慢慢地適應了,她學會了潛藏起自己的內心想法,慢慢養成了關維孔後來看到的那一副若有若無的笑容。這笑容溫和之中又潛藏著無奈、遷就,甚至不易察覺的鄙夷。首先是家人,接著是同學、老師,街坊鄰裏,發現這個姑娘變了,似乎忘記了自己大上海嬌小姐的身份,對周圍的人謙和熱情起來了,似乎終於要融入到這座邊疆小縣城,和當地群眾打成一片了。而蘇依群則發現,小地方的人終究是好對付的,以她這樣一個來自大上海的漂亮小姑娘的身份,隻要稍微將笑容掛在臉上,稍微對人主動一些,和氣一些,遷就一些,立刻就贏得了大家的好感。她付出的那點熱情,本地人可謂湧泉相報,甚至說是受寵若驚也不為過。慢慢地,她在枯燥的學習生涯之外找到了生活的樂趣。她發現自己身上有種天賦,那就是對周圍的人和事,尤其人際關係,有著超常發達的敏感性和知覺力。誰和誰好了,誰和誰有矛盾了,她總是第一個察覺到。有時候,當事人之間的關係出現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甚至連他們自己都還有些懵懂的時候,她就替他們感覺到了,或者預見到了。她觀察著周圍的人情世故,體會著、揣測著每個人感情和思想的細微變化,並且隨著生活的演進,不斷地得到驗證,覺得其中充滿了說不出的興致和樂趣。有一次,在家中的飯桌上,蘇母偶然提及單位的王阿姨。蘇依群信口多言了一句:“王阿姨和張叔叔恐怕要不好。”蘇母當作孩子話並未理睬。不料半年之後,王和張果然離婚。又一次,蘇依群和同學上街買衣服,在縣城商場裏看見新進的一批石磨藍牛仔褲。蘇當即掏錢買了一條,同學雖然羨慕卻不敢效尤,悄悄對她說,你不知道李校長天天在校門口拿著剪刀抓奇裝異服啊,小心給你剪了!蘇說,不怕的,他快要調走了!未幾,李校長果然調走。
由於對周圍的人際關係洞若神明,蘇依群隻要稍稍因勢利導一番,就獲得了極好的人緣。如果有人出現了矛盾,別人怎麼勸也無益,可她隻上前點撥那麼一句兩句,立刻就說中了別人隱秘的心事,矛盾糾紛倏然化解。慢慢地,女孩子們有了什麼心事,都願意告訴她,從她那裏求得安慰,甚至讓她幫著拿主意。有了矛盾糾紛,就主動找她調解,簡直把她當成了生活的仲裁者。她在各年級同學中都建立了一種特殊的威信,名氣越來越大。漸漸她開始同社會上的一些人交往,獲得了很多圈在學校裏的書呆子們根本不可能獲得的見識。初中畢業之後,她考上了當地的衛校。隨著年齡的增大,開始有男人簇擁到她的身邊來了,對此,她既不像書呆子們一樣驚慌失措,把自己像刺蝟一樣縮成一團;也不像有些一味趕時髦的傻姑娘,輕易掉入男人的陷阱。她跟著他們上舞場,滑旱冰,看電影,臉上掛著那副若有若無的笑意,輕鬆自在、遊刃有餘地周旋在他們之間。與每個人都保持著那種“增一分則長,減一分則短”的恰如其分的距離,男人們覺得她很公平,像春天的太陽一樣,給每個人一份溫暖和感動,卻又可望不可及。
蘇依群從衛校畢業後分到縣醫院的X光室,妹妹還在寒窗苦讀的時候,她已經正式踏入了社會。憑著自己的天賦,她很快就在新環境裏得心應手,遊刃有餘。她的周圍照樣簇擁著眾多的仰慕者。但她不為所動,她總感到,真正的機遇還沒有降臨,有時難免內心裏有所茫然,甚至焦慮。直到遇見關維孔,她覺得仿佛在激流之中突然攀上了一隻小舟,從此有了駕馭生活、駛向理想彼岸的著力點和根據地。
5
星期天的下午,石油基地伸向西南方的一條公路上,蘇依群和關維孔騎車並行著,向著落日的方向漫遊。這大概是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交流得最深入,也是讓關維孔最感動的一次了。一路上,蘇依群把她的身世和遭遇,她在家中的孤單落寞,命運中陡然出現的坎坷和失落向關維孔娓娓道來。她講得溫和安詳,沒有一點兒怨天尤人、憤憤不平的尖刻和激動。偶然為自己感歎一聲,也充滿了一種飽經滄桑之後的恬淡。然而,她對自己的這種態度,恰恰深深地感動了關維孔,讓他察覺到她深藏不露的隱忍,激起了他心底深處的一種溫柔的同情。
此時,太陽已經西斜。蘇依群忽然在公路邊下了車,對關維孔說:“到了。”她把車子扔在路邊,望著關維孔微笑著,西天上的太陽在她的眼睛裏形成了兩個晶瑩的亮點,關維孔一時覺得,她那晶瑩的目光仿佛充滿了一種激動人心的暗示。望著她的眼睛,他仿佛感到裏麵有種召喚的力量像磁石一般吸引著他。
他跟隨著她向戈壁深處走去,西斜的太陽將金黃色的光芒普照下來,大地是一片深沉久遠的赭黃色,天空則是亙古不變的蒼藍。這兩種色彩的交界處,則是遙遠的、可望不可即的地平線。緊貼著地平線之上,低低懸浮著一輪金黃色的、溫暖的太陽。在這廣袤的空間裏,線條和色彩是如此的簡單,而其中仿佛蘊含著的什麼,卻讓人的思維永遠也無法窮盡。在一種無限開闊的心境下,關維孔體會到一種說不出的新鮮和興奮,走在前麵的蘇依群不時地回過頭來,用那雙召喚的眼睛催促他快走,漸漸地,蘇依群奔跑起來,腳下不時地踢起一小朵一小朵的塵土,關維孔也跟著她奔跑起來,心中充滿了一種莫名的預感。當他們一口氣跑上那道聳起的沙梁上時,眼前的情景讓關維孔震撼了:幾百株奇異的樹木像巨大的花朵一樣,在沙漠上綻放,那金黃色的、蓊鬱的樹葉,如同千姿百態的雲朵,靜靜地懸浮在地表之上,層層疊疊地向遠方鋪展蔓延而去。他們放緩了腳步,慢慢地走入這片胡楊林,金黃色的樹葉一蓬蓬、一簇簇在頭頂上盛開著。微風拂動之下,從樹葉的縫隙間滲漏的陽光,斑駁閃爍,好像夕陽下的河水,呈現出波光粼粼的動感。胡楊樹的枝杈,不像一般樹杈那樣中規中矩,而是蒼勁虯曲,千姿百態。有的像揮動水袖的舞者,有的像一團凝固了的旋風。看得久了,仿佛一場盛大的樹木的群舞突然凝固於一瞬,不知這些被魔咒定身的精靈,何時又會突然蘇醒且舞蹈起來。漫遊在這座金碧輝煌的、幽廊曲徑百轉千回的宮殿裏,關維孔很快就迷醉了,不知不覺間,他把蘇依群緊緊地擁在懷中,他懷著一種感動的、甚至是感恩的心,凝視著她近在咫尺的臉,凝著她的那雙富於召喚感的眼睛。那一瞬間,他把她視作升向天國的永恒幸福的引領者,在她的懷中徹底迷失了自我,仿佛融化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