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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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運濤
一
淩晨四點鍾,蘇楠被吵醒了。
暴風雨其實從白天就開始了,夾帶著電閃雷鳴。要是一直這樣下下去也沒什麼,後半夜卻變了節奏,就把蘇楠給吵醒了。按說,賓館房間密封得夠好的了,還有幾層窗簾隔著,外麵下個雨不應該有什麼影響。問題是樓下有個鐵皮房子,雨砸在房頂上,就像被一個大功率的擴音器放大了,把人攪得心神不定。
醒之前,蘇楠還做了一個夢。
大虎得了白血病,需要親人移植骨髓。最佳的人選自然是小虎,小虎是大虎的雙胞胎兄弟。大虎小虎一同進了手術室,正關鍵呢,小虎老婆反悔了,硬是把小虎從手術台上拖下來,說是骨髓移植對人危害大,她不同意。真要移植也可以,大虎得補償他們三十萬。大虎拿不出錢。大虎的病一確診,老婆就卷著家裏的錢偷偷跑了。眼看大虎快不行了,大虎的爹站出來了。夢裏,大虎爹的臉一片模糊,看不清。醫生說大虎爹有心髒病,不能做這樣的手術。但老人執意要救兒子,自己寫好保證書,生死與醫院無關……
大虎是蘇楠在省城的鄰居,兩人並不熟,但麵對麵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大虎和小虎在小區裏一起露麵時,蘇楠才知道他們是雙胞胎,小虎好像還不在省城工作。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大虎的爹早不在了,大虎也沒得什麼白血病,老婆更沒跑,上周回省城時蘇楠還見他們一家三口在樓下打羽毛球……
蘇楠在床上臆症了會兒,起床,先進了衛生間,這才發現晚報還沒送來。平日裏,蘇楠一回賓館就會看到從門縫底下塞進來的晚報。她不著急讀,放到衛生間裏,留到第二天早晨如廁時讀。蘇楠喜歡看晚報,晚報的新聞更民間,不像日報,不是領導講話就是領導視察。蘇楠這樣的律師,工作跟市裏的領導扯不上關係,除非他們背了黴運,身陷囹圄。
打電話給前台,前台的道歉倒是很誠懇,一連串的對不起,解釋說因為大雨,昨天的晚報耽擱了。
還好,洗臉台上的包裏有幾頁訴狀。蘇楠捧著,權當晚報的替代品。
遺產繼承起訴狀
原告:陳敏,女,1975年3月13日出生,漢族。原籍W省源河縣,農民,現住W省源河縣長慶鄉汪灣。身份證號……
被告:陳鐵柱,男,1973年7月22日出生,漢族。原籍W省源河縣,農民,現住W省源河縣長慶鄉陳寨。身份證號……
訴訟請求:請求法院保護婦女合法繼承權,判令被告返還應由原告合法繼承的全部財產,即所有遺產的二分之一。全部遺產清單附後。
事實與理由:原告父親陳天堂,於2013年3月19日病故,留下住房八間,各種家具十一件,存款十六萬三千元。被告陳鐵柱拉攏本家族一些人,以“嫁出的女,潑出的水”和“女人不是陳家後人,沒有繼承權”為由,剝奪了我的合法繼承權,將原告父親遺留的房屋及其他財產變賣,全部占為己有。原告多次索要自己應得的部分,被告不但分文不給,還多次咒罵、毆打原告。
原告對父親盡到了贍養義務,在父親生命最後的六年裏,原告每年按時給父親養老費。不僅如此,在父親患病的一年多時間裏,給父親買的食品、藥物,總計約三千元。在父親病重的最後一個月裏,整日住在父親家,伺候父親。
《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第九條明確規定,“繼承權男女平等”。第十條第二款還規定,兄弟姐妹同屬一個繼承順序,有平等的繼承權。據此,原告曾多次請求當地村民委員會及鄉政府協助解決繼承糾紛,但由於當地封建思想比較嚴重,某些幹部受重男輕女和族權思想的影響,此糾紛一直沒有得到合理解決。原告請求法院,依照事實和法律,確保婦女的合法地位和權益,判處被告陳鐵柱歸還原告應當繼承的合法財產。
證據和證據來源、證人姓名和住址:我對父親陳天堂盡到了贍養義務,我的姑姑陳慧可以證實,她住在W省源河縣長慶鄉周莊;我沒有繼承到應得的財產,並且遭到被告的咒罵、毆打,被告陳鐵柱的鄰居郭鳳英可以證實;被告將陳天堂遺留的八間房屋賣掉,買房人朱朝陽可以證實,他住在W省源河縣長慶鄉陳寨。
此致
原告:陳敏
2013年6月14日
附:1.該起訴狀副本兩份;
2.陳天堂遺產清單一份。
蘇楠已記不清從哪兒接到的這份訴狀了。她讀得很專注,一字一句,標點符號都沒放過。站起來時,腸胃好像通暢了,身體也輕鬆多了。
從電梯裏下來,蘇楠看到服務員正在分揀遲來的晚報。有人認出她,殷勤地送過來一份。
昨天的暴風雨據說是受台風“伊莉”的影響。蘇楠覺得很有意思,台風為什麼都有一個嫵媚的名字呢?羅莎,瑪莉亞,娜基莉,薔薇,杜鵑……報紙上說,昨天的降雨破了最近三十多年的紀錄,一百三十多毫米。一百三十多毫米是多少?蘇楠大腦裏缺少毫米的概念。破了紀錄她倒是有感覺,那真是蘇楠見過的最大的暴雨。雨是橫著掃過來的,伴著大風。上班路上,行人彎腰躬背,個個看上去都像處於危急狀態中的水手。幾個木質廣告牌被風摘下來,在地上翻轉。從車裏到辦公室,也就幾米的路,根本沒法撐傘,蘇楠被淋得渾身濕透。
民政部門說,暴風雨給本市造成的損失現在還無法完全統計,已經確認有一人死亡——一名十三歲的中學生被衝進下水道。昨晚十一時,屍體被工人打撈出來。另有市郊一農舍倒塌,兩名六旬夫妻被砸骨折,目前正在醫院救治。
二
雨還在下,像是不好意思立即停下來,淅淅瀝瀝再續幾滴,算是尾聲。前邊騎電動車的夫婦在爭吵,女人一氣之下突然將自己的包扔到地上——路邊銀行的屋簷下。男人將電動車停下來,從後座女人舉著的傘下衝出來,撿起包。蘇楠忍不住笑了,要扔還不扔到馬路上的雨水裏?
小周來電話,說辦公室有客人。
蘇楠是一位有著十五年工作經驗的律師。一年前,她辭去省城的工作,來長亭市成立了木楠律師事務所。長亭市這名字,顧名思義,這裏過去隻是城外的一個長亭,不是有句話叫“長亭送別”嘛。明清之後,城市才初具雛形。現在,長亭早沒了,長亭這名字除了土氣又多了一條名不副實的罪名。據說市政府試圖改名為雲天市,天之雲,比亭子氣派多了,遺憾的是,新市名同時也有自戀自大的嫌疑,終未獲批準。不過長亭也好雲天也罷,再土再洋都需要律師。這年頭兒,人人都在爭利益,人人都想爭口氣。
蘇楠不缺錢,缺事業。政法大學畢業後,蘇楠不想進機關,她想做律師。揣著華東大學生辯論會最佳辯手的榮譽證書,蘇楠誌得意滿地踏進了律師事務所的大門。一年之後蘇楠才意識到,當初那家律師事務所之所以看上她,與那個最佳辯手的稱號並沒有多大關係,人家看中的隻是蘇楠對律師工作寄予的熱情和她身上的那股闖勁兒。
律師的工作跟蘇楠的想象相去甚遠。這期間,蘇楠代理過很多案件。她逐漸明白,律師最關鍵的工作不是如何在法庭上慷慨陳詞,而是與主審法官在庭下的溝通程度。律師舌戰群雄的場麵,多是影視劇中的鏡頭。蘇楠不死心。自從考入大學,她一直有著很強的英雄欲。蘇楠想做的英雄,當然不是救火或者抓小偷,而是通過自己精熟的專業知識,讓委托人幸免於難,甚至可能是刀下留人,上報紙,上電視,最終成為律師界翹楚的那種英雄。但這些年,蘇楠經手的案子不是財產糾紛就是離婚。無論是事務所還是律師本人,都喜歡財產糾紛,有錢賺。離婚案呢,錢不多但是省事,幾乎是最簡單的民事案了。蘇楠卻一心喜歡刑事案件,尤其是故意殺人案,給律師留下的發揮空間往往更多,能實現蘇楠當初的理想,而且更具挑戰性。
蘇楠接過一次這樣的案子,犯罪嫌疑人不堪忍受長期的虐待,毒死了自己的丈夫。經過蘇楠認真細致的工作,犯罪嫌疑人隻判了有期徒刑。案件了結,蘇楠發現犯罪嫌疑人家屬並不高興。二十年的刑期,失去自由的嫌疑人能有多少親情來報答他們?更多的,則是嫌疑人給他們帶來的無邊無際的麻煩。殺人償命,嫌疑人家屬都知道這個道理,當初請律師,也就是想走走程序,不想給親戚朋友左鄰右舍留下話柄。暗地裏,他們甚至盼著法院宣判死刑,這樣才能一了百了。沒想到,蘇楠竟是個較真的律師。
上班時間是八點。蘇楠是老板,按時上班可以以身作則,還能起到監督的作用。今天是個例外,晚報來晚了,她遲到了一刻鍾。
小周把客人領進來,介紹說:“這是我們事務所蘇主任。”
蘇楠讓小周找條幹毛巾來,來人頭發濕著,可能是淋了雨。
“我母親殺了人,我想請您做我們的律師……”
機會又來了,這是蘇楠的第一意識。木楠律師事務所不是業務短缺,而是缺少這樣的刑事案件的代理。事務所成立以來,隻接到過兩宗故意傷害案,原因還是經濟糾紛。蘇楠身子坐直,做出一副認真傾聽的樣子。
“我母親路過一個西瓜攤,抄起人家的殺瓜刀,捅死了一個老頭兒……”
蘇楠想起來了,前天的晚報好像登過這則消息,說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婦女,用西瓜刀捅死一年近七旬的男子。蘇楠還記得,報上說一共捅了十四刀,而且前四刀都是致命的。一個女人,五十多歲的女人,能有多大的勁兒?肯定是懷著深仇大恨。蘇楠當時很好奇,殺父之仇還是殺子之恨?還能有什麼樣的仇恨讓一個老人對另一個老人痛下殺手?
“我不相信我母親會殺人,她連雞都不敢殺,敢殺人?她一輩子都小心翼翼低眉彎腰的,怎麼會殺人?聽說還捅了十四刀。十四刀,怎麼可能呢?”來人不像是講述案情,更像是自言自語。
幾乎所有殺人犯的家屬都不相信自己的親人會殺人。蘇楠能理解。
“我母親人好,您相信一個連貓狗都心疼的人會殺人嗎?”
“您母親貴姓?”蘇楠問。
“楊,楊小水。我叫李嶠浛……”她從包裏找出名片,遞給蘇楠。
“嶠”字挺生僻,蘇楠第一次見到。要不是對方自己念出來,蘇楠還不知道該怎麼發這個音。“浛”這個字對外省人來說也許陌生,但蘇楠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含義,浛河嘛,W省的人誰不知道,這是本省最大的一條河了。李嶠浛也是省城的,《教育報》編輯。這報紙蘇楠見過,自己老公是大學老師,有時候帶回來的書啊煙啊就用這報紙裹著。
“我現在沒在報社了,剛辭。”李嶠浛說,“母親出了這事,我哪兒還有心思上班?”
蘇楠很意外。眼前的李嶠浛跟之前蘇楠代理過的那個投毒案犯罪嫌疑人的家屬不太一樣,她不像是在走過場。按理說,楊小水已經五十多了,即使保命判無期,無期再減為有期,出來還能有幾天團聚的日子?但李嶠浛卻為母親的案子辭了職,這就不像隻為讓親朋好友看到自己盡了力那麼簡單了。
“你對哪方麵有懷疑?”蘇楠改用了“你”,這樣能更快地拉近嫌疑人家屬與律師的距離。以後的日子長著呢,老用“您”就顯外,讓對方拘束,總好像隔著層什麼。這是從魯天官那兒學來的。有一次同學聚會,魯天官講自己為了與群眾打成一片,故意多少天都不擦皮鞋。魯天官解釋說,在老百姓麵前,你鞋擦得太亮,就給人一種高高在上、拒人千裏的感覺,老百姓心底裏會認為你不是他們能接近的人。
李嶠浛說:“死者姓許,與我母親並不認識。我母親怎麼會去殺一個陌生人?”
“你的意思是……”
“即使人真是我母親殺的,當時她也很可能受到了生命威脅,應該是正當防衛。”李嶠浛說,“我想請你們提早介入,新的訴訟法不是說律師可以在偵查階段就介入嗎?”
“是的。”蘇楠表揚她,“到底是編輯,對法律了解得多。以前,律師隻能在起訴階段才介入。對了,你怎麼知道你母親不認識受害者?”
“我爹不認識他。我,還有我梁叔都不認識他。”
這是什麼邏輯?他們不認識就能代表嫌疑人也不認識?蘇楠沒有講出自己的質疑,她等著李嶠浛自己解釋。
“梁叔是我繼父,叫梁波濤。”李嶠浛說,“我母親離過婚,在我小的時候。我母親一輩子沒有什麼朋友,她不喜歡說話。用城裏人的話說,就是有點兒自閉。”
“冒昧地問一句,你姥爺還在嗎?”
“早死了,我出生的頭一年就死了。”
“怎麼死的?”蘇楠想,這麼早就死了,興許還真跟受害人有宿仇。
“聽我母親講,發大水,我姥姥、兩個舅都淹死了。我姥爺倒是幸存下來,不過,沒多久也病死了。”
“哦,”蘇楠點了點頭。“你……沒有兄弟姐妹?”
“有兩個弟弟。”
“同父異母?”因為涉及隱私,蘇楠問話的時候略帶歉意。
“嗯,他們離婚之後,父親再娶生的。”
“你母親下麵隻有你一個?”
李嶠浛點點頭。
“你現在有什麼訴求?”
“我……”李嶠浛好像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我得先弄清楚,那人是不是真是我母親殺的。”
“這好辦。”
“還有,”李嶠浛小心翼翼地問,“我母親要真是殺了人,能不能保命?”
“如果真是砍了十四刀,手段算得上殘忍了。但如果她不是預謀殺人,或者有合理的殺人動機,比如當時正受到生命威脅,即使防衛過當,保命也不是不可能的。”話雖如此,不過蘇楠知道,目前李嶠浛所說的種種情況都不支持正當防衛。那麼情殺呢?蘇楠盡量使自己的問話柔和些,“你母親為什麼離婚?”
李嶠浛說:“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我小。”
“你母親跟你梁叔關係還好吧?”“情殺”這詞太敏感,蘇楠怕刺激李嶠浛,拐著彎兒問。
“好,”李嶠浛很篤定。“這麼多年,沒見過他們爭吵。我母親那性格,跟誰都不會急。”
“你看的也許是表象。”蘇楠說,“既然你母親性格這麼好,當初為什麼離婚?我這話可能很不恭,但你想一想,有沒有道理?”
李嶠浛點頭表示理解。
“你母親什麼時候離婚的?”
“1979年。”
“那你今年三十……”蘇楠默默算了一下,“三十六還是三十七?”
“三十七。”
“屬龍?”
“屬龍。”李嶠浛點頭。
“真巧,我也三十七。”蘇楠說。
“你看起來可比我年輕多了。”李嶠浛放鬆多了,臉上甚至有了笑意。
蘇楠趁機問:“離婚的時候,你母親是在農村還是在城裏?”
“農村。”
“農村那個時代離婚更少。”蘇楠猜,楊小水水性楊花?別的原因都不足以讓一對農村夫妻鬧離婚啊。這樣的疑問當然不能在李嶠浛麵前表露出來,“被害人家住哪裏?”
“那個姓許的老頭兒住在光明小區,椿樹巷旁邊。老家是槐丘縣許官鄉許廟村。”李嶠浛的外圍工作做得還算仔細。
“你呢?你們住在哪兒,老家哪兒的?”蘇楠問。
“我們老家是章邑縣陳城鄉,我母親和梁叔現在住幸福小區——世紀大道東大街。”
三
不像其他在押的犯罪嫌疑人,楊小水沒有那種殺人過後回歸理智的驚恐。她被警察帶進會見室時,很淡定,就像從家裏出來跟鄰居閑聊。要不是提前看了資料,蘇楠不會相信她已經五十三歲了。
楊小水中等個兒,五官並不精致,甚至有點兒粗糙。唯一的特點就是白,不是那種蒼白的白,她白得很自然。身上套著的T恤是淺藍色的,過於寬鬆,身體顯得格外嬌小,同時也遮蔽了她身上的女性特征,遮蔽了年齡。蘇楠懷疑她穿了男人的衣服。待她坐下,身上才顯山見水。楊小水其實很豐滿,五十多歲的人了,胸前還撐得鼓脹脹的。這樣一來,不漂亮的楊小水就有女人味了。不知道是因為衣服還是心情,楊小水肩膀耷拉著,沒立起來,給人一種塌下去的感覺。頭發倒是梳得很整齊,隻是發色灰暗,沒有生機,與她當前所處的環境倒是很合拍。
楊小水看著蘇楠,等她發話。蘇楠示意小周將李嶠浛的授權委托書遞給楊小水,然後詳細地講了律師的職責和楊小水在這個階段的權利和義務。
楊小水的第一句話是:“能不能不請律師?”
“不行,”蘇楠說,“如果您不請律師,法庭會為您指定律師的。”
“得好多錢吧?”楊小水怯怯地問,聲音像是從水下傳出來的,聽起來很生澀。
“不算多。”這類問題蘇楠在外麵經常遇到,但在看守所裏,很少有人關心律師費。都到這裏了,還講什麼錢?
“殺人償命,律師有什麼用?”
“您做過教師,應該知道律師有什麼用。”蘇楠從魯天官那兒得來的信息,楊小水有過近十年的民辦學校教師的經曆。
楊小水竟然紅了臉。皮膚白的人,可能容易臉紅吧。蘇楠想起了魯天官說楊小水曾經做過教師時的不屑,好像教師就不應該有違法亂紀行為。蘇楠當時故意與他較真兒,說警察是執法的,不也有敗類?
簽好名字,楊小水將授權書從鐵窗後麵傳出來。雖然並不情願請律師,但楊小水並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對抗情緒。她麵無表情地坐在那兒,似乎是在等待蘇楠的詢問。看樣子,她也像蘇楠一樣,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場麵。
“您看著挺年輕的。”蘇楠並沒有一上來就問案子。這話並不是奉承,一白遮千醜嘛。
楊小水的回答很突兀:“我承認是我殺了那個畜生,用西瓜刀。畜生耍流氓,我為什麼不能殺他?”
蘇楠說:“賣西瓜的攤販作證說,他沒看見許武生耍流氓,他看到的是您拿起地上的西瓜刀,撲上去先捅了許武生一刀。等許武生轉過身子時,您又補了第二刀、第三刀。許武生倒地,您又撲上去捅了他第四刀。前四刀都是致命傷,後麵的十刀,可能都是在發泄,是一種下意識。是這樣吧?”
楊小水低下頭。
“就那麼恨他?”在公安局看到案卷,蘇楠幾乎失去了信心。案卷裏附著清晰的照片,慘不忍睹。受害人身上雜亂地橫陳著十四處傷口,或深或淺,被豁開的肉一律向外卷著,像滲著血的唇。尤其是致命的那四刀,力度很大,根本不像楊小水這個年齡的婦女所為。
楊小水嗯了一聲。
“之前你們不認識?”蘇楠提醒她,“如果你們之前有仇怨,會對您的量刑有幫助。”
“不認識,”楊小水說,“我怎麼會認識一個流氓?”
“問題是,誰也沒看到許武生對您耍流氓啊。即使他真耍流氓了,拒絕的方式也很多啊,走開、大聲求救、報警,都可以,為什麼非要捅他這麼多刀呢?”
“他脅迫我,要我跟他去賓館。”
憑“脅迫”這個詞,就能判斷楊小水應該算是個文化人。“您可以不去啊。大庭廣眾之下,他能怎麼著您?”
“嗯。”楊小水答非所問。
“您為什麼老是打那些電話?”警方拉出了楊小水的手機通話單,她每月電話費五十元左右。楊小水的生活圈子很小,沒有亂七八糟的社會關係,除了家人,電話基本上都打給了廣播電台的聽眾熱線。
“點歌。”
楊小水跟警察也是這樣說的,她閑得慌,沒事就打。蘇楠用手機拍下了那些號碼,回來讓小周打過。楊小水沒說假話,確實都是廣播電台的熱線,點歌的,情感追蹤的,養生的……整個兒會見期間,楊小水再沒提供出什麼有價值的信息。蘇楠憑直覺判斷,楊小水隱瞞了什麼。
“您知不知道,您女兒因為您的事已經辭職?”楊小水隻有李嶠浛這一個孩子,這應該是她的軟肋。蘇楠想借此打動她,讓她配合律師的工作。
果然,楊小水顯得有點兒失魂落魄。蘇楠等她開口。小周沒有耐性,眼睛不斷地在蘇楠和楊小水之間移動。這場麵就像一次聚會,大家都在穿梭著,都在忙著結交新朋友,隻有楊小水自己縮在角落裏,很低調。“低調”這個詞在這兒似乎也不準確,它應該用在有資格高調的人身上。楊小水沒有高調的資本。
看守所的警察在外麵來回走動。正是交接班時間,該下班的警察等不及了。
“您再好好想想,還有沒有什麼要說的?”蘇楠努力掩飾住自己的情緒,“我可是您女兒花錢請來幫您的。”
“謝謝您,蘇律師。”楊小水從座位上站起來,主動告別。“早點兒宣判,反正早晚都是一個死。我早死幾百道了,這幾十年,都是多活的。”
小周上前把筆和會見筆錄遞過去。楊小水並沒有細看,翻到最後一頁簽上自己的名字。這活兒,楊小水這一段肯定沒少做。
李嶠浛一直在外麵的車裏等著。她沒有繼承楊小水的優點,不算白,胸也不大,但臉蛋比楊小水耐看,也比楊小水苗條。年輕人的身體嘛,總是緊繃繃的,有朝氣,不像楊小水,明顯開始下墜,顯出一種頹敗的態勢。母女兩人唯一的相似之處,是眼睛,都黑黝黝的,深不見底。
蘇楠把車鑰匙交給小周,讓她開車。小周是事務所新招聘的文員,在辦公室搞接待。試用期還沒結束,蘇楠就跟她簽了正式的用工合同。小周有眼色,事務所裏的律師沒有不說她好的。
一路上,蘇楠盡可能詳細地複述了她與楊小水的對話。她理解李嶠浛此時的心情。“你母親精神狀態還好,但有些猶疑,好像還有話沒講出來。”
“那你趕緊安排下次見麵。”李嶠浛催促她。母親行凶殺人的事實得到了證實,正當防衛的條件又找不到,李嶠浛麵色沉重,很失望。
“不是時間的問題,關鍵要看你母親自己願不願意講出來。不急,等下次見麵再說。”蘇楠自己安慰自己,好事多磨,說不定下次就會找到對楊小水有利的證據。刀下留人的英雄可不是輕輕鬆鬆就能成就的,決定親自代理這個案子的時候,蘇楠就做好了這樣的思想準備。“嶠浛,你結婚了嗎?”蘇楠轉了話題。
“哈,你看我像沒結過婚的人嗎?不過,現在又恢複了單身。”
“有孩子嗎?”
“女兒九歲,一直是我母親帶。”
“哦,我兒子也是我母親帶。咱們這個年齡,誰有時間帶孩子啊。”
李嶠浛歎口氣:“這下好了,往後隻能我自己帶了。”
“孩子她爸呢?他也有義務啊。”
“別提他了,那樣的人能帶好孩子?”李嶠浛索性講起了自己的經曆。“大學畢業後,我回到我們縣中學教書。在學校工作,選擇麵很窄,勉勉強強地就結了婚。前夫也是那個學校的。樂樂出生後——我女兒叫樂樂,我母親來了,幫我們做做飯,帶帶孩子。他呢,好像終於解放了,不知不覺就迷上了麻將。我平時喜歡看書,偶爾在市裏日報晚報上發幾篇小文章。後來省裏《教育報》招編輯,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竟然被錄用了。這時候,樂樂也大了,進了幼兒園。梁叔在長亭市買了套兩室一廳的小房子,我母親就把樂樂帶了過去。我們一家三口各有各的天地,沒有交集,你說,這家還能囫圇了?就離了,各過各的……”
蘇楠打斷她:“有個問題我考慮了好久,還是得問。如果涉及家庭隱私那就算了,如果不是,你們得配合律師的工作。”
“我懂你的意思,你隻管問,我不會瞞你的。”
“我臨走的時候,你母親說,這幾十年都是多活的。這是不是話裏有話啊?”
看得出來,這話讓李嶠浛很困惑。“梁叔有工資,一個月接近兩千。就他們倆,吃不愁穿不愁的,還能有什麼苦?”
李嶠浛自認為自己做女兒還算稱職,平時經常塞給母親一些零花錢,過年過節都會給老兩口買衣服買禮物。離婚後,她就更能理解母親當年帶她的不易。當然,她也不吃虧,樂樂的生活費都是母親和梁叔負擔,連學費都沒讓李嶠浛出過。梁叔也曾有過兩個孩子,發大水給衝沒了。梁叔把父愛毫無保留地給了樂樂,比樂樂爸還疼她。
也就是那句話,讓蘇楠堅信,楊小水有隱衷。她問李嶠浛:“你母親是不是跟許武生有宿仇?”
“不可能吧?”李嶠浛其實也不敢肯定,回答得有些心虛。她給母親買衣服、買禮物,母親生病的時候盡心伺候,卻不了解母親,也從來沒有琢磨過母親心裏想著什麼。李嶠浛很慚愧,看上去這麼近的一對母女,實際上卻隔著十萬八千裏。她突然覺得自己這個當女兒的真是太不稱職了。
四
梁波濤牽著樂樂回來時,飯桌已靠牆擺好,桌上擺著四個菜,都用碗扣著。梁波濤問:“有客?”這個家勤儉慣了,自己人吃飯,隻有一碗菜。
“我回娘家不算客?”李嶠浛猜到他會這樣問。回答是預備好的,表情卻亂了,笑得勉強。“梁叔,喝一杯吧,冰鎮的。這天,真熱!”
梁波濤麵前的啤酒已經打開。一隻貓跳上沙發,毛發髒兮兮的,李嶠浛拿一本破雜誌隔著,把貓推到地上。“都是我娘慣的。”
梁波濤倒了一杯啤酒,一口氣喝了。“你娘一走,它們更可憐了。”
這些貓狗們都是楊小水從外麵撿回來的。楊小水說,剩飯剩菜它們對付對付餓不著就行,咱又不把它們當寵物養,不費啥。怕李嶠浛他們煩,每次領回來流浪貓或流浪狗,楊小水總是先給它們洗澡。
梁波濤討好地說:“送罷樂樂,我又去公安局了。”暑假還沒到,楊小水就給樂樂報了一個假期英語輔導班。一個長暑假,孩子得學點兒什麼。
“梁叔,再別去了。”李嶠浛也打開一罐啤酒,跟梁波濤手裏的杯子碰了一下。“我就搞不明白,我娘她為什麼要殺那個姓許的?”
梁波濤放下啤酒。“你娘這人,你還不知道?不喜歡人家跟她開玩笑。”
一罐下去,李嶠浛頭有點兒暈。梁波濤勸她:“一罐就夠了。罐裝啤酒,勁兒大。”
樂樂也在一旁拉李嶠浛的胳膊:“媽媽,你別喝酒。”
李嶠浛耐著性子哄她:“樂樂,乖,沒事,媽媽喝不醉。這啤酒,媽媽能喝十罐。你快吃,吃完去屋裏寫作業。”
“你騙人!”樂樂指著她。
李嶠浛顧不上樂樂。“梁叔,你跟我娘……好嗎?”
李嶠浛不知道該怎麼問,就照搬了蘇楠的問題。本想問我娘是不是很委屈?這樣問不中,有質問的嫌疑。我娘跟你一直在將就著過?更不中。娘明擺著不是絕色美女,嫁給國家教師,那是她的福氣。
“你娘跟誰不好?”梁波濤打開他的第四罐。李嶠浛知道他喜歡喝啤酒,每次回來都要給他買件啤酒。年輕時,他自己能喝六七瓶。梁波濤有酒癮,常常微醺。
“梁叔,差不多了吧?”李嶠浛將自己的第二個空罐朝桌子上頓了一下。梁波濤是長輩,是繼父,李嶠浛即使生他的氣也客客氣氣的。這可能也是他們一直很生分的原因。
梁波濤的手怯怯地鬆開啤酒罐。一條沒有眼色的小狗與另一條狗搶骨頭,李嶠浛狠踢了它們一腳。兩條狗委屈地躲到一邊生氣去了。
樂樂又拉了拉她的胳膊:“媽媽,你眼睛都紅了,你喝醉了。”
李嶠浛甩掉樂樂的手,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我娘那麼好,她怎麼會殺人?”
梁波濤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站起來,默默地收拾小桌上的碗筷。樂樂看到兩個大人這個樣子,不敢再多言,徑自去洗漱睡覺。
廚房裏傳來水流聲和碗盤碰到一起的聲音。李嶠浛有種錯覺,母親又回來了,正在那兒忙活呢。
房子很小,五十三平方米。南邊的臥室是梁波濤的,北邊這間樂樂住。客廳其實也就一條走道,一頭連著門一頭連著廚房。屋裏還隱約有股氣味,一個月前剛剛油漆過門窗——房屋外觀維護得很好,就像主人的婚姻。
李嶠浛取下牆上的兩個鏡框,用濕布擦了一遍。照片更清晰了。每一張照片上母親都坐得端端正正,不苟言笑。穿得也尋常,就像她平日裏一樣。抱著兩個孩子的那張——另一個是李碧浛,母親的眼神怯怯的,像是不敢打量這個世界似的。李嶠浛猜,可能是因為麵對照相機,或者有圍觀者,母親緊張。不過,這也正是母親一生的真實寫照。任何時候,母親總是像欠了人家一樣,說話收著,走路收著,連看人時的眼神也是收著的。母親自己最喜歡的一張照片是她跟梁波濤的合影。她跟李嶠浛說過,將來等她走了,就把那張照片中的她裁下來,當遺照。那是她唯一笑著的照片,難得啊。嚴格來說,還不算笑,隻是臉上露了點兒笑意,真正的笑容根本沒有展開。她穿著一貫的藍布衫黑褲子,跟梁波濤並排站著,像是無意中被人拍下的。
李嶠浛借助這些小動作來反省自己晚飯時的失態。有酒遮著,讓她沒有太自責。這兩天,李嶠浛更多的不是悲傷,而是內疚。作為唯一的女兒,竟然對母親一無所知,什麼時候想起來李嶠浛都會臉紅。好像是海明威說過,小說就像冰山,大部分都隱藏在水下。這比喻也適合她們母女,浮在水麵上的是她們的母女關係——長幼間傳統的那些禮儀和角色責任;水下的那部分,是她們各自的隱私和躁動,各自秘不示人的欲望或無奈。這也正常,母親畢竟有她自己的生活,她自己的過往,就像李嶠浛也有李嶠浛的生活。但她和母親還是有過很多共同經曆過的人或事,比如,李石磨和梁波濤。
暴雨過後的氣溫,報複似的,一天比一天高。還沒進伏呢,就已經三十八攝氏度了。李嶠浛還以為是自己心裏急才感覺熱。梁波濤也喊熱,往常這個季節,家裏哪兒開過空調?前後窗戶打開,穿堂風嗚嗚叫,屋裏甚至有些涼意。但今年不行,沒風,空調一天到晚開著,空氣不流通,屋裏特別悶——也可能是房間太小。睡不著,李嶠浛想出去走走。
小區大門口聚了一堆乘涼的人,李嶠浛信步過去,或許他們中有人了解母親。李嶠浛挨個兒跟他們客套寒暄。都是左鄰右舍,誰也沒見李嶠浛這麼客氣過。有人謹慎地問起她母親的情況,李嶠浛簡單說了,引來意料中的唏噓。她特地湊到一個老太太身旁,悄聲向她打聽,最近有沒有發現母親反常。能有什麼反常?母親那樣的人,出來進去都不聲不響,跟隱形人一樣。李嶠浛沒得到什麼有價值的信息,但還是受到了鼓勵。母親是小區裏的好人,這讓李嶠浛多少有點兒安慰。
第二天,李嶠浛老早就醒了。樓下不知道誰家的狗,跟農村報曉的公雞一樣,大清早就汪汪汪地叫上一陣,一連幾天都是這樣。
今天的計劃是去許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許家應該有線索。也可能會有麻煩。李嶠浛早想好了,就裝成死者生前朋友的女兒。
許家並不比母親的家好多少。門上掛著鎖,窗戶還是那種木框玻璃的,門上的漆嚴重脫落,木板風吹日曬露出破敗樣。從門縫看進去,房子很高,像是過去的廠房。李嶠浛猜,肯定是兒女們在市裏租了房子,讓老人過來照護孩子們上學。李嶠浛拍了幾下門,隔壁出來一個鄰居,以為李嶠浛是來奔喪的,說她來晚了,老許解剖之後就火化了,前天已經送回老家,現在怕是入土了。
李嶠浛順勢感歎:“唉,人的命真脆啊,怎麼就讓他碰上了呢?”
鄰居陪著感歎:“是啊,誰不說老許人好?我們兩口子一天到晚在外麵忙活,有時候回來晚了,老許就幫著照顧我們家寶寶。”
又是一個好人。對於旁觀者來說,人太簡單了,隻有兩類:一類好人,一類壞人。
坐了兩個小時的公共汽車趕到許武生的老家,李嶠浛自我介紹說:“我爸住院了,才聽說許伯伯的事,非讓我代他來看看。我來晚了。”
一屋子人先是麵麵相覷,然後又一齊盯著李嶠浛看。
“我爸老念叨許伯伯好。前年,要不是許伯伯熱心,我爸的命都沒了。”這是李嶠浛頭天晚上就編好的橋段。不是她不敢承認自己是凶手的女兒,她怕耽誤事。亮明真實身份,頂多被撕扯一番。她一個女人,他們還能狠到哪兒?問題是,沒必要惹這個麻煩。她現在來了,給許武生上炷香,也算表達了凶手家屬的歉意。
其中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可能是老許的女兒,站起來給李嶠浛讓座。“我大也是,不早不晚,偏偏讓他遇上那個神經病。”
聊了兩個多小時,李嶠浛聽明白了,這家人為了保護自己的聲譽,對親朋好友隱瞞了許武生耍流氓的情節,一口咬定母親是神經病,是瘋子。從他們身上,肯定打探不到自己想要的信息。李嶠浛隻好告辭,她不想再聽別人當麵詛咒母親是神經病了,她都快受不了了。
五
周一,蘇楠再次去看守所見楊小水。
“老流氓該死!”楊小水翻來覆去還是那句話。
按照一般人的邏輯,這不應該成為她殺人的理由。好在有警方的訊問筆錄。警方的訊問很仔細,楊小水說許武生對她動手動腳,警察緊追不舍,問怎麼動手動腳。筆錄上記著,這個問題警察連著問了六遍,說明楊小水當時也是不願回答。警察揪住這個問題不放,說這一點很關鍵,關係到許武生是不是真的耍了流氓。楊小水拗不過,賭氣似的回答說,許武生一上來就抱住她,另一隻手在她胸前揉摸……看到這兒,蘇楠笑了,楊小水這樣的人就得警察來對付。
警方沒有找到楊小水與許武生之前相識的證據,這樣一來,就排除了情殺、仇殺或者債務糾紛的可能。警方的結論是,楊小水很可能屬於激情殺人。蘇楠不信,背景幹淨得無可挑剔的楊小水,因為男人幾句挑逗的話就激情殺人?還連續捅了十四刀?根據法醫的結論,第一刀就已經致命。也就是說,後麵的十三刀都是多餘的。關鍵是,一個五十多歲的鄉下婦女,會為一個老男人的調戲——即便有動手動腳——舉起屠刀?這裏麵絕對有問題。
蘇楠再次拿她女兒攻心。“李嶠浛每天堵著我的門,讓我想辦法。她說,除了樂樂,您是她唯一的親人。”
這話起了作用,楊小水的目光漸漸柔和。“跟俺妮兒說,別忙活了。誰的罪不是自己扛?早死早托生。”頓了頓,楊小水又問,“這裏讓聽收音機不?讓妮兒把俺家裏的小收音機捎來。”
蘇楠咳嗽了一聲,正在考慮如何拒絕呢,小周插話了:“您的案子正處於偵查階段,恐怕不合適。”
回來的路上,小周為蘇楠不平:“我們這是救她啊,她怎麼就不配合呢?”
“她很清醒,反正不死也是死緩,最少也得關她二十年,配合還能放了她?”蘇楠趁機道出律師的不易,“這還算好的,還有一見律師麵就罵的,罵自己的親人,罵律師坑他們的錢……見多了,你也就習慣了。”
“我看,楊小水有事瞞著我們。”
蘇楠不語,等著小周繼續發表看法。
“女人要是遇到性騷擾就生殺機的話,男人還不殺絕了?反正,楊小水的邏輯放在哪兒都不成立。”
“楊小水這麼熱衷打熱線電話,她心裏肯定有事。小周,有些事,你是不是也不願跟你的家人講,卻願意跟陌生人傾訴?”
“一個老婆婆,能有什麼事?”小周避重就輕。
前麵堵車,可能是出車禍了。蘇楠停下車,順便把座位重新調整了一下。“小周,你發現沒,楊小水是不是很特別?”
小周突然醒悟似的:“對,她不像農村婦女。”
“當然,人家做過將近十年的民辦學校教師。”前麵兩個女人扭在一起,可能是車禍雙方的車主。“教師哪能跟農村婦女一樣?你發現沒有,楊小水的情緒控製得很好,無論是驚訝還是高興,她隻用眼睛表達。”
“嗯,我看到了,她很節製……”
“對,節製,沉穩。”個子高些的女人把對方推到一輛白色的現代車上,死命地摁著,不給對方出手的機會。
“她怎麼老穿男人的衣服啊?”小周像是自言自語。
蘇楠盯著前邊的鬥毆,沒聽清小周的話。那兩個女人鬆了手,僵持在那兒,可能是在爭吵。
“蘇主任,您肯定也注意到了吧?楊小水總穿男人的衣服。”小周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那有什麼?現在不是有好多明星都喜歡穿中性衣服嗎?”蘇楠漫不經心地說。
“楊小水好像有一種與她身份不太匹配的寵辱不驚。”沒引起老板的注意,小周有點兒不死心。
蘇楠收回目光。“你說得對,楊小水不像農村婦女,倒像個城市知識女性或者家境優越的貴夫人。而且,一看就是那種曆盡滄桑的人,但又不哀怨。這種氣質,單靠知識是武裝不起來的,還得有相當的閱曆。”
“是的,她女兒雖是個知識女性,但缺少她母親的那份安穩氣質。”順著蘇楠的話,小周小心地將她們母女二人作了比較。
“天啊!”蘇楠不禁驚叫了一聲。那個矮個子女人反敗為勝了,手裏扯著一綹頭發,嘴巴正得意地一張一合。顯然,那綹頭發是高個子女人的。高個子女人不見了,可能是痛得蹲到地上了,抑或是被矮個子女人打倒了。女人打架都這樣,要麼揪頭發,要麼扯胸口的衣服。
“這個人值得了解,”蘇楠自言自語道,“是個有故事的女人。”
六
蘇楠想去楊小水老家看看,年輕時的楊小水與許武生是不是有情債?這個李嶠浛,要麼是與她母親隔膜太多,要麼就是不願吐露母親過去的風流韻事。
這個想法與李嶠浛一拍即合。父母與子女都這樣,尤其是農村,親情多,交流少。彼此的了解,表麵上好像沒有死角,知道對方喜歡吃什麼飯菜,記得對方的生日,甚至清楚彼此的腳有多大。可對方心裏想什麼,誰也不關注,誰也不清楚。
小時候李嶠浛就隱約感覺到,母親不太守婦道。當然,沒有人會在李嶠浛麵前講這樣的話,李嶠浛不喜歡聽,更不會相信。從大人們躲躲閃閃的談話中,李嶠浛早就有所察覺。她裝出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若無其事地走開,但心裏麵,卻充滿了對母親的怨恨。後來,她大了,結婚了,也多多少少聽說了一些父母離婚的原因。可是,無論如何她也想象不出,一向唯唯諾諾、不言不語的母親怎麼可能有婚外情。
她們決定先去找李嶠浛的父親李石磨,他應該是最了解楊小水的人。幾十年了,李石磨從來都沒有跟李嶠浛聊過她的母親楊小水。李嶠浛怕揭開什麼她不能接受的秘密,李石磨則礙於長輩的身份——一個農村家長怎麼可能跟自己的女兒講她母親的婚外情?當然,這還牽涉一個男人的自尊。按說,離了婚的父親在兒女麵前會一個勁兒地給他們的母親抹黑,但李石磨不是那樣的男人,他像所有那個時代的農村男人一樣,羞於向晚輩提起與感情相關的任何細節,更何況還是麵對自己的女兒。
一大早,太陽就殷勤地昂起頭。李嶠浛怕蘇楠嫌熱,建議趁早走。洗臉化妝,還是晚了,上路的時候已經九點多了。她們走小路,水泥路,雖然不寬敞,但路況很好。村級公路曲曲幽幽,像是不舍得漏掉任何一個村莊。
李嶠浛說:“這叫村村通,政府的惠民工程。”
路上幾乎見不到行人,加起來好像還沒有一路上的村莊多。這樣的公路,很順暢不假,卻給人一種荒涼的感覺。
“你母親做了幾年民辦學校教師?”蘇楠問。
李嶠浛說:“具體我也不清楚。”
“九年吧?”蘇楠扭頭看了看李嶠浛。
“你怎麼知道?”
“我是律師啊。”蘇楠摁了下汽車喇叭。
“有一件事忘了跟你說了。去年秋天,上邊開始普查過去的民辦教師,我母親正好屬於這個範圍。她很激動,說看到沒,國家沒有忘記他們這些曾經的民師。報紙也報道過這事,1989年以前的民師,根據工作時間長短每月可以領到數額不等的補償。像我母親這種狀況,以後每個月可以領到百十塊錢哩。”
這就更加印證了蘇楠的推測,一個前景不錯的人,怎麼會為男人的一句調戲或一個小動作大開殺戒?她隨口問李嶠浛:“你母親後來為什麼不做民師了?”
“我也不清楚。”李嶠浛很不好意思,她真是太不了解母親了。
看到蒲市的路標,蘇楠說:“陳城、蒲市,外人聽起來不知道是多大的城市呢,其實就是個鄉。”
“知道蒲市不?”李嶠浛問。
蘇楠調侃說:“比長亭好些吧?亭可不能跟市比。”
“看,浛河!”李嶠浛突然手指前麵。
蘇楠為之一振。難得見到這樣好的水,好像是被這個急速工業化的時代給遺忘了。蘇楠將車靠邊停下,遺憾地說:“可惜啊,沒帶遊泳衣。”今年天熱,遊泳池都是人滿為患,人一多水質就不能保證,她今年就沒怎麼去遊。還是河裏好,天然的泳池,水質好,還不收費。
聽說李嶠浛不會遊泳,蘇楠很驚訝:“你不是在浛河邊上長大的嗎?怎麼不會遊泳呢?”
李嶠浛說:“我母親看得嚴,不讓我下水。”
“初中高中還看得嚴?”
“是啊,一直很嚴。再說,那個時候也沒時間去玩水。”
“洗澡怎麼辦?”
“在家裏燒水洗。”
“女人都不去河裏洗澡?”
“也不是,大部分還是到河裏洗,趁天黑,男人們洗完回來之後。我們家不是,我母親寧願自己渾身是汗地給我燒水,也不讓我去河裏洗。”
“這也是愛。你母親是怕你溺水,不讓你下河。我姥姥打小就讓我學遊泳,是想讓我多一項逃生技能,她說我天生就對水特別親。”
“你遊得好嗎?”
“還差不多,初中時是學校遊泳隊的主力,差點兒被省遊泳隊挑走,他們發現我時有點兒晚了。現在我還經常遊泳,尤其是冬天,省城、長亭市我都有遊泳年卡。遊泳好啊,你最好也學學,身體各個方麵都能得到鍛煉。”
“怪不得你身材這麼好。聽人說,女人經常遊泳胸部會更加豐滿。”李嶠浛最不滿意的是自己的胸部,沒多少起伏。也不能怪母親,她一個農村婦女哪裏知道遊泳與身材的關係?
河坡的草叢裏星星點點地點綴著幾十隻羊。兩個老漢坐在河堤上,應該是牧羊人。蘇楠打開車門迎著熱浪走向牧羊人。“大爺,放羊啊?”
老漢們趕緊站起來:“放羊哩。”他們剛才一直在觀察車裏的兩個女人。
“太陽這麼毒,怎麼不去橋底下坐著?”蘇楠指著橋頭下的那片陰涼地。
“橋底下瞅不到羊。”老漢們有些緊張。他們很少親見這麼時尚的女人。
“下雨了怎麼辦?”
“帶著雨衣呢。”
蘇楠微笑著回到路上。她靠著橋欄杆,指導李嶠浛幫她拍照。“不要橋,要後麵的河道。”蘇楠說。
河真是美得沒法形容。蘇楠上半年去過淮河,那淮河就像剛從山村被帶進城市的清純少女,把濃妝豔抹當成外麵的時尚。河坡裏到處都是轟轟響的機器,日夜不停地抽沙。河水要麼渾黃,要麼是那種令人起疑的綠。
在手機的鏡頭裏,李嶠浛也發現了浛河的美。河道曲曲折折,淤積的沙堆在陽光下黃燦燦的,羊和牧羊人都成了點綴在青草地上的風景。
這條路,李嶠浛走過無數遍。每一處的景致,她都了然於心。可是,大部分村莊李嶠浛都說不出名字。就像一首曲子,過門兒特別熟,就是想不起歌曲的名字。浛河還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她家離河不過幾百米,李嶠浛可以說是在河邊長大——在河坡裏放過牛、割過草、洗過衣服,就是沒在河裏洗過澡。河水並不急,清亮亮的。大雨的時候河水才又深又渾,露出其桀驁不馴的一麵。小時候,母親整天無聲無息的,李嶠浛不怕她,但一說到玩水,母親立刻便露出其嚴苛的一麵。李嶠浛可以早出,可以晚歸,唯獨玩水,是她不能逾越的一條紅線。母親也是在河邊長大,自然有辦法驗證李嶠浛是不是下過水。下過水的皮膚,指甲劃過去會留下一道白色的印痕。母親不怕麻煩,多熱的天都會在家裏燒水讓她洗澡。多少年來,包括現在,李嶠浛都不知道在河裏洗澡有多麼愜意。
給蘇楠拍完,她把自己的手機調成拍照的狀態遞過去。李嶠浛也想要一張以浛河為背景的照片,發到微信上。她突然生出一種自豪感,為自己生在美麗的浛河岸邊。
“你說,這河為什麼叫浛河?”蘇楠問。
李嶠浛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她信口道:“上邊好像有個浛河鎮。”
“你傻啊,”蘇楠笑,“是先有鎮啊還是先有河?”
李嶠浛也笑了,為自己的無知。
手機叫喚。蘇楠停下拍照,把手機遞給李嶠浛。
“快到了,剛過蒲市……你在陳城?買什麼菜啊,搞得跟待大客似的……好,你騎車小心點兒。我們一會兒就到。”掛了電話,李嶠浛催促蘇楠,“趕緊走,我爹買了好多菜等著咱們哩。”
七
李石磨正在院門口等著。真是名副其實啊,黑黑壯壯的,敦實得就像一盤小石磨。
李石磨住在楊灣最前麵一排,院門外麵就是秋季莊稼,黃豆、玉米,還有花生。地裏零星有幾個墳堆,其中一座像是新的,花圈的殘骸還在。李嶠浛殷勤地指給蘇楠看:“看到沒,花生地南麵的空當兒就是浛河。”
蘇楠突然一閃念,其實這個地方風水還不錯,楊小水真要是判了死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考慮埋在這裏。她趕緊把這個念頭拋開。
李石磨的第一句話不是寒暄,而是責怪:“咋沒帶樂樂來?”不過,這樣的責怪含著親人之間的熱絡。
李嶠浛說:“不方便,這不有事嘛。”
“瓜都快落秧了,再不來就沒了。還有早玉米,正嫩,正是好吃的時候。”李石磨一個勁兒地埋怨,“放假了,咋不帶孩子回來住兩天?”
“嗬,這合歡,真豔。”院子裏最晃蘇楠眼睛的就是這棵合歡,還有一棵很粗的老樹,像是被雷電擊過,裏麵腐爛了,成了空心,隻剩下一米上下的樹幹。
李嶠浛導遊一樣地解釋說:“桃樹。我上高二那年,打雷,打死了。”
蘇楠沒見過真正的桃樹,桃樹隻在她小時候的記憶中留著,還不結桃子。李石磨接過李嶠浛的話頭:“這桃樹差不多快四十年了,是有你那年移過來的。它結的桃子,你吃得最多。”轉過身,李石磨跟蘇楠客氣,“我們這兒窮,你別見外。”接著又表揚她,說蘇楠是第一個認出合歡樹的客人。楊灣到現在也沒幾個人認得這樹。
這得感謝魯天官。蘇楠早就見過合歡,卻始終不知道名字。魯天官約她出去吃飯,電話裏告訴她方位,說酒店門前有兩棵合歡。到了酒店,蘇楠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合歡啊,母親住的小區裏到處都是。蘇楠喜歡合歡,一是因為這名字,二是因為合歡花開得含蓄、低調,不事張揚。
蘇楠跟李嶠浛顯擺:“這合歡啊,還有一個淒美的傳說。說是虞舜南巡死在了倉梧,他的妃子娥皇、女英沿湘江尋找,沒找到。兩個妃子很傷心,終日以淚洗麵。淚哭完了,眼睛哭出了血。最後,血也哭盡了,就死了。兩個妃子的精靈與虞舜的精靈合為一體,變成了合歡樹。這樹葉也很神奇,晝開夜合,以示相親相愛忠貞不渝的愛情。”
“你也很文藝啊。”李嶠浛笑。
蘇楠也笑:“要不是想到你是文藝青年,才懶得跟你講呢。”
門後有個磅秤,李嶠浛進門就上去稱了稱體重。蘇楠知道這是鄉下稱糧食用的,但看不明白。她問李嶠浛:“多重啊?”
李嶠浛笑:“正好。”
蘇楠也跳上去,等著李嶠浛報出數目。李嶠浛湊近,撥了撥平衡杆。“你這重量,可不能說正好啊。”她貼上蘇楠耳朵,“一百一十二。”
家裏就李石磨自己,兩個兒子、兒媳婦都在南方打工。孫子孫女放假了,老婆帶著幾個孩子去南方跟他們爹娘會合。李石磨嘿嘿地自嘲:“我這個年齡,出去打工沒人要了,就近在我們這裏找點兒活幹。工資也不低,一天一百三。技術工,我掌刀。”
蘇楠有點兒走神,她在想象李石磨跟楊小水一起生活的情景。李嶠浛以為蘇楠無心跟父親閑聊,趕緊說:“爹,我去做飯,你跟蘇律師好好聊聊。”她擔心有自己在,李石磨放不開。等他們聊完了,她再跟蘇楠打聽。
房子很寬敞,兩層小樓。牆上掛了三個鏡框,每個鏡框都被熱熱鬧鬧的照片擠得滿滿的。李嶠浛的照片也不少,高中時的,大學時的,最多的是她和樂樂的合影。也有李嶠浛小時候的,百天,一周歲,兩周歲,三周歲。蘇楠小時候沒留下哪怕一張照片,她問過母親,母親說搬來搬去的,都找不到了。羨慕之餘,蘇楠還有些不解,李嶠浛幼年的照片中有不少是與另一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兒的合影,她不是沒有姐妹嗎?
李石磨喃喃地說:“小浛上邊還有個姐。”
蘇楠不敢多問,明擺著嘛,姐姐的照片突然沒了,李嶠浛也不願提起,肯定是早夭。
李石磨在門東側坐下,蘇楠對著他在門西側坐下。李石磨說:“這是兒子的房子,我們老兩口還住老房子。”
李石磨手指的地方是兩間瓦房,在院子的西側,跟周圍的樓房一比,又矮又破。瓦房有些年頭了,風吹雨打,磚瓦的紅色都有些暗淡。房頂上還有幾處塑料布,應該是防漏雨的。
“兒子他們在東莞,這小樓平時沒人住。”李石磨找話說。
蘇楠直接切入正題:“李叔,剛才嶠浛也介紹了,我是她請的律師,是來給你們幫忙的。我這次來,是想了解——”蘇楠猶豫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合適的稱呼,“楊阿姨——了解一下楊阿姨的情況。”到了人家家裏,直接叫人家楊小水太不禮貌,犯罪嫌疑人又太傷人,楊阿姨好,既不遠也不近。
“好人,妮兒她娘是個好人。”
“好人您為什麼還要和她離婚?”
李石磨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好人不好人我們說了都不算。李叔,現在楊阿姨作案動機不明,我這個律師沒法為她辯護啊。”
“不是掉了魂,好端端的,誰會去殺人?”李石磨喃喃自語。
“掉了魂?”蘇楠莫名其妙。
“妮兒她娘魂掉了。”看到蘇楠奇怪,李石磨又補了句,“早了,大水那年。”
蘇楠不明白掉了魂是什麼意思。李石磨解釋:“我們這兒,小孩兒容易嚇掉魂。妮兒她娘的魂肯定是沒喊回來……”
“怎麼喊?”蘇楠問。
“大人在前麵一遍一遍地喊,小水,回來啊!妮兒她娘在後麵應和,回來了。從河邊一路喊到家,魂就能喊回到身上。”
蘇楠“哦”了一聲,原來是迷信。
“妮兒她娘能不能保住一條命?”李石磨怯怯地問。
“說不好。就看你們是不是配合了。”
李石磨為難地說:“我這一大家子,都看我哩。不過,隻要你能保住妮兒她娘一條命,我出錢。一萬中不?”
“一萬恐怕不太中,”蘇楠逗他,“得兩萬。”
“兩萬也中。”李石磨雖然聲音小了,但還是很幹脆的。
蘇楠笑:“李叔,錢隻是一方麵,另一方麵還得看您是不是能如實地給我們提供楊阿姨的信息。”
“提供提供,你隻管問。”
“李叔,您得清楚,我這個律師可不是法院花錢請來的。我是你們請的人,是幫你們說話的。您得說實話,不能藏著掖著。”
“說實話,不藏不掖。”
“那我問您,在您心裏,阿姨是個什麼樣的人?”
李石磨像是努力地想了想才說:“先前她一直在上學,她一個半大妮子,我也不太了解。後來她回到生產隊,我們才發現這妮兒不跟人家多話,但表情還是挺喜慶的。隊裏人也沒往心裏去,誰讓人家有文化呢。大水一罷我們就結婚了,她還是那樣,做活麻利,就是話不多,表情也淡。我心想,經過了那麼大的災,就是再有文化也輕快不起來。結婚我問她要啥——那時候時興女方要東西,人家任啥都沒要,沒要布沒要衣服,就要了個收音機。”
原來楊小水那時候就喜歡聽收音機。蘇楠想,自己當律師還真當出了毛病,把人都想複雜了。年輕人無聊了就上網聊天,還不興老人聽聽收音機打打熱線電話?
“收音機買回來,妮兒她娘話更少了。你要說她不喜歡熱鬧吧,她整天抱著個鬧人的收音機,跟她的命似的……”
蘇楠打斷他:“你們當初為什麼離婚?”
蘇楠幹脆把錄音筆從包裏拿出來,反正李石磨也不認得。
八
“咋說呢,妮兒她娘哪兒都好,偏偏褲腰帶鬆。我心裏琢磨著,可能有點兒文化的女人都騷……你別多想,我是說我們鄉下,說妮兒她娘。開始我怕人家知道了,丟人。趁她從學校回來,黑了躲在屋裏偷偷地打她。也照死打過,改不了咋辦?我真是忍不下去了,殺她的心都有,後來就分開了。”
“男方是楊灣的?”
“不是,離我們楊灣不遠,楊灣北的,北關大隊。”
“您認識他?”
“認識。陶水旺。”
“他們怎麼認識的?”
“誰知道呢。她說她救過他的命,是他的救命恩人。說是那姓陶的差點兒被淹死,妮兒她娘把他拉上岸的。這好事還真做到底了,最後連自己都送給人家擺置了!你沒見過那人,一個寡漢條子,得比她大有二十歲。”
“也不一定就是您說的那樣吧?您看到過?”
“還用看到?這事瞞不了人的。開始我也不信,你說,一個不好吃不好穿的娘們兒,咋會好這事?那時候家家都一樣,窮。實話說,妮兒她娘跟著我也沒享過啥福,身上沒穿過幾件好衣裳,不是藍就是白。習慣了,後來條件好了也沒見她穿過啥好點兒的衣服——她不喜歡花花綠綠的。那人第一次來,妮兒她娘介紹說,人家是來感謝她的,大水時她救過他的命。我心想,人家找上門了,還大包小包的,帶著給妮兒吃的東西,咱還不得熱情點兒?我讓妮兒她娘去鄰居家借了幾個雞蛋,留他喝酒。陶莊,不遠。一開始我就納悶兒,妮兒她娘既然救了他的命,飯桌上那個男人咋就不提救命的事呢?”
“許是都不忍再提呢。”
“我也是這樣想。後來,那姓陶的隔不長就到學校去看她——學校老師都眼氣她,回來跟我說,人家楊老師可是救了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今兒個又來酬謝楊老師了。也是,姓陶的每次來都是大包小包的,給妮兒帶著吃的。我心裏酸不溜溜的,嘴上還得給她攬把著。妮兒大了,會學話了,回來跟我學,陶大爺來了。我再問妮兒她娘,果然。我心裏就不得勁兒。有天晌午頭,妮兒讓大點兒的學生先捎回來了,妮兒她娘卻遲遲不回來。我去學校找她,一路上一直念叨著,可別有啥事可別有啥事。辦公室的門緊閉著,敲了好久才開。妮兒她娘低頭出來了,姓陶的還一本正經地坐在椅子上。我看不對勁兒,妮兒她娘頭發亂蓬蓬的,臉也紅著,孤男寡女在一起關著門還能幹啥好事?姓陶的見我陰著臉,怕麻纏,招呼一聲就溜了。我忍著,沒在學校動手。那是我第一次打她。她不承認,死活不吭一聲,咋打她都忍著。那架勢,就跟電影上的地下黨一樣,啥刑罰都不管用。”
“興許真沒什麼呢。”
“真沒啥就好了。第二次是我去送小姨。小姨投河死了,我在那兒住了一宿。回來妮兒問我,咋不給她捎點兒吃的,還是陶大爺好,一來就給她們買糖吃。我問她們陶大爺啥時候走的,兩個妮兒爭著說,她們還沒穿上衣服呢,陶大爺就走了。妮兒小,不知道說瞎話。”
“這也不能說明什麼,興許人家真是路過,借宿一夜。”
“哪有恁巧的事?嗬,他一來不是去學校就是趁我不在家?其實我心裏也存著僥幸,直到出了更大的麻纏事。那天陳城逢集,我去趕集買肉。妮兒她娘又懷上了,我窘得不得了,想改善一下生活,晚上吃扁食——扁食知道不?餃子!一早出門我就感覺要出事,右眼皮老是跳。挨黑兒了,左等右等還不見妮兒她娘回來,我就預感不好。學生娃都回來了,妮兒回來了,連老師們也回來了,妮兒她娘還在學校做啥?我緊趕慢趕到了學校,嚇一跳。天啊,妮兒她娘就躺在地上,桌子下麵到處都是血,妮兒她娘的衣服被血浸透了。這輩子我也沒見過那麼多血,我尋思著,妮兒她娘這次肯定是不中了……”
“怎麼了?”
“流了。送到公社衛生所,才撿了一條命回來。妮兒她娘嘴還硬,死活不說原因。還是學校老師告訴我,說那天陶水旺來過。我那個氣啊!”
“氣什麼?”
“還不是那姓陶的惹的禍?”
“跟人家有什麼關係?”
“還沒等妮兒她娘緩過來,瞿醫生劈頭蓋臉就罵了我一通,說你不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同房啊?你是想要她的命啊!我沒敢爭辯,怕當著外人說露餡兒了。我哪兒還有臉見人啊?”
“然後就離了?”
“離了。不離還能過?妮兒啊,你不知道那幾年我過的是啥日子,妮兒她娘沒有給過我一個好臉。白天在外麵還好,一到晚上回來,她就徹底蔫兒了——就像你剛才說那合歡,白天精神晚上就收了。她出院回來,我忍著,一直沒敢提分開過的事,想等她身體恢複恢複再說。沒想到,她自己倒提了出來。她對我說,妮兒她爹,拖累你幾年了,咱還是各過各的吧。說的時候,她也不看我。”
“她真心願意離?”
“肯定不願意,我想她是歉疚得慌。以前我一提分開她就不吭聲了,隨你咋罵咋打,就是不分。她一主動,我反而瓤了。實話說,除了這一點,妮兒她娘真是個好女人。可其他再好有啥用?哪個男人也受不了自己的女人跟別人胡搞。”
“您就舍得下小浛?”
“舍不下還能咋了?她非要帶著,就由了她。”
“那姓陶的,現在呢?”
“早死逑了。活該,他那樣的人。”
“怎麼就死了?”
“誰知道。報應唄。有說是掉水庫淹死了,也有說被車軋死了,反正再也沒見過他。”
“他們的事,村裏都知道了?”
“沒。就我怕丟人?他們也怕。”
“那你們怎麼分的?”
“就那樣分了唄。”
“民政所不問原因?”
“誰去民政所啊?妮兒她娘搬走了,我們就算分開了。我跟人說,她整天跟死人一樣,一年到頭也聽不到她說幾句話,抱著收音機像抱男人一樣。我受不了。”
“人家信?”
“不信算了,反正我是真受不了了。”
“在你們這兒,她跟人開玩笑不?”
“還開玩笑呢,話少得都能數得過來。人家哪家的婆娘話不多?說說笑笑啊,跟一茬兒的男人戲耍啊,唯獨妮兒她娘,跟誰都不說笑。那幾年,我老羨慕人家,老遠就能聽到小孩兒唧唧喳喳打打鬧鬧,女人大著嗓門兒吵男人叫小孩兒。那才像過日子的家啊,冷冷清清的那是寡漢條子的家。妮兒她娘是能不說話就不說話,能說一個字的時候絕不說兩個。我舉個事吧,買平絨布做鞋幫,要擱一般的女人,會沒完沒了地絮叨好長:你那雙鞋,鞋底早納好了,就剩鞋麵了。你不是今兒個去趕集嗎?捎半尺平絨布回來。趁這幾天閑,我抽空做好,上好,不耽誤你秋裏穿。要是換了妮兒她娘呢,就簡單多了:捎半尺平絨回來。最多再加幾個字——做鞋麵,把用處告訴你……我是打個比方。反正,她就是話少。”
“看到人家開玩笑,她煩不?”
“也不煩,有時候還跟著笑。咱農村你也知道,都是粗人,笑話一說就說到褲襠裏去了。妮兒她娘也跟著人家笑,但自己從來不摻和——不跟人家開玩笑,誰也不能拿她開玩笑。”
“從來就沒人跟她開過玩笑?”
“沒有,連我跟她開玩笑她都板著臉。人家一看她那樣子,誰還腆著臉去貼她的冷屁股?”
“您知道許武生不?”
“你是說妮兒她娘捅死的那個流氓?不知道。”
“阿姨去過槐丘嗎?”
“沒有。後來去沒去過,我不知道。”
“後來?”
“嫁給老梁以後啊。”
“阿姨再嫁之前您能確定?”
“怎麼不能?她要是去過槐丘,不光我,哪個不知道?楊灣這麼小。”
“您知道她出了這事的時候,怎麼想的?”
“沒咋想。他要是知道妮兒她娘不跟人開玩笑就死不了。”
“您相信阿姨能做出這樣的事?”
“咋不信?惹急了,她可不講你是誰。”
“你們咋結的婚,還記得不?”
“咋不記得?記得清呢。發大水那年,他爹臨死前把她托付給我。我家算是楊灣最全的,一個沒淹死,一家四口全活過來了——我爹、我娘,還有我和我弟。那時候不像現在,誰有錢誰了不起,那時候是看誰家裏人多,人多才了不起。妮兒她娘就剩她自己——她爹不多長就病死了。我們家搭了個棚子,妮兒她娘搬過來,就算結了婚。我記得當時還放了一小掛鞭炮——好多人連炮都沒放。第二年,就添了妮兒。偏偏又不足月,老是病。唉,那幾年,也不知道咋過來的。”
“好端端的,她怎麼就不當民辦教師了?”
“我也不清楚。有一年民師考試,她沒考上。我去大隊找人,反正學校缺老師,人家又接著用她。得虧她後來沒當老師了,聽說在老梁那學校開小賣部生意還不錯。”
九
“準備吃飯!”李嶠浛在外麵喊。
蘇楠進了廚房,趁李石磨不在,低聲讓她再想想,楊小水到底有沒有去過槐丘。這一點很關鍵,如果年輕時的楊小水和許武生見過麵,見麵的地點不是槐丘、章邑就是另一個城市。那個年代,楊灣這樣的偏遠鄉村,去另一個縣城可以說是一件很大的事,全村老老少少都應該知道。蘇楠已經兩次向楊小水求證過,但還是不放心。楊小水既然如此風流,她懷疑是情殺。但疑點也多,章邑和槐丘相隔那麼遠,兩個人年齡差距又那麼大……
“你是說我母親可能認識那個姓許的?”李嶠浛猜到蘇楠的意思了,“不可能!我早問過我梁叔了,他說我母親這輩子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章邑和長亭市,她沒去過槐丘。”
菜端上桌,蘇楠出來洗手。廚房外麵有個水池,洗臉盆是城裏賓館用的那種陶瓷的,兩道水管一熱一冷。這東西在農村挺新奇的,蘇楠問:“你們村通自來水?”
“也就我們家有。”李嶠浛指指李石磨,自豪地說,“我爹的發明。”
“還能出熱水?”
“跟灶屋的鍋爐連著哩。”李石磨指著廚房,嘿嘿地笑。
“這一套下來,很複雜吧?”蘇楠早看出李石磨的特別了。一般農民的院子裏,但凡有點兒空地,都種著菜或果樹。李石磨的院子裏除了那棵合歡,其他地方也都被花池填滿了。
李石磨謙虛地說:“不複雜,簡單著哩。”
“我爹眼氣人家城裏人,回來就琢磨,農村怎麼就不能像城市呢?最開始是電燈。我小時候,村裏不通電。我爹看人家城裏用電燈,回來也做。他撿人家燒壞的燈泡,從後麵挖空,把手電筒裏麵的小燈泡塞進去,連上電池,一拉開關,小燈泡就亮了,屋裏格外亮堂,跟城裏的電燈沒什麼兩樣。”
李石磨還是嘿嘿笑:“簡單,好弄。”
“不簡單。要是簡單,楊灣那麼多人為什麼隻有我們家提早用上了電燈?要是簡單,楊灣為什麼到現在還隻有我們家有自來水?”李嶠浛轉向蘇楠,“你不知道,過去村裏人都叫我爹高級社員。你猜他文化多高?”不等蘇楠開口,李嶠浛就公布了謎底,“文盲!我爹根本就沒上過學。”
“真的啊?”蘇楠確實很驚訝。
李嶠浛很驕傲,好像她爹是個大博士。“我爹還特別鍾情蘇聯歌曲。”
蘇楠心想,這個不稀奇,他那個年代的中國人,喜歡俄羅斯民歌的不少。
“你不知道,我爹是喜歡聽俄語原唱,不要翻譯過來的。”
“李叔懂俄語?”蘇楠轉向李石磨。怪不得李嶠浛這麼文藝,原來是遺傳啊。
“別聽妮兒瞎說,我一個大老粗,懂啥俄語。”李石磨連連擺手。
“不瞎說。我爹說,俄語好聽,像兩個要好的人在那兒拉家常。”
李石磨的這個比喻,蘇楠也有同感。俄語歌曲,哪怕是流行歌曲,都像是戀人之間的私語。這可能跟俄語的發音有關吧。蘇楠覺得很有意思,一個農民,看起來就是個老粗,骨子裏卻有如此濃烈的小資情調,多矛盾啊。李嶠浛隻遺傳到她父親的文藝細胞,李石磨身上的細膩特征,李嶠浛身上沒有。
傍晚,涼快了些,兩個人辭別李石磨,開始往回趕。一出楊灣,李嶠浛就問:“你是不是覺得我爹很可憐?還住那破房子。”
“沒有啊,”蘇楠說,“農村不都這樣?我聽人說,在農村,父母辛苦一輩子,給兒子們造好樓房,就算功德圓滿了。遇到強勢的兒媳婦,還有把公婆攆到村外棚子裏住的。”
“誰說的?過去缺吃少穿,別說養老,養自己都難。現在哪兒還有這種現象?一個村也難找一個。我那兩個弟弟,一直想扒掉老房子重起兩間平房。我爹迷信,不樂意,說平房燕子咋造窩?我也勸他,老房子潮,容易生病。他說,燕子可是吉祥物,不是隨隨便便哪家都去的。你去看看你杆子奶家,兩窩呢。為啥?人家做過隊長,當過支書哩。還有紅衛他爹家,要不咋出了兩個大學生?老人都拗,不聽勸。”
蘇楠停下車。麵前是陳城鄉衛生院,李嶠浛搞不懂蘇楠為什麼繞到這裏來。鄉下的衛生院,冷冷清清的,不像城裏。
“其實咱們應該算老鄉。”蘇楠指著衛生院的破房子,“我姥姥曾經在這兒工作過,還有我。我姥姥說,我小時候爸爸媽媽工作忙,她帶了我幾年。”
“就在陳城衛生院?天啊,世界真小,你竟然跟這裏也能扯上關係。”
陳城,一下子把兩個人拉近了。蘇楠跟李嶠浛說,她沒有多少在衛生院的記憶,除了那口幹井。那時候她是三歲還是四歲,記不清了。她掉進幹井裏,嚇得嗓子都哭啞了。衛生院怎麼會有幹井呢?她問過姥姥。姥姥說當時確實打過一口井,沒出水,就扔在那兒了。
兩個人在衛生院轉了一圈,連幹井的影子都沒見。李嶠浛一連問了三個人,都說不知道衛生院什麼時候有過井。附近的老人說,早前衛生院吃水是到隔壁的供銷社,後來就有了自來水,衛生院從來沒打過井。
回到車上,李嶠浛說:“我前夫也在這兒,陳城中學。”
“走,”蘇楠發動車子,“我送你去看看他。”
“別生事了,”李嶠浛說,“有什麼看頭兒,一個不求上進的男人。”
1998年,李嶠浛大學畢業,分配到章邑縣一中。在那兒,她認識了劉俊,然後結婚,生育。楊小水為照護她們母女,住進了李嶠浛的家。劉俊從繁忙的家務中解脫出來,自然高興。也就是那段時間,他迷上了麻將,見空就溜出去玩。李嶠浛也樂得沒人幹擾。她打小喜歡讀書寫作,經常在市裏的報紙上發表小豆腐塊。楊小水很快發現了小夫妻倆的疏離,跟他們商議,想把樂樂帶到市裏,家裏還有梁波濤呢。楊小水其實是想給小兩口留一點兒空間,修複他們之間的感情。劉俊不同意,他跟李嶠浛嘀咕,說樂樂姥姥一天到晚沒幾句話,就知道聽收音機,孩子跟她到了市裏,長大了怎麼與人相處?想想也有道理,李嶠浛又勸母親留了下來。
劉俊繼續打麻將,李嶠浛繼續閱讀寫作。兩個人都出了事。劉俊打了一夜牌,昏昏沉沉,上課找不到黑板擦竟然問色子哪兒去了。碰巧,班裏有個學生家長是教育局領導。這還了得,傳出去,豈不毀了學校的聲譽?劉俊被下放到陳城中學。李嶠浛呢,正好與一家報紙的副刊編輯打得火熱。等楊小水知道,晚了。小兩口誰也不願回頭,就離了。家就這樣散了。
說到傷心事,李嶠浛的臉色有些黯淡。蘇楠怕尷尬,趕緊轉移話題:“我大學畢業也是1998年。咱倆還真有緣,同齡、同鄉、同一年大學畢業……你說,這算不算緣分?”
“是啊,咱倆還真有緣分。可你現在都成名律師了,我還是個無業遊民,慚愧啊。”
“哪有什麼名?”蘇楠也惆悵起來,“想想過去,老覺得自己可笑。記得最清楚的是,小時候寫作文,最後一段都是發誓,爭取2000年如何如何。現在都2013年了,咱也沒做過什麼值得炫耀的事。”
李嶠浛頗有同感:“那時候總以為2000年多遙遠,和理想一樣沒邊沒沿。”
“怎麼就辭了工作呢?”蘇楠問,“教師多好,一年還有兩個長假。”
“同事都說我是因為離婚,沒心思在那兒待了。我懶得分辯,離開學校其實是因為學校太讓我失望了。不知道你剛參加工作時怎麼想的,反正我對自己的工作寄予了很多的幻想。不是說想當什麼名師,我就是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學生的思想,改變學生的命運。現在想想,那想法太大了,既單純又好笑。你還記得嗎,咱上學那陣兒,學校偶爾還會搞個運動會啊或者歌唱比賽什麼的——你們大城市就更不用說了吧?雖然歌曲翻來覆去就那麼兩首,還是班級大合唱,畢竟學生生活有了色彩。那些登台前為自己的衣著打扮焦慮的時光,那些台上端著斯文的小心思,不都成了咱們美好的青春回憶嗎?現在這些統統取消了。校長的意思是,一唱歌,學生的心就野了,好長時間都收不回來。我承認,校長很有經驗,看得很透徹。每次唱歌比賽後,學生確實要花好長時間才收回心。可也不能因噎廢食啊!運動會也取消了,連春天野外踏青都禁止了,說是防止出安全事故。哪個孩子要是受了點兒傷,家長還不來堵學校的門?可悲啊,學校要照那樣辦下去,將來恐怕連體育課都要取消了……”
“也是。可這是大環境決定的啊,我們小人物哪能左右得了?”
“我知道。我就是對學校失望透頂了。”李嶠浛說,“我哪兒還有興致繼續為人師表,連老師自己都失去了信心,再教下去就是誤人子弟。”
“一怒之下就辭了?”
“也沒有怒,就是對這一行絕望了。就個人發展而言,教師是一個特別枯燥的工作。坐你對麵的老教師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以後的你,他們從一年級教到三年級,再從三年級轉回到一年級,循環往複,直到退休。你說,一個年輕人,一眼就能看到二十年、三十年後的自己,有什麼意思?”
“真有範兒!”蘇楠按了下汽車喇叭,“你不覺得你身上的文藝範兒是從你父親那兒遺傳過來的嗎?”
“什麼範兒啊,”李嶠浛有點兒不好意思,“罵人呢。”
“我發現你父親很體貼,挺會照顧人的。”
“那是,我父親做事可細了,在村裏人緣特好。”
“他還主動提出來,如果缺錢,他願意出錢撈你母親。”蘇楠感歎說,“你父親對你母親還是有感情的。”
李嶠浛說:“我爹不缺錢。見過那條瘦狗沒,又瘦又高的?”
“那狗挺嚇人的,怎麼跟剝了皮似的?是不是有病啊?”蘇楠當時就納悶兒,怎麼把狗養成那樣。
“那可是我爹的寶貝,專門從山東買回來的,逮野兔子。夜裏兔子隻知道順著強光手電兒的燈光跑,狗一上去就能叼住。那狗叼兔子最得門兒了,一夜能叼十幾隻野兔子回來。我爹一冬比人家到南方打工的收入都高。”
十
蘇楠想約魯天官出來吃頓飯,順便介紹給李嶠浛認識。車進市區前,蘇楠給他打電話:“魯大局長,晚上肯不肯賞光?”
魯天官是她大學同學,從小警察幹起,現在雖沒有像他的名字那樣升成天官,在本地公安係統那也是響當當的,副局長。蘇楠當初移師這裏,就有投奔他的意思。律師說是靠一張嘴吃飯,事實上,要是沒有公檢法係統的關係,別說打贏官司,連基本的程序都走不下去。
“這會兒閑了?”
“我忙著呢。非得閑了才能給你打電話?不識好歹。”
“你這張嘴,到底是律師啊。投降!說不贏你。”
“晚上沒事,想請你吃飯。”
“要是沒事,就改天。已經答應人家了。”
“不行,就今天。”蘇楠強硬地撒嬌。
大學時,魯天官追過她,蘇楠當時看不上他。年輕時的魯天官,猥猥瑣瑣的,要樣沒樣要才沒才。現在的魯天官變化也不大,不過,男人身上有了權勢,人就顯大氣了。
畢業之後他們一直有聯係。確切地說,是魯天官一直在追蹤著蘇楠。魯天官到省城,蘇楠有禮有節,熱情接待。好幾次,魯天官都“碰”上了蘇楠的生日,送花、送蛋糕……她裝成一個傻女人,不去揭穿他。蘇楠很享受魯天官的殷勤,但她不想破壞他的家庭,還有自己的。有一次,魯天官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蘇楠淡淡地回他,我很珍惜我們這樣的相處。魯天官肯定聽明白了,再沒敢試探過。
“你幾個人?”魯天官口氣緩過來。
“兩個,都是美女。你不想見見?”
“那你們過來吧。”魯天官小聲說,“你是在為難我啊。”
到酒店會合後,蘇楠才意識到魯天官為什麼說為難,在座的都是他的同事。魯天官站起來,和蘇楠握手,向李嶠浛示意、問候。介紹蘇楠的時候,魯天官很簡潔,同學,木楠律師事務所老板。屋裏的人都笑,現在的“同學”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詞。他們笑他們的,魯天官一直繃著,他不能在他的同事麵前露出蛛絲馬跡。當警察的,一個個都精著哩。
服務員上菜,年輕的警察嘴賤,指著盤子裏的黃瓜說:“美女,我們要的可是不穿衣服的,你怎麼穿著衣服上來了?”
服務員顯然是新手,哪經過這場麵,頓時滿臉通紅。魯天官喝住年輕警察,替他解釋:“他說的是黃瓜,不是你。”
服務員出去後,魯天官罵那個年輕警察:“你什麼眼神啊?那叫婦女好不好?別跟八百年沒見過女人一樣,見到母的上去就叫美女。”
“我那不是禮貌嘛!”年輕警察尷尬地搓手。
“當兵的嘴賤,當官的損人,更何況旁邊還有兩個美女。”蘇楠指著他們,“你們啊,都是帶執照的流氓。”
“鄭重聲明,我們可不是流氓。”魯天官痞著臉說,“那個老許才是,要不是耍流氓能送命?劃不來啊……”
蘇楠立刻用眼神製止,魯天官雖然沒再往下說,但表情有點兒莫名其妙。
有個年長的警察一本正經地教訓剛才那個年輕警察:“算你運氣好,要是像那個老頭兒,碰上個神經病,還不砍死你?”
蘇楠誇張地讓魯天官上座,並順勢捏了捏李嶠浛的肩膀。還好,李嶠浛並沒生氣,隻是一頓飯吃得悶悶不樂。
回到住處,蘇楠給魯天官打電話,埋怨魯天官放任他的同事亂說話,當著楊小水女兒的麵,怎麼能那樣不尊重人呢?魯天官說:“你怎麼不早介紹?”
蘇楠嗆他:“我怎麼介紹?剛坐到飯桌上你們就說楊小水是神經病,我再介紹她女兒不是自找難堪嗎?”
魯天官問:“怎麼母女倆長得一點兒也不像啊?”
蘇楠的心思還在楊小水的案子上:“你們那兒有沒有什麼新發現?”
“還要什麼新發現?鐵證如山,手段殘忍……”
“就知道背官話!”蘇楠打斷他,“你的名字還真叫對了,天官天官,天生就是官啊,一身都是官氣。”
魯天官訕笑:“蘇大律師,嫌疑人都認了,你就別瞎折騰了。楊小水沒有活路。”
十一
接到蘇楠的電話,是夜裏十二點一刻。
蘇楠問:“你母親平時不太說話?”
“嗯,話不多。”這是母親的優點,也是缺點。跟母親同過事的那些老民師,對母親都讚譽有加。李嶠浛反思過這個問題,母親其實很聰明,她是在保護自己,她知道言語能迅速地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也最容易傷害人。這是一種很有意思的現象,話多的人總是招來更多的批評和責怪,話少的人反而受到一致的稱讚。再延伸一下,不聲不響的人往往最受歡迎——他們不給同事帶來競爭壓力。
“你母親有沒有抑鬱症的表現?”
“抑鬱症?沒有啊。鄉下人,有什麼可抑鬱的?”
“我是想給你母親申請司法鑒定。”
“什麼司法鑒定?”
蘇楠解釋:“公安內部認為你母親這個案子鐵證如山。我想,你要不介意,可以為你母親申請精神病司法鑒定,這未嚐不是救她的好辦法。”
“精神病?”長亭市這地方,精神病俗稱神經病,就像過去把殘疾人叫殘廢。平白無故要說誰神經病,算得上挺惡毒的一句咒罵。不過李嶠浛沒有多想,“既然是好辦法,那就趕緊申請吧,我同意。隻要能救母親,什麼法子我都不在乎。”
掛電話前,李嶠浛問蘇楠怎麼還沒睡。
“在遊泳呢,還不是被浛河勾起了遊泳的念頭。不過,沒敢下水,水太髒,現在正坐在水池邊給你打電話。昨天你也聽到了,連那幾個警察都認為你母親精神不正常。”
李嶠浛越想越覺得母親確實有精神問題。不太說話,要按城裏人的說法,那叫自閉。自閉的人總在心裏琢磨事,這還不算抑鬱?自閉和抑鬱都是精神層麵的問題。不光那些警察,許武生的家人不也說母親神經病?還有楊灣的那些親戚,也不避李嶠浛,說小浛她娘的脾性跟大水那年掉了魂有關。李嶠浛不以為然,鄉下人愚昧,忌諱多迷信也多。不過現在想來還真是,要不然,母親殺了一個陌生人該如何解釋?她要真是神經病,就不負刑事責任了,至少會輕判。
李嶠浛亢奮起來,起身到客廳去看電視。電影台在播一部老片子,體育台在播奧運會錄像,就連綜合頻道也在重播頭天晚上直播過的相聲大賽。都在重複,沒勁。李嶠浛關掉電視,去敲梁波濤的門。
梁波濤出來的時候也很精神,看樣子也是沒睡著。李嶠浛興致勃勃地說了司法鑒定的事。“興許,這是救娘的一個機會。”
梁波濤傻了:“你是說你娘神經病?”
李嶠浛被梁波濤的反問鎮住了。梁波濤好像生氣了,但又不好發作,用開電視的方式抗議。電視裏播著地方台的相親節目,三位女嘉賓正爭相向韓國籍男子表白。
“她怎麼就不能神經病?把人家一個陌生人殺了還不神經?”李嶠浛的反問像個局外人,電視裏原本很輕柔的聲音這會兒也變得刺耳起來。
梁波濤背靠著沙發,眼睛好像沒地方放,隻好還盯著電視。韓國籍男子問女嘉賓,婚後願不願意去韓國定居?
“梁叔,我知道這樣你無法接受。但你應該清楚,如果我娘真有精神病,她就是無刑事責任能力的人。如果我們不努力,我娘恐怕連命都保不住……”李嶠浛突然嗚咽起來,語不成調。母親出事後,她從來不敢想象那個最壞的結果。
“好端端的人,這就神經了?”梁波濤問得惴惴不安。電視上,最後一個女嘉賓說,我願意。接下來,是男嘉賓選擇的時間,廣告及時地插了進來……
“你好好想一想,我娘平時是不是有什麼與一般人不一樣的事?比如,她在你麵前有沒有歇斯底裏過?或者有沒有自殘性的行為?輕度抑鬱也屬精神病的範疇……”
“說話少也算?”梁波濤不再盯著電視,轉身看著李嶠浛。他以前看過這個節目,廣告時間很長。
“也算吧。”李嶠浛歎口氣。母親不光話少,笑也很少。真忍不住了,笑意才從臉上慢慢地漾開。嘴還不配合,抿著,緊緊地抿著,像是在死守最後一道防線。實在抿不住了,再含著,決不會完全放開,像一個忠於職守的士兵。
“她愛聽收音機!”梁波濤終於又想起了一樣。“一般人,哪有像她那樣整天抱著個收音機的?”
李嶠浛“唉”了一聲,心想,這還用你說?
“還愛講故事。”
愛講故事也算不正常?李嶠浛有點兒拿不準。母親話少不假,可一旦講起故事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母親的故事跟別人還不一樣,她總是能把故事的背景轉移到章邑,轉移到陳城,甚至楊灣。母親的故事可多了,什麼田螺姑娘啊,牛郎織女啊,白雪公主啊,皇帝的新裝啊,灰姑娘啊……李嶠浛的文學啟蒙應該離不開母親的那些故事。後來,外班的學生知道了,也過來聽。校長不信一個平時連話都少的人能講好故事,偷偷蹲在教室後麵聽了一次。這一聽,把母親聽出了名。校長幹脆就停了幾個低年級的最後一節自習課,把學生集中到一起讓母親給他們講故事。最後,又發展到全校。母親的故事之所以受歡迎,就是因為她有改編,有自己的創造,而不是照搬書本。故事還是那個故事,人物變了地點變了,聽講的人如身臨其境。
李嶠浛印象最深的是《漁夫和妖怪》。母親把它搬到了浛河,說那妖怪老是在浛河一帶興風作浪禍害老百姓,皇帝就派了幾個會魔法的道士降服了它,並把它裝進罐子中密封起來扔進了河底。故事的主線跟書上一樣,隻有結尾,母親改了,救人的不再是漁夫自己,而是少先隊員。妖怪要吃漁夫,漁夫委屈,說你不能恩將仇報,咱去問問過路的人,看你該不該吃我。妖怪很自信地答應了,心想,不管問誰,反正我今天是吃定你了。在路邊,他們碰到的第一個人是挑著一百多斤擔子趕集的壯漢。壯漢一聽,說那你不該吃他,人家救了你啊。妖怪一聽,說好,不吃他就吃你吧。壯漢聽了這話,嚇得扔下擔子就跑了。漁夫不信沒人說句公道話,要求問三個人,事不過三嘛。妖怪想,問誰誰也不願被吃,於是又答應了。碰到的第二個人是個趕早集的老者,跟壯漢一樣,他也是說妖怪不能這樣不講道理,不符合我們的傳統道德嘛。等妖怪一說要吃他,老者也溜了。漁夫隻好把希望寄托在最後一個人身上。正巧,一個小孩兒過來了。小孩兒戴著紅領巾,一蹦一跳地去上學。漁夫問罷,紅領巾當然也說不該吃,人咋能恩將仇報呢?妖怪就說,也好,那就吃你的肉吧,反正小孩兒的肉吃著更細更嫩。紅領巾聽了,並不害怕。他歪著腦袋想了想,說你的故事我不相信,你這麼大的個子,這個小瓶子咋能裝得下你呢?妖怪急了,說你看好了,看清我是咋鑽進這瓶子的,一邊說一邊就化成一股青煙,鑽進了瓶子裏。紅領巾等青煙全部進了瓶子後,趕緊蓋上瓶蓋,大聲跟妖怪說,你就老老實實地回到水底呆一輩子吧。妖怪在裏麵急了,說我不吃你們了,放我出來吧,你們想要啥我給你們啥。紅領巾說,鬼才信妖怪的話呢!妖怪就是妖怪,啥時候也改不了作惡的本性。
李嶠浛後來大了,才意識到母親的偉大。這故事改得多聰明啊,那三個人,分別代表著力量、經驗和智慧。這樣的改編,無形中激發了孩子們爭相加入少先隊的決心。還有好多故事,母親把結尾藏起來,讓孩子們自己去猜,去編。李嶠浛在自己工作的報紙上寫過一篇文章,介紹母親這種開發學生智力及教小學生寫作文的方法。以母親的文化水平,她當時並不是有目的地訓練學生,而恰恰正是這種無意識的自由發揮,才極大地發掘了孩子們的想象力。
見李嶠浛沒有反應,梁波濤又想到了聽戲。“你娘也愛聽戲。電視上隻要有戲,你娘眼睛都不眨。”
李嶠浛沒有繼承母親的愛好,她覺得戲太假,拿根棍兒在手裏甩兩下就叫騎馬,在舞台上抬兩次腳就算翻了幾座山,女人穿上男人的衣服就叫女扮男裝……就說那個《梁山伯與祝英台》吧,哪個看不出來那祝英台是個女的?兩個人還在一個破井邊這樣比那樣暗示,多急人啊,一句“我愛你”不就完了?
電視廣告還沒結束,梁波濤接著說:“陪你娘聽戲聽多了,我現在也能聽出點兒門道了。那個捏著嗓子唱《收薑維》的是申鳳梅,越調;《借東風》裏那個聲音很滄桑很有穿透力的老生是馬連良,京劇;那個尖著嗓子唱“轅門外三聲炮響”的是馬金鳳,豫劇……”
“你知道得挺多的。”李嶠浛勉強擠了一點兒笑容出來。
這些都不是李嶠浛所要的,梁波濤看出來了。他訕訕地住了口,眼睛挪向南邊的臥室。門裏麵的衣櫃頂上有一卷報紙,外麵落滿了灰,不知道什麼時候放那兒的。他突然想起了楊小水與筆友的那些信。“你娘還保留著幾十年前的幾封信,幾次搬家她都沒舍得扔,不知道有沒有用。”
“在哪兒?”李嶠浛的心思還在司法鑒定上,但願母親真有精神病。
廣告終於結束了,韓國籍男人重新出現在電視屏幕上。最終,他哪個也沒選。梁波濤正好奇,電視屏幕突然黑了。李嶠浛直接拔掉了電源線。梁波濤沒有計較李嶠浛的粗暴,相反,他倒是很享受李嶠浛在他麵前的任性,這才像一家人,像父女,像沒有隔膜的父女。之前,他們始終很客氣,既不親熱也沒過分疏遠。
梁波濤起身去取那些信。韓國籍男人為什麼沒選一個呢?他替韓國籍男人遺憾。語言問題?不對,女嘉賓不會韓語無所謂啊,自己跟楊小水沒說過幾句話,不也過了二十多年?再說了,男人既然在中國待了四年,中文多少應該會一點兒吧。相貌問題?也不對,三位女嘉賓一個是豐滿型的,一個是苗條型的,另一個是氣質型的,應該能滿足男人的各種口味……
信在衣櫃底層的抽屜裏,橡皮筋箍著,一共十七封。九封是母親與兩個女同學的通信,另外八封是外地筆友的。信封的邊角都毛了,可見母親經常拿出來看。李嶠浛大致看了看,同學寫來的信客氣規範,格式基本一致,先向母親問好,再介紹自己的近況。筆友常江的來信則明顯不一樣,雖然也客氣,但又不乏真誠,是在交心。
筆友應該跟現在的網友類似吧。李嶠浛暗笑,哪個時代都一樣啊,人都寧願跟陌生人交流。陌生人好,誰也進入不了誰的生活。常江的文字免不了帶著那個時代的特征,友誼啊,青春啊,矯情得很,他們還曾在一封信裏探討過“一望無際”到底是褒義詞還是貶義詞這樣無聊的問題。怪不得母親不怕梁波濤看,李嶠浛甚至都沒興致全部讀完。
十二
常江是河北省石家莊市一家罐頭廠的工人,他的第一封信寫於1982年3月11日,最晚的一封寫於1983年11月24日。最後這封信的日期比母親再婚的日期早了將近一年,李嶠浛判斷,母親就要結婚了,不想再與一個陌生男人通信,以免招惹是非。
從內容判斷,母親與常江的通信遠遠不止這八封,有些信可能弄丟了。按時間順序,頭兩封信簡單、客氣,就像兩個陌生人見麵先握手,然後才試探著深入。第三封信,常江在“小水”這兩個字的前麵綴上了“親愛的”三個字。李嶠浛以為對方會在接下來的信裏與母親談情說愛,因為在他們那個年代,“親愛的”還很神聖,不像現在隻是一種調侃式的招呼。出乎李嶠浛的想象,常江在信裏反複解釋說,自己弟兄三個,沒有妹妹,所以想把她當成親妹妹來處。母親可能沒有反對,常江接下來的信裏都延用了“親愛的小水妹妹”這個稱呼。
常江在第一次使用“親愛的”這個稱呼的那封信裏,詳細地介紹了自己的家庭。他父親是石家莊第二紡織廠的工人,負責機器維修。但他父親有一個極其不紳士的習慣——嗜酒,而且,喝多了就打老婆,母親因為受不了虐待,跑了。當時,常江最小的弟弟隻有六歲。人總是對自己生活中有重大轉折意義的事記憶猶新,常江也不例外。他在信裏事無巨細地描繪了父親最後一次毆打母親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