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父親回來得很晚,他踢門進來的時候,我被吵醒了。我們住的房子很狹小,一間房子隔成了兩部分,裏麵是父母的臥室,外麵的客廳放了張上下鋪,我們兄弟仨睡。不用說,父親又是一身酒氣。母親趕緊給他倒水,讓他小點兒聲,別把孩子們給吵醒了。我正想重新睡下,裏麵臥室傳來推搡聲。我以為他們又打架了,可那聲音卻漸漸規律起來,還伴有母親輕微壓抑的呻吟。我那年已經十四歲了,朦朦朧朧也知道點兒男女間的事,很好奇,側著耳朵聽。沒多久,母親“不不不”地叫起來。開始聲音很小,後來越來越大,接著就是兩個人的廝打聲。裏麵的臥室空間太小,他們倆撕扯到客廳。我打開燈,發現父親拽著母親的頭發,腳正朝母親身上踹。母親下身光著,汗衫卷到脖子下,兩個瘦長的乳房掛在胸前。通常父親打母親時,我們都不敢上去勸,父親那時候就像一頭瘋牛,看到誰都是一腳踹過去。我不知所措,趕緊又關了燈……
第二天早晨,母親像平常那樣做好了飯等著我們起床。她的一隻眼睛青了,左手的兩個手指頭用布包著。我們習慣了母親的受傷,過不了幾天,他們又會和好如初。可誰也沒想到,這卻是母親最後一次給我們做飯。我還是太小,要是再大一點兒的話興許就能發覺母親那天的異常,阻止她後來的出走。母親一向很樸素,隻有過年串親戚才穿新衣服,但那天母親卻穿得特別好看,還把我們一直送到了學校。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看到母親。
父親起初還不以為然,時間長了,才感覺到三個孩子沒有媽媽有多難。他戒酒了。戒得很堅決,也很徹底。可是晚了,太晚了。
1983年9月的一封信裏,常江還特意寫到他在罐頭廠的師傅盧三。盧三兩口子都在罐頭廠,老婆曾經是他的徒弟。常江沒有想到,盧三成了“嚴打”的對象。警察是穿著便衣來的,由廠裏人帶著,說是給盧三又送了個徒弟。師傅出了車間門就被幾個人摁倒在地,銬了起來。一同被抓走的還有一個電工,據說他是盧三流氓團夥的一員。
罐頭廠出了個流氓團夥,盧三是頭目。常江根本不相信,直到師傅被抓走。後來傳說越來越多,越來越接近常江的生活,不由得他不信。罐頭廠比較大,工人兩千多,女工占了七成半。電工常常接受盧三的指令,製造突然停電,盧三趁著黑暗,摟摸身邊的女工。常江這才想起停電期間女工們的尖叫,怪不得。公安局裏不斷傳出的小道消息更是讓常江震驚。盧三搞過的女人,有說三十多的,也有說六十多的,但有一點卻相當一致,說流氓盧三的目標是向一百個進軍。天啊,一百個!常江不知道自己應該為師傅慚愧還是驕傲。
師傅是流氓,李嶠浛不信徒弟常江還能是好人。但是,信裏麵,常江普普通通,沒有一丁點兒壞人的影子。
國慶節的頭一天,我師傅被押赴刑場執行槍決。我蹬著自行車跟著警車跑,心裏既興奮又失落。要是允許我跟師傅說句話的話,我肯定會問他離目標還差多遠。你別罵我流氓,我隻是好奇。那一天,我老是想讓別人知道盧三是我師傅,又怕別人知道了。警車還沒出城時,我在擁擠的人群中喊了一聲“師傅”,但師傅一直都沒有看我。可能是因為脖子被朝後勒著,使他不得不仰著臉,那樣子就好像不屑看到我們。那天的情形真的很壯觀,一共槍斃了十一個。
從那之後,常江的信就少了,保存下來的隻有三封。11月24日的最後一封信,常江說他元旦將要結婚。其實他頭一年就有了女朋友,是他們廠裏的女工。師傅出事後,他懷疑女朋友也被師傅摸過,最後還是分手了。之後隻要人家給他介紹廠裏的女工,即使是其他廠的,常江也一律謝絕。他後來的女朋友是小學教師。
常江的傾訴取得了母親的信任。李嶠浛從常江後來的信裏判斷,母親可能也講了自己的經曆。這明顯是一次交換,信任的交換。或許,這就是那個時代筆友流行的原因吧。人們缺少心與心的真誠交流,看不到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信任。其實網絡時代的聊天也是基於這一點,現實中人與人互相防範,大家更願意相信網絡另一端的陌生人,至少,對方是一個耐心的傾聽者。不同的是,網絡時代的人更功利,而筆友相對單純。
有一封信,母親可能講了表姐的經曆,常江在回信裏也稱表姐,表示很同情。李嶠浛想了很久,沒想出母親的表姐到底是誰。
讀完那十七封信,已經夜裏三點了。李嶠浛急切地想知道母親的表姐是誰,她敲梁波濤的門。“梁叔,知道我娘的表姐現在在哪兒不?”
半夜三更的,梁波濤還以為是什麼急事呢。他在黑暗中認真地想了想:“不知道。你娘還有個表姐?我怎麼沒聽她說過?”
李嶠浛不甘心,電話又打給李石磨:“爹,我娘是不是有個表姐?”
“你娘還有個表姐?”李石磨的反問和梁波濤如出一轍。
這就怪了,白字黑字,難道是母親在騙筆友?為什麼要騙筆友呢?
李嶠浛算了算,1983年她隻有七歲,母親還沒嫁給梁波濤。李嶠浛對母親的疑問越來越多,母親和表姐到底經曆了什麼,竟然“震憾”了對方?
李嶠浛想先搞清楚母親的前半生。保住母親的命重要,了解母親也一樣重要。
十三
這是賓館第三次沒送晚報。
賓館的硬件有錢就能達標,但服務這樣的軟件不是有錢就能做好的。比如蘇楠住的地方,打掃衛生這樣的活兒總是做得既幹淨又漂亮,房客每天還能收到一朵玫瑰。你能說這樣的賓館不想把服務搞好?但是,晚報漏送、客人房間網線不能連網這樣的小事卻始終不能杜絕。
沒辦法,將就將就吧。
晚報看不到,蘇楠又想起了上次在衛生間裏看過的那份訴狀,原告好像是妹妹,被告是哥哥。她給小周打電話,讓她聯係那個叫陳敏的原告。
李嶠浛打來電話,說是上午要到木楠律師事務所見她。看著手機上李嶠浛的名字,蘇楠突然想起應該上網查查這個“嶠”字到底有什麼寓意。她早就好奇李嶠浛的名字,楊小水雖說初中畢業,“嶠”字對她來說還是太生僻了。
百度顯示,“嶠”字有兩個音,音“叫”或“橋”,後者指尖而高的山。
出門之前,蘇楠給賓館老板打電話:“你們賓館的服務也太不到位了吧?都早晨了,晚報還沒送過來。我要起訴你們。”
那邊哈哈大笑:“我們這酒店有你這樣的大律師入住真是倒了八輩子黴,往後這日子還怎麼過啊。”
蘇楠說是租了賓館的房子,其實跟免費白住差不多。賓館對外的說法是,蘇楠是賓館聘請的法律顧問,房子就算法律顧問的辦公室。顧問什麼?老板其實是看了魯天官的麵子。要不是魯天官,人家認得你蘇楠是誰?
律師事務所隔壁就是銀行,門口都是排隊領工資的老人,據說是某家倒閉工廠的離退休人員,每月21號這天來銀行領工資。老人們的隊列彎彎曲曲的,能曲到事務所門前。蘇楠罵銀行混蛋,發工資怎麼能就緊著這一天,隊排得這麼長,又都是老人,中了暑怎麼辦?
李嶠浛從老人堆裏鑽出來,傷感地說:“都等米下鍋哩。”
“銀行應該為此負責任!”蘇楠憤憤地指責,轉而又問李嶠浛,“什麼事這麼急?”
李嶠浛說:“也沒什麼事。我打算最近去一趟石家莊。你這邊的工作該怎麼做還怎麼做,我去那兒是想多了解一下我母親。”
蘇楠不明白:“去石家莊就能了解你母親?”
“這段時間我才發現,我太不了解母親了,我得補上這一課。哦,忘了告訴你,家裏發現了我母親的一些信件,她和石家莊的筆友通過兩年的信。從對方的回信看,可能我母親在信裏講了自己的事。這樣的信肯定都是心裏話,我想爭取找回來看看。”
蘇楠看到李嶠浛昨夜發的微信了,照片上好多牛皮紙信封,邊角已經發毛。李嶠浛說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筆友之間的信,純潔的友誼,等等。蘇楠當時就不以為然,筆友的信有什麼意思?還不跟現在的網友聊天一樣,都是無聊透頂的話。
“不是為減刑。”李嶠浛解釋她去石家莊的原因,“就像外麵領工資的老人,都是因為缺少晚輩關心。領工資這麼小的事哪個兒女做不了?關鍵是兒女們對老人關心不夠,根本就不知道今天是他們發工資的日子。”
晚上回賓館,蘇楠正要開門進屋,服務員遞了兩份晚報過來。“蘇律師,對不起,昨天我們送晚報時把您的給漏掉了。”
服務員誠惶誠恐的,肯定遭領導罵了,眼睛還紅著。蘇楠不好再說什麼,但她心裏清楚,這些服務員,根本不長記性,看著一副可憐相,心裏不知多恨她呢。不就是一份報紙嗎,少看一期就活不成了?那麼多人不看《人民日報》不也活得好好的?
十四
魯天官告訴她司法鑒定的結果時,蘇楠正在母親家吃飯。楊小水沒有任何精神疾病,她比誰都正常。這個結果,蘇楠並沒有多意外。吃過飯,蘇楠又給小周打電話,讓她跟看守所預約好周一會見的時間。
“媽,忘了告訴你們,我上周去了陳城。”蘇楠輕輕地摩挲湯姆的背。起初她不喜歡湯姆,也不是不喜歡湯姆,而是不喜歡狗。狗就像犯罪現場的目擊證人,憑空插進一個人的生活裏,讓人不自在。況且湯姆長相怪怪的,她還以為是母親從外麵撿來的野狗。現在習慣了,湯姆似乎越看越好看了,像自己的家人一樣。湯姆並沒有變,是蘇楠適應了湯姆。湯姆像個小人精,聰明機警,偶爾還耍點兒脾氣。蘇楠最喜歡它耍脾氣的時候。
母親問:“專程去的?”
“媽,你都退休了,怎麼又喜歡大紅大綠的衣服了?”看見母親身上花得誇張的衣服,蘇楠突然想到了楊小水,盡管她們年齡相當,但楊小水絕不會穿這樣的衣服。
“這衣服我們不穿誰穿?我一下買回來兩套,我和你姥姥每人一套。”母親站起來,故意扯著衣襟原地旋轉了一圈。“年輕時穿,太俏,怕人家說。現在再不穿,還等什麼時候?”
“你去陳城做啥?”一直沒說話的姥姥突然問,同時調小了電視的聲音。
“還能做啥?辦案唄。一樁凶殺案。”湯姆的毛發就像一件綢緞袍子,手感特別好。
“都去哪些地方了?”姥姥不關心蘇楠的案子。
“陳城衛生院。姥姥,人家怎麼都說衛生院根本就沒有打過井啊?”
電視聲音突然大起來。姥姥說:“幾十年前的事了,誰還記得?”
“有個老人,比你年紀還大呢,他說衛生院從來就沒打過井。”
母親過來擦桌子。“有沒有能怎麼著?又不是多要緊的事,你姥姥還能騙你?”
蘇楠懶得解釋,她隻是奇怪自己的記憶。
“填了,早填了。”姥姥不耐煩地換了台,一個女歌手正在閉著眼睛唱歌。
湯姆從蘇楠身上跳下來,坐到電視機跟前,尾巴隨著音樂的節奏搖來擺去,像根指揮棒。
“桃樹倒是有,那個老人說,當時衛生院有好多桃樹。”蘇楠之所以記得那棵桃樹,可能因為它不結桃子。大人們哄她,說等她長到跟桃樹一般高了,桃樹才結果……
蘇楠的手機又響,姥姥幹脆關了電視。“當個名律師多不容易啊!”
“謝謝姥姥理解!”蘇楠裝著沒聽明白姥姥的揶揄。
小周彙報說陳敏受傷了。
“哪個陳敏?”蘇楠問。
“你忘了?那個因為遺產告哥哥的妹妹。她哥打的。上次聯係她,她說正在調解。現在看,調解是不可能了。她現在正住在法醫醫院,想委托咱們事務所處理她的事。”
蘇楠說:“好,我來接這個案子。”
小周問:“楊小水的案子結束了?”
“快了。”蘇楠把正朝她懷裏拱的湯姆掀下去,“你把陳敏那邊的材料整好,周一交給我。”
掛了電話,蘇楠接著剛才的話頭跟姥姥抱怨:“唉,那裏根本就不是我心目中的農村。那些村莊,怎麼說呢,就像一個清潔工穿了件仿製的名牌衣服,一心想著摩登起來,卻又洋不洋土不土的,貽笑大方。炊煙沒了,牧童也沒了,到處都是牧老。新農村倒是起來了,統一規劃,統一建設。好是好,可總覺得農村不該是這個樣子……”
“農村應該是什麼樣子?”姥姥明顯不高興了。“現在哪兒不在變?人變了,觀念變了,什麼都變了,就不許農村變?”
“不光這些,還有人,也不太像農民了。”蘇楠想起李石磨,這是離她最近的一個農民。
“你說農民應該是什麼樣子?”姥姥喚湯姆過去。“非得吃不飽穿不暖,滿臉深仇大恨的才像農民?”
湯姆把蘇楠的拖鞋叼走了。蘇楠作勢追上去打它,湯姆跳開,遠遠地齜牙咧嘴,像是故意氣她。蘇楠被逗笑了,索性不要拖鞋了,光著腳走回沙發,心裏還在想,農民到底應該是什麼樣子呢?
想不出來。
十五
去看守所的路上,小周發布消息說,剛剛內蒙古發生了一起滅門案,犯罪嫌疑人殺死嶽父一家老小七口後逃亡,警察正全力追捕。
“哪裏來的消息?”蘇楠問,“這麼大的事,報紙電視都應該報道啊。”
“微信,”小周說,“很多人都在轉,警察好像還發布了犯罪嫌疑人的頭像、身高、體重。”
“夫妻打架?”
“是,”小周把車速減下來。“女人挨打後帶著孩子回了娘家,男人幾天後去嶽父家要人,嶽父母氣不過,對女婿輪番責罵,男人一怒之下順手抄起桌上的菜刀……”
“現在的人好像都受不了氣,”蘇楠歎了口氣,“一點兒小事就起殺機。前天晚報也報道了一起凶殺案,凶手交代說,就因為受害人看他女友色迷迷的。”
“跟楊小水一樣。”小周把車直接開到看守所門口。
楊小水被帶到會見室。蘇楠開門見山:“阿姨,很抱歉,司法鑒定的結果對您不利。”
楊小水禮節性地“嗯”了一聲。可能不太習慣蘇楠的新稱呼吧,她受寵若驚地調整了一下坐姿,身子坐直了些。
看著她一臉的平靜,蘇楠突然對科學產生了懷疑。楊小水真的正常嗎?她太像一個正常人了,像得讓人都不敢相信。
“阿姨,您真的沒什麼話要說?”這些天來,蘇楠和李嶠浛兩個人之間的關係突飛猛進,已經不再是簡單的委托人和律師的關係了。兩個人同齡,甚至同月——蘇楠隻比李嶠浛大幾天,同一年大學畢業,還同鄉——李嶠浛是陳城人,蘇楠小時候也在陳城生活過。這種緣分很罕見,救楊小水開始變成一種情感上的需求,不再隻是一個律師的責任。
楊小水微笑。可能覺得還不夠,又點了點頭。
“案子可能很快就會移交到法院。”蘇楠不忍明確地告訴她,如果楊小水提供不出新的證據,極有可能判處死刑。盡管她知道楊小水已經做好了死刑的思想準備,但她又特別想讓對方明白,判死刑,不是因為律師的工作沒做好,而是因為她沒有好好地配合。隨著對楊小水的了解不斷深入,蘇楠已經不再抱有英雄主義的幻想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甚至對自己的工作產生了懷疑,律師算什麼英雄?替犯罪嫌疑人辯護,為他們洗清罪責,讓他們逃脫法律的製裁,她到底是在伸張正義還是掩蓋罪惡?
楊小水連頭都不點了,隻給了蘇楠一點兒笑意,很淺。
“其實,我也算半個章邑人。”蘇楠討好地說。
楊小水的眼睛好像突然亮了一下,旋即又暗了下去。這一點,被蘇楠敏銳地捕捉到了。
“我母親是陳城人。”蘇楠抓住這條線不放。
“你母親?”這是楊小水當天吐出的第一個實詞。
“她一直在外麵上學,大學畢業後在省城工作。”
“發大水那年她沒在陳城?”
“發大水?”李嶠浛他們好像多次提到過發大水,沒聽說章邑什麼時候發過大水啊。蘇楠再次提醒楊小水,“下一次我們見麵的地點,可能就是法庭了。”
“蘇律師,你多大了?”
“三十七。”
“嗯,跟我妮兒一樣,都是大水第二年的,屬龍。”
“我知道,她是我的委托人。”蘇楠意識到自己說了句廢話,趕緊細化了一下。“我比她大兩天。”
楊小水像是沒聽到她剛才的話,依舊接著大水的話題喃喃自語:“陳城人,咋不知道發大水?”
回省城的路上,蘇楠給母親打電話:“陳城發大水你知道不?”
“我怎麼不知道?死了好多人。你姥姥也是死裏逃生。”
“好多是多少?”
“少說也上萬吧。上邊的水庫潰壩了,整個兒浛河兩岸全淹了。”
“啊?這麼厲害?怎麼一直沒聽你們說過?”
“多少年的事了,誰老把不痛快掛嘴上?”
到省城天已經晚了,草草吃過飯,蘇楠就上網搜陳城發大水的信息,網頁上的概述讓蘇楠震驚不已。那年夏天,受台風影響,長亭地區形成特大暴雨,導致水庫潰壩,受災麵積近萬平方公裏,死亡人數則說法不一,從幾千到上萬不等。
蘇楠把網頁上有關這次洪水概述的鏈接發到微信上,引來很多評論。大多數人感到驚訝,長亭市有過這事?李嶠浛也回複:“我也是剛剛知道。嘿,咱倆還真是心有靈犀啊!”
“你母親的話是不是跟這次洪水有關?”蘇楠等不及打字,在微信上直接和李嶠浛通話。
“我母親的話?哪句啊?”李嶠浛問。
“這幾十年,她都是多活的。”
“嗯,那麼大的水,幸存者哪個不慶幸?”
“你在哪兒?”
“火車站,買票呢。車票真緊張,隻能買到幾天以後的了。”
蘇楠想起來了,李嶠浛說過她母親有個筆友在石家莊。
十六
睡到十點多,母親打電話,讓蘇楠去盧浮宮吃紅燒鯉魚。
盧浮宮是母親住的小區的名字。大門是歐式的,兩根柱子有點兒古羅馬競技場的味兒。向街的商鋪樓有點兒花哨,就像一個剛走進城市的鄉下人,兜裏揣了很多錢,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花。盧浮宮沒有什麼確切的風格,有人說,正是這種沒風格,成就了它的風格。小區最有特色的是每棟樓頂部的那個圓盤,夜裏閃著燈,就像懸在半空中的不明飛行物。這裏幾乎是省城的地標之一,你隻要坐上出租車,說去盧浮宮,沒有司機不知道路的。
三四年過去了,蘇楠至今也搞不明白,這小區跟盧浮宮到底有什麼關係。她其實不喜歡這名字,容易讓人聯想到電影《盧浮魅影》。電影蘇楠並沒看過,名字卻記住了,魅影鬼氣森森的,畢竟不是什麼好東西。當初開發商提供可供置換的小區時,母親寧願少要一套房也執意選擇盧浮宮。蘇楠見母親這麼篤定,沒敢跟她講自己的感覺。母親受姥姥的影響,特別迷信。但蘇楠忍不住,打電話問開發商,為什麼非要叫盧浮宮。售樓部經理說,我們小區具有盧浮宮的品質啊。蘇楠追問盧浮宮是什麼品質,售樓部經理自己也說不清,隻說我們老總有學問,他懂的。
一進門,湯姆就撲上來。蘇楠抱著它,到了陽台上。
姥姥在擺置她的“菜園”。所謂“菜園”,不過是兩隻破膠桶。姥姥廢物利用,從外麵弄回來土,填進膠桶裏,種菜。去年種的是絲瓜,姥姥在陽台上搭了棚子,絲瓜秧把陽台罩得全是陰涼。絲瓜吃不完,給左鄰右舍都送過。絲瓜下去種韭菜,割著吃,能吃幾茬兒。今年姥姥種的是茄子,紫茄子,一隻桶裏一棵。蘇楠問她為什麼不種絲瓜了,姥姥說你不懂,種莊稼不能重茬兒。
“今兒個咱燒茄子吧?”姥姥回頭看了看蘇楠,“咱這茄子可是絕對的綠色蔬菜。”
“姥姥,你還記得好多年前長亭的那場大水不?”蘇楠心裏有好多疑問,綠色不綠色不當緊。
姥姥捧著兩個茄子,“怎麼能忘了?”
“你不在陳城?”蘇楠又問母親。
姥姥嘴快,搶著答:“你媽啊,要不是上大學,有你沒你還難說。”
“那麼嚴重?”懷裏的湯姆驚叫一聲,跑了。
“可不。那雨下的……”
“我知道,把洗臉盆伸出去再拿回來,就滿了。”蘇楠還記得上個月晚報上的那個數字,說是那次大雨創了本市三十多年以來的紀錄。蘇楠當時還納悶兒,為什麼是三十多年?現在明白了,那年夏天的那場暴雨還真是史無前例啊!
“你怎麼知道?”
“網上啊。我昨晚查了半夜資料。”
“陳城啊,是遭災最嚴重的公社。你想,陳城就在平昌水庫下麵,水庫一決,還不像一缸水從上麵澆下來?最倒黴的就是咱陳城了。”
“姥姥,講講你怎麼逃生的。”
“又不是什麼英雄事跡,有什麼好講的?”說是說,姥姥卻摁了電視遙控器的靜音開關,“那雨下的,根本看不見對麵的人,太密了。麻雀都被雨點兒砸死了,你說雨大不大?就這樣連續下了三天,好多人家的院子裏都積水了,屋子裏也進水了。”
“你沒跑?”蘇楠替姥姥急。
“誰想到水能上到衛生院?衛生院地勢高,你舅母又快生了。”
“我舅母?”
母親插話說:“我上麵還有個哥——你喊舅,就是讓那次大水給衝沒了。”
“怎麼沒聽你們說過?”蘇楠很驚訝。
“等你長大,事兒就過去好長了。老提他,活人就不過日子了?”姥姥繼續講,“衛生院擠滿了跑水的社員,那裏都是蠻磚到頂的房子,不怕水。水進屋裏時,男人們不知道從哪兒弄來幾個門板,擋在門口,用泥屯住縫。幾個男人輪流用盆朝外舀水。也中,屋裏水並不多。可是沒多久,水越漲越高,門板四周的泥被衝散,水從門縫裏嘩嘩地流進來。有個老漢,可能是隊長什麼的,大喊,拿被子堵。社員們就把自己隨身帶的被子貢獻出來,堵在門口,男人們朝外舀水更賣力氣了。你舅母也裹著一床紅綢被子,她舍不得拿去堵水——那是她的嫁妝,她能舍得?再說了,她肚子挺那麼高,明顯懷著身孕,誰去責怪一個孕婦?房子是三間通房,裏麵擠了一百多人,出個氣都難。水已經漲上膝蓋了,年紀小的孩子隻好爬上大人的肩膀……”
手機響了,是陳敏的電話,蘇楠摁了拒絕鍵。“姥姥,您喝點兒水。”蘇楠聽得驚心動魄,想讓姥姥緩一緩。
“馬燈開始在桌子上,後來不得不掛到房梁上。門口的被子被大水衝開,屋裏的水很快齊腰深了。窗戶也開始進水,嘩啦啦地朝裏灌。有人又喊,趕緊堵窗戶!你舅母猶豫著,還是不想把自己的被子拿出來。我怕惹了眾怒,一把扯過來,讓你舅拿去堵窗戶。人都顧不過來了,留那一床紅綢被子有什麼用?水太大了,大紅的綢麵很快被水浸濕,成了暗紅。你舅母緊貼著我,身子直抖。她害怕啊。她的頭發也濕了,可不是雨淋濕的,她一直用毛巾包著頭——孕婦忌冷怕涼,你舅母的頭發是汗水打濕的。我叫你舅把她托到房梁上,老是在水裏泡著,我怕她受不了。這時候,人人都知道凶多吉少了,誰也顧不上誰了。日他奶奶,這水!那領頭兒的老漢先罵了一句,又朝人群喊,先緊老人和小孩兒!屋裏已經哭成一團,誰還聽他的?男人撇下老婆,父母撇下兒女,爭著朝梁上爬。不知道誰從外麵弄來個缸,把兩個兩三歲的小孩兒放了進去。不多會兒,窗戶上的被子也被衝開,水呼嘯著衝進來,一下子到了房簷。缸被水浪打歪,眼看著沉進水裏,兩個孩子甚至沒來得及哭出聲就沒影了。那老漢又喊,別相互拉扯著啦,把妮兒扔了,保男孩兒!女孩子們嚇得哇哇亂叫,爹,娘,別扔俺,俺聽話,再也不亂跑了……”
“怎麼能這樣呢!”蘇楠很生氣,“野蠻!”
“你啊,是沒經過那場合。姥姥雖然也是女的,卻一點兒也不生氣。各顧各興許還能活下來,大水淹死的多是拖兒帶女的。老漢說得對,得留著人種。一個莊子靠什麼?靠男人!這時候,屋裏的大人被水漂起來,想跑出去也來不及了,到處都是人在水裏的撲騰聲。你舅母看到水裏漂著的老人和孩子,嚇得娘啊娘啊直叫……那是我最後一次聽到你舅母的聲音。她第三聲‘娘’還沒叫出來,掛在房梁上的馬燈被水浸滅,房頂塌了,一屋子人全被悶在水裏……”
“我舅跟我舅母就這樣沒了?”蘇楠依然很緊張。
“別說你舅,天王老爺也不中啊。沒超過一分鍾,一股更大的浪一下子又把房頂掀翻,所有的人全不見了……”
“你呢,還在房梁上?”
“房梁上當時擠滿了人,我沒擠上去。還真怪了,大水衝過來後,老天爺好像玩累了,風息了,雨住了,天上居然鑽出幾顆小星星……”
“姥姥,你真會渲染氣氛。你不害怕?”蘇楠腦子裏電影一樣出現了一組畫麵,先是狂風暴雨,突然間晴空萬裏,而且,幾顆小星星還調皮地眨著眼睛。這景象,太詭譎了!太瘮人了!
“命都顧不住了,還害怕什麼?”姥姥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講述中。“水頭打過來後,我在水裏掙紮了一會兒,看到水裏浮過來一垛麥草,就使勁朝那兒靠。”
“爬上去沒有?”蘇楠替姥姥著急。就像看戲,戲外的人眼看戲中人有危險,戲中人卻還不急不慢地唱著。
“幸虧沒爬上去,要是上去了,你怕是再也見不到姥姥了。”
“為什麼?”蘇楠低頭給陳敏回短信:下周一去事務所麵談。
姥姥等蘇楠發完短信,繼續講:“麥草垛上還臥著幾十隻雞呢。見有人靠近,雞們都騷動起來,翹起頭,扇著翅膀,像是表明自己非常有戰鬥力,看哪個敢靠近。有一隻領頭的,逞能地想跳過來示威,撲棱棱卻落進水裏,沒掙紮幾下便不見了。雞們也有靈性,見大水吞了同伴,都傻了,一個個縮起脖子,老實了。麥草垛太小,不能在水裏久泡,泡久了就會散架。我借著麥草垛的浮力漂了好長一段。沒過多久,又一個浪頭打來,雞們驚得四處亂飛,麥草垛被打翻了,散了。也是命不該絕,很快我就拉住一領箔……”
“箔?什麼箔?”
“箔你都不知道?就是高粱稈用麻經子編成一排,也叫箔籬子。過去蓋房子都要箔籬子,鋪在房頂最底下一層。好多房子的夾山也是用幾領箔一擋,外麵簡單糊點兒泥就成了。當時水麵上漂浮的最多的就是這種箔籬子。爬到箔上,我才鬆了口氣。唉,你是體會不到那種大喜大悲。生死就那麼幾秒鍾,眨眼之間……箔救了你姥姥一命!有意思的是,箔籬子上竟然還趴著一隻黑母豬,七隻小豬娃安靜地依偎在母豬肚子下。我猜,可能是誰家的母豬剛剛生產,想著說不定以後還能找回來,就把它們放到這箔上。上麵還特意鋪了厚厚一層槐草,增加了浮力,還能保暖。母豬很瘦,不像現在養的豬,肥胖肥胖的。豬到底是豬,隻知道睡。借著閃電,我看到它很從容。小豬們也是,一個挨一個,嘴裏銜著奶頭,像是睡著了。我縮在箔邊上,漂了一會兒,突然感覺到了冷。風颼颼地紮人,我身上一片布也沒有……”
“你怎麼沒穿衣服?”蘇楠好奇地問。
“誰沒穿衣服啊?臨出門時我還特地穿了件厚一點兒的衣服。那水急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把我的衣服剝光了。不光是我,第二天早晨一看,到處都是光著身子的人。那會兒,人也顧不上羞恥了,大家都光著,像是回到了原始社會。我嫌冷,又跳進水中,兩隻手牢牢地扒著箔籬子,借著它的勁兒朝下漂。但下麵更湍急,我怕再次被衝走,漂了一會兒又重新回到箔上。還是冷,凍得我直打哆嗦。我無意中碰到了豬,豬身上熱乎著哩。我試著靠近它,身子暖和多了。我給豬順順毛,說老母豬啊老母豬,我隻能靠你了……”
“你,再加上那麼多豬,那箔能禁得住?”蘇楠問。
“那箔很厚,兩層疊在一起,豬的主人可能還想著能收回去呢。人和豬擠在一起,箔就開始下沉。我嚇得趕緊又跳下水,手搭著箔。天漸漸亮了,滿眼都是水,依然辨不清方向。好在東邊開始泛白,看到水塔了。我鬆了一口氣。那水塔在章邑縣城西邊,平常進城老遠一見它就知道快到了。這半夜的漂流,我漂出了五十多裏地,從章邑最南邊的公社漂到了縣城。也好,直接就來見你姥爺了,還省了車馬費。可是,水不由人啊,想停卻停不下來。眼看著縣城裏的大樓像過電影一樣,刷刷地朝後退。鐵路那兒有一排大楊樹,堵住了上麵漂下來的屋架、木料、房草、家具,形成一個淤渣堆,像一座小山。下麵是暗流湧動的洪水,人隻要被衝進下麵,不被撞死也會被憋死。我正遺憾沒能進城呢,人已經被吸到暗流的洞口了。洞口很大,大概二十米寬。淤渣堆上已經上了一些人,他們對著遠遠衝過來的人連喊帶叫,招呼著,別衝到裏麵去了!吸到洞口時我也不知道被什麼東西擋了一下,借機抓住了洞口的一根棍兒。過後才知道,擋了我一下的是一根樹杈子,當時就戳穿了我的小腿。我忍住痛,死命撐著。左右有十幾個同樣被吸在洞口的人,都舉著雙手,下半身在水裏,上半身露在外麵。再仔細一看,他們都一動不動,麵孔扭曲,全死了。後來我聽有人把淤渣堆下麵的暗流比喻成絞肉機或粉碎機,一點兒也不誇張啊。淤渣堆上有人伸給我一根長木棍兒,我拚盡全力抓住,還差點兒把救我的那人帶下水。”
“你們讓我學遊泳是不是與那次大水有關?”蘇楠突然想起這個問題。
“有一點兒吧,”母親插話說,“保不準什麼時候又發水了。再說了,你小時候確實喜歡水,見了水就拽不走。唉,當年還真讓你學對了,這不,你現在又回到長亭市了,平昌水庫又修起來了……”
“媽,不會再發那樣的大水了。聽說重修的平昌水庫堅固著哩,好像是按幾百年一遇的級別建成的。”
“幾百年一遇?要是遇到千年一遇的暴雨怎麼辦?”姥姥擔憂地說,“水利咱不懂,據說當年的水庫對外也說是百年不遇,才過了多少年,不就遇上了?”
母親說:“真再發那樣的大水,遊泳再好也沒用。”
“你們也太小看我這遊泳技術了吧,我當初可是學校的遊泳冠軍啊。”
“冠軍也不頂用,比你鳧水厲害的人多了。”不知道是不看好蘇楠的遊泳技術還是那次的水真是太大了,姥姥站在母親這邊,“那麼大的水下來,不光凶,還有好多暗器,讓你防不勝防。”
“什麼暗器?聽著像恐怖片啊。”
“什麼暗器?水裏高速漂著的都是暗器。一根電線能一下子把人劈成兩截,一根竹竿能像刀一樣戳透人的身板……”
蘇楠想象不到電線和竹竿借助水的力量能殺人,她急著想知道姥姥當年的親身經曆。“後來,你就和姥爺會合了?”
母親一邊起身朝廚房走,一邊向蘇楠使眼色:“你下去幫我遛遛湯姆。”
蘇楠說:“等會兒,姥姥還沒講完呢。”
“講完了講完了,你趕緊去,湯姆急了又要亂叫。”母親比湯姆還急。
“湯姆不是好好地臥在那兒嗎?”蘇楠不甘心地跟著姥姥走向臥室,“姥姥,當天見到我姥爺沒?”
母親一個勁兒地向蘇楠擠眼,還是晚了。姥姥馬上變了色:“見個狗屁!你姥爺,隻顧表現了,哪兒還顧得上我們!”
十七
遛罷湯姆回來,蘇楠被母親拉進廚房。“因為抗洪搶險,你姥姥和你姥爺慪氣半輩子,差點兒離婚。”
“為什麼?”
“為什麼?”母親沒好氣地說,“還不是因為你姥爺一心撲在那個野女人身上!”
這可是個嚴重問題,莫非姥爺年輕時犯過錯誤?蘇楠心裏充滿了疑問,可姥爺都死幾年了,姥姥還為這個糾結?
吃罷晚飯,姥姥下去散步。母親在廚房裏洗涮,蘇楠吵著外麵太熱,不想出門,其實是想趁姥姥不在時跟母親打聽,姥爺到底出了什麼狀況。
“老一輩的事兒,你打聽那麼詳細幹嗎?”
“這不叫打聽,叫不忘家史好不好。”蘇楠扒著母親的肩膀,“我姥爺到底怎麼了?”
“怎麼了?男人還不都一樣,吃著碗裏的望著鍋裏的。”
一部血淚史?蘇楠不敢再說什麼,等著母親講。
“這得從你姥爺抗洪講起。你姥爺當時是被服廠的民兵營長,暴雨那會兒,他正帶著他們廠的幾十個骨幹民兵在柳樹灣護堤。柳樹灣大堤是縣城的第一道保護堤,要是潰堤了,整個兒縣城就完了。你姥爺他們的任務就是從堤外取土,加高加固大堤,阻止大壩滲漏、潰決。雨越下越大,堤內堤外都是水,都快連成一片了,根本沒法兒再取土。大堤上,防汛抗洪的人一個個都傻站在那兒,不知道該怎麼辦。頭幾天他們還熱鬧著呢,你打我一下我撓你一下,那天晚上就不一樣了,大堤上隻有雨聲和水聲,堤上的人都靜悄悄的。事情明擺著,大堤已經成了孤島,他們被切斷了後路。也就是說,堤上的人回不了縣城,隻有等死。上邊傳話說,會鳧水的趕緊走吧,不會鳧水的手拉手站穩,別等大水下來被水衝散了,女同誌最好有專人保護。
“有人跳入水中,向縣城方向遊。你姥爺從小在河邊長大,水性不比誰好?你姥爺的同事催他走,他不走,說我把你們帶來了,不能丟下你們不管,要死,咱們也死在一起。這話一點兒都不假,我問過好幾個人,都說你姥爺當時就是這麼說的。你姥爺後來多次跟我感慨,那個年代的人,就是英勇。
“水越漲越高,已經淹沒了大家的膝蓋,還有人強作鎮定地朗誦《為人民服務》:我們的同誌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勇氣……話音未落,水頭打過來,堤上的人被洪水卷進水裏。你姥爺的一個同事當場被電線切掉了頭,身首異處地在河上漂著。上遊被衝斷的水泥電線杆連著高壓線,順著洪水朝下撲。電線在水中被拉直,比劍還利。房屋、樹木攔腰切斷,人要是碰上了,也是一下子變成兩截兒。
“你姥爺被浪頭推出十幾米遠,好不容易才抓著一根木耙。借著小木耙的浮力,你姥爺才從水中抬頭喘了口氣。抓著木耙另一頭兒的是他的同事賀解放。你姥爺一開始還想兩個人借著木耙的浮力能將就一會兒,可木耙實在是太小了,浮力不足,老是朝下沉,根本禁不住兩個人。沒辦法,你姥爺隻好放棄木耙。鬆手前,他跟賀解放說,替我照顧你嫂子。餓了一天了,你姥爺縱使水性再好也沒多少勁兒了。你姥爺後事都交代好了,他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回來。”
母親停了一會兒,像是自己都感到奇怪,她還有講故事的天分。姥爺的故事在她的講述中邊邊角角都豐滿起來。
“賀解放成了烈士,你姥爺卻活過來了。賀解放翻鐵路時被甩入暗流,悶死在淤渣堆裏,被服廠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過了兩個多月,你姥爺還沒回過陳城。聽人說,他一得空兒就朝賀解放留下的那個小寡婦那兒跑……”
“媽,”蘇楠怯怯地為姥爺辯解,“我姥爺他是可憐人家孤兒寡母吧?”
“不是可憐那孤兒,是可憐那寡母!”母親情緒激動起來,“還不是看那個騷婆娘年輕漂亮……”
“媽,別說那麼難聽好不好?我姥爺肯定是心裏愧疚得慌。”
“他有什麼好愧疚的?又不是他害死了賀解放。被服廠哪個不知道那個女人騷?”母親用詞稍微收斂了些,“你姥姥找人去廠裏打聽,這事人家誰告訴她?不過,我倒見過那騷婆娘兩次,就是浪!胸脯鼓得高高的,恨不得把扣子都撐破……時代變了,現在是不要臉的時代了。”母親還是沉著臉,“我們那個時候,哪個不是把胸脯勒得緊緊的?勒得不顯山露水才好呢。凡是鼓著胸脯的都不是良家女人,明擺著勾引男人嘛!”
蘇楠無語。
“騷女人不但胸脯鼓得高,走路還一搖一晃,生怕男人不知道她屁股上還長著兩坨肉。後來,你姥姥急了,跑到被服廠跟她打了一架……”
“我姥姥怎麼這麼傻呢?這麼一來,還不是把姥爺硬朝那個女人懷裏推?”
“你姥爺還真生氣了,幾個月沒理你姥姥。該過年了,等我從學校放假回來了,你姥姥讓我去城裏叫他,你姥爺才算回來。”
“你們逮著我姥爺跟那個女人怎麼著了?”
“那事兒誰能逮得著?第二年,騷女人帶著兒子又走了一家,你姥姥才放下心。”母親突然神秘地壓低聲音,“楠楠,你還記得不,你姥爺死的時候那女人來過的。”
蘇楠想不起來。
“那女人進了靈堂,我們都愣了。碰巧,你姥姥那會兒不在。那種場合,也不便惹氣。那女人也顯老了,但身材還是那麼好,哪兒都鼓鼓囊囊的……”母親看看蘇楠,好像不好意思自己也表揚起人家的身材了。“她在你姥爺靈前燒了紙磕了頭,跟著她的那個年輕男人也跪下磕了三個頭。我們猜,那男人可能就是賀解放撇下的兒子。”
“看看,看看!你們這幫俗人啊。”蘇楠站起來,總結似的說,“我姥爺才是真正的純爺們兒,人家那可是地地道道的階級感情,純潔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要不然,她也不敢帶著兒子來參加我姥爺的葬禮。知道那剩下的百分之零點零零一哪兒去了不?是睡不著的時候姥爺可能也幻想過那麼一兩次。”
十八
全國各地的氣溫都創了曆史新高。微信上有朋友說,門口的柏油馬路上都可以烤肉了。長亭市也一樣,大街上人少得可憐。
梁波濤不讓李嶠浛進廚房,做飯洗碗的活兒他一個人全包了。每頓飯結束,他的大褲頭子都濕透。李嶠浛不好意思,去商場買了一個風扇,放廚房裏。沒用,梁波濤身上的汗照樣順著褲子朝下滴。
梁波濤在廚房洗涮,李嶠浛在想怎麼開頭兒。如果說她對母親還算略知一二的話,那麼對梁波濤,可以說是完全一無所知。在一起生活了近三十年,李嶠浛從來就沒有主動去了解過梁波濤的工作或生活。想想還真可笑,她曾經在網上發文抨擊過這種現狀,說人們對網絡中的人和事特別關心,對自己身邊的人或事卻很漠然。她自己不也是這樣嗎?梁波濤是她的繼父,中學數學教師,還有記憶中他老是提著個破包去市裏上訪。其他的,李嶠浛真是一無所知了。對了,還有他的生日,她也隻記得個大概,好像是在五月。
梁波濤從廚房裏出來,李嶠浛還坐在餐桌旁。客廳小,餐桌是折疊的,也小,吃飯時才抬到正中,飯後再折起來,不然會擋住臥室的門。梁波濤手裏拿著抹布,把桌子抹幹淨,折疊起來,靠牆放好。
盛剩飯的破盆放到地上,幾隻貓圍上去嗅了嗅,又走開。梁波濤罵:“作啊,這麼好的飯都不吃,活該流浪!”
屋裏收拾好,梁波濤看看表,《新聞聯播》該結束了。他最不喜歡的就是新聞,離自己太遠。梁波濤跟李嶠浛搭訕:“這下子,樂樂在她大姥爺那兒可過夠瓜癮了。”
樂樂小時候喜歡炫耀自己有兩個姥爺。偶爾,李石磨進城來看她,兩個姥爺就聚到一起。梁波濤教樂樂,陳城的那個,叫大姥爺。現在大了,樂樂明白兩個姥爺的由頭了,再也不跟人炫耀了。
“發大水那時候,正是瓜季吧?”說到吃瓜,李嶠浛順勢把話題轉到大水上。前幾天送樂樂到陳城時,她也問過父親大水的事兒。楊灣死了不少人,還有幾個外地來走親戚的小孩兒。楊灣有種瓜的習慣,一到放暑假,外甥、外孫都被叫到楊灣去吃瓜。本來是好事,因為突至的大水,幾個小孩兒都沒了。
“嗯,瓜正下來。”
“聽我娘說,發大水時你們家也傷了幾個人?”
“怎麼現在想起這個?”梁波濤覺得這話題在他們這樣的父女之間有點兒突然,李嶠浛從來沒有主動跟他聊過這麼嚴肅的事。梁波濤的語氣裏有種無助的悲涼,或者是不堪回首的無奈,反正沒有責怪的意思。他有什麼資格責怪李嶠浛不關心他?全天下的繼女與繼父之間,差不多都是這樣,要麼客氣,要麼刻薄。好在李嶠浛和他是前者,他們幾乎誰也沒有責怪過對方。
母親筆友的來信讓李嶠浛意識到母親身上還有很多她不知道的故事。她回去問父親李石磨,才知道大水過後,楊灣幾乎每家每戶都有傷亡。父親家還好,算是最幸運的一戶,一個沒少。母親一家就慘了,太姥姥、姥姥、舅都死了,隻剩下母親和姥爺。關於如何從大水中逃生,父親嘴拙,說得簡單輕巧,大水把他打到水下,又浮上來,碰巧遇到一領箔,馱著他漂到岸上……李嶠浛問為什麼不早把這事告訴她。李石磨說跟一個小妮兒扯這些有啥用?
也是,這麼不堪的事,跟一個小孩子講確實很滑稽。不過,李嶠浛判斷,他們在大水中的遭遇肯定不會這麼簡單,不說驚心動魄吧,扣人心弦還是可能的。在這一點上,父親和母親有點兒像,三言兩語就把在大水時的經曆講完了,而且還一臉平靜。父親應該有自己的故事,母親也應該有,梁波濤更不例外,所有經曆過大水後幸存下來的人都應該有故事。
“那麼大的水,聽說家家都有人遇難。”李嶠浛揪著大水的話頭不丟。
“我們家六口人,隻剩下我和你奶。”
他老婆死了,這是肯定的。他還有過三個孩子?李嶠浛坐直身子,等著梁波濤揭開謎底。
“大妮兒要是不死,比你大,今年四十多了。”
應該是這個年齡。李嶠浛心想,比我大四五歲。
“那時候學校假暑假,我正好在家裏。大水上來時,是後半夜。你奶七十多了,眼睛瞎了,看不見。你嬸懷著孕,都快生了。她們都行動不便,要想出去,非得我背。兩個我怎麼背?你嬸看我為難,讓我先背你奶走。你嬸知道你奶把我拉扯大不容易,我舍不得撇下她。你爺死的時候,你奶還不到三十歲,我是遺腹子。你奶硬是咬著牙沒再走一家,一直守著我們四個孩子長大成家。沒有男人的日子,你能想象得到有多苦。你奶不到四十歲頭發就全白了。總算熬到我結婚了,婚禮當天你奶沒忍住,哭得那個痛啊。她說,好了,任務完成了,到了那邊我也好向你爹交代了。我一聽,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你嬸也被感動了,也不講什麼日子,抱住你奶就哭……
“扯遠了,接著說那大水。你奶見我沒動靜,知道我在猶豫,就罵我,還不快背著媳婦走?我都這樣了,出去了還能活幾年?你不為你媳婦,也得為她肚裏的孩子著想啊。濤,你得有個後啊!你嬸連生了兩個妮兒,你奶堅持認為這一胎一定是男孩兒,說要不你嬸怎麼就這麼喜歡吃酸呢。我連猶豫的時間都沒有,趕緊回去把屋裏的大床簡單摽了一下,把你奶抱上去,一邊摽還一邊抹眼淚,這麼凶的水,你奶這一去肯定活不成了。這時候,水已經到我胸脯了,我背著你嬸,胳膊下夾著兩個妮兒朝學校水塔那兒走……”
“不是六口人嗎?”李嶠浛小心地問了一句,“你、我奶、我嬸、兩個妮兒,才五個啊?”
“你嬸肚子裏的那個都足月了啊。”梁波濤提醒她,“我們爬上水塔,我讓你嬸照護好她自己,我想回去背你奶。水塔上的同事勸我,水一直在漲,你這一去還能回來?我看看水,也是,水塔都快保不住了,屋裏肯定早淹了。我隻好坐回到水塔上,拉著你嬸的手,懷裏抱著小妮兒。大妮兒在我背上,沒心沒肺地竟然睡著了。
“沒多久,大水頭就過來了,一下子把水塔上的人都打沒影了。等我從水底下浮上來,你嬸不見了,我懷裏的小妮兒也不見了,隻剩下背上的大妮兒。大妮兒這時候也不敢再睡了,死死地摟著我的脖子。又一個大浪打來,我再次被卷入水底,喝了幾口水才浮上來。這個時候,雨停了,四周白茫茫的。水上漂著死牲畜、人,還有草垛……我可著勁兒喊了聲,小萍——你嬸叫王萍。沒有人應答,隻有水浪的咆哮聲。
“大妮兒勒得我透不過氣來,我掰她的手,她嚇得直哭,爹,別丟下我,我以後好好聽你的話,保證再也不惹你生氣了。我哄她,妮兒,快鬆開手,爹不會不管你的。我想讓她別勒我的脖子,抱緊我的肩膀就中。沒防護,我被漂過來的屋架撞了一下,再次沉入水底。大妮兒就是這個時候鬆手的。浮上來後,我騎上屋架,這下子穩妥多了。可屋架太小,像是偏房上的,一個小浪就能把它打沉。我一手抓住屋架,一手在水裏四處撈摸,不停地喊,大妮兒——小萍——
“妮兒她爹——你嬸竟然就在我右前方。聽聲音並不太遠,四五丈吧。她衝我喊,兩個妮兒你還摟著吧?我拖著哭腔說,丟了,都丟了。她說,我這兒有個箔,你咋樣?我說,我沒事,你照顧好自己,我想辦法過去撈你。你嬸喊,別過來!這麼急的水,你過不來。我一看,還真過不去。水特別急,就是麵對麵恐怕也沒辦法。我說,小萍,別害怕,我離你不遠。兩個妮兒沒了,你可不能再有啥事。你嬸喊,妮兒她爹,別難過,妮兒們都上岸了也說不定。等水下去後,我們去找她們。
“到處都是水,上哪兒的岸?我知道你嬸是在安慰我,嘴上還是答應著,好,水下去後咱們再去找她們。一道閃電,我看到了你嬸。隻露個頭,頭發濕淋淋地貼在臉上,頭上還有幾棵亂草。在大自然麵前,人是多麼可憐無助啊!又一個大浪打來,你嬸不見了。我拚命地喊,小萍——你嬸舉起手,妮兒她爹,我沒事,在這兒——
“以前,你嬸因為叫我‘妮兒她爹’不定遭過我多少責怪。這稱呼太土,我怕學校的老師笑我。當著老師和學生,我讓她叫我梁老師。私底下,也可以叫我老梁。可這個時候,我哪兒還有心管她叫我什麼。我問她,剛才喝水沒?手可不能鬆啊!你嬸說,喝了幾口,沒事。孩兒在踢我呢。你嬸很自豪,她也相信這一次她肚子裏的一定是男孩兒。
“幾個浪下來,她離我更遠了。雷和閃電都停了,黑暗中隻有洪水肆虐的聲音。我平靜下來,這時候才真正感到害怕。一眨眼的工夫,兩條人命就這樣從我手邊消失了。前麵有嘩嘩的水聲,很響。我仔細看了看,發現是一處堤壩,又像沒有完全倒塌的牆,擋在那兒形成一道水崗。我喊你嬸,注意,前麵要翻水崗了,注意!
“眼看離水崗近了,我把重心挪到屋架的後麵,讓屋架前麵的那個三角形的尖稍微揚起來一點兒。屋架像個滑板,一下子衝了過去。好險啊,水崗這邊落差大,不防護的話,不是被撞死就是被水崗形成的漩渦悶死,或者被這邊的亂樹枝戳死。我大聲喊,小萍——沒有回應,水砸下來的聲音淹沒了一切。我的心開始往下沉,顫著嗓子喊,小萍——
“你嬸從水裏鑽出來,娘啊,差點兒沒憋死我。妮兒她爹,我怕是活不成了……我鬆了口氣,對她說,快到岸了,再堅持一會兒。咱得活下去,聽見了嗎?兩個妮兒還在岸上等著咱哩。我小心地扳著屋架的頭,想靠近你嬸,把她也弄到上邊來。屋架結實,比箔保險。可屋架畢竟不是船,人根本當不了它的家,反而被衝得更遠。
“你嬸說,咱娘肯定不中了。我安慰她,不講咱娘了,自己命都顧不住了,還怎麼管娘?其實,我心裏比你嬸還急,這麼大的水,你奶肯定是沒了。不管了,先管住眼前。我喊,小萍,你得想著肚裏的孩子,又踢你沒?你嬸說,這會兒隻顧奔命了,哪留意他了。我說,小萍,我對不住你啊。前年你坐月子,我不該罵你。妮兒,你不知道,我們梁家就我們弟兄倆,我哥也是兩個妮兒一個兒。生兒子之前,我哥老是打我嫂,罵她不會生兒子。我是教師,知道生兒生妮兒也不在你嬸,但也急過,罵過她幾次。
“你嬸還寬慰我,妮兒她爹,不說這了。咱上了岸,好好過。我說,還有一件事,上集你找我要錢,說想買件汗衫,身上沒件換的。家裏鹽也沒了,還想順便買點兒棗吃。我摳了摳褲兜,給了你兩塊錢。買鹽幾毛錢,再買點兒棗,剩下哪兒還夠買汗衫的?我兜裏其實還有一張兩塊的,沒舍得給你。天馬上就涼了,我不想讓你再買汗衫了。你從集上回來,鹽買了,棗也買了,就是沒買汗衫。我知道,肯定是錢不夠。咱倆結婚這幾年,哪兒給你添過新啊?委屈你了……等水下去了,你想買啥就買啥,咱沒錢了借錢也要買。我再也不罵你了,妮兒她娘。我也改口了,開始叫你嬸‘妮兒她娘’了。你不知道以前我多討厭這叫法。我說,妮兒她娘,咱找到兩個妮兒,再也不吵她們,不罵她們了。你嬸說,嗯,不吵她們,不罵她們……
“我跟你嬸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說到了天明。結婚六七年了,我們哪兒說過這麼多話。現在想來,那個晚上也是我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潛意識裏,我已經把那個晚上當成我們夫妻的最後一夜了。但我們誰也沒說出來,誰也不願說,不敢說。怕成真了,怕嚇著彼此了。”
李嶠浛是第一次聽梁波濤講這麼多話。也許,是她全神貫注的傾聽鼓勵了他。
“天明時,我們到了章邑縣城。煙囪、水塔、高樓、紅瓦房,一晃而過。鐵路旁的那排白楊樹堵住了上麵漂過來的雜物,堆成了一座小山,下麵是暗流。小山上已經有幾十個人了,他們對著我們又是擺手又是跺腳,哎,別進這個洞……我喊你嬸,精神點兒,別進了前麵的洞。轉眼,我被吸到洞口,被雜草纏住。我問你嬸,沒事吧?我一會兒去救你。你嬸說,沒事,你想辦法先上去。
“終於上了岸,我才發現自己身上已經一片布也沒有了。顧不上了,我找了根棍兒,遞給你嬸讓她拉住。你嬸沒勁兒,根本動不了。這時候,半根檁子直直地朝洞口衝過來,你嬸背對著,沒看見,就是看見也躲不開,那速度太快了。我眼睜睜地看著它一下子撞到你嬸的後腦勺上,你嬸哼都沒哼一聲就沉下去了……唉,”梁波濤忍不住,眼淚落了下來。“多少年了,再沒想過這事。不敢想,一想心口就疼。”
“梁叔,都過去了。”李嶠浛給他倒了杯水,遞過去。
“要是能過去就好了,過不去啊。水消下去後,你奶竟然被好心人送了回來。真沒想到啊,那張老床救了你奶一命。這本來是件好事,我兩個姐,還有我哥,聽說大水來時我竟然扔下生我養我的老母親,背著媳婦逃命了,不依不饒,罵我大不孝。我哥從我這兒接走了你奶,直到她死,我姐我哥他們都不讓我再見她。也是,誰讓我忘了本呢?我後來不能再聽小孩兒唱‘小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媳婦背到被窩裏,把娘扔到刺棵裏’,那歌,像鞭子,抽我心啊。”
“梁叔——”李嶠浛覺得語言蒼白得沒有了意義。她把自己的安慰,都放進了這一聲“梁叔”裏。
“這還不算,從此之後我一看到兩塊錢的紙幣就揪心。每年的清明,還有七月初二,我都會燒一張兩塊錢的紙幣給你嬸。我心裏愧疚啊。”
“然後,你就跟我娘結了婚?”
“嗯,也算是緣分吧。大水過後,有幾年我吃不好睡不好,更沒想著要再成個家。每到晚上,好不容易睡著了,老早又醒過來,醒來渾身都是酸的。老想著那一夜,想我和你嬸那晚說過的話。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人死了,能忘得了?恨老天爺,恨那場大水……哪兒有心思再成家?
“差不多有十年吧,有人拐彎抹角地介紹你娘。她那時候還在你們大隊小學,妮兒你也八九歲了吧。開始我沒當回事,那麼多年了,早習慣了一個人過。那天也不知怎麼鬼迷心竅了,我自己就跑去了。我有熟人在那學校。你娘不知道我去,我是偷偷地相了她一麵。你娘,怎麼說呢,那時候還年輕,紅光滿麵的,特別精神。留的是短發,人顯得特別利落。她剛下課回來,一坐下就打開桌子上的小收音機。我回去就跟媒人說,咱一個民辦教師,人家那麼年輕,能看得上咱?我不好意思馬上說中,因為之前我已經拒絕過媒人了。想不到媒人說,晚了,人家找好了,是水庫的技術員。我當時很失落,好不容易相中一個又被人家拒絕了。
“沒過幾天,媒人又來了,說你娘跟那水庫技術員吹了。我不信,水庫技術員條件那麼好,怎麼就吹了?媒人說,你娘聽說那技術員是上邊派來重修水庫的,死活不同意。這話,要擱別人,肯定以為是借口。但我信。要是沒有水庫,我會家破人亡嗎?我會眼睜睜地看著你嬸在我麵前死掉嗎?所以我相信你娘無論如何也不願嫁給要重修水庫的人。”
“我娘呢?我娘也是死裏逃生吧?”李嶠浛聽母親講過的故事無數,但從來沒聽她講過自己在大水中的經曆。
“還用問啊,哪個人不是?不過,你娘不願意回想這事。這麼多年,你娘隻跟我說過一次,還輕描淡寫的。”
“怎麼輕描淡寫?”在楊灣,芝麻大個事女人都喜歡反反複複地講,直講到孩子厭煩。母親偏偏避而不談,是因為傷心不願回憶,還是有其他原因?
“她被水衝走了,先是爬到一個麥草垛上,後來碰到一個木排,就這樣死裏逃生了。”
真夠輕描淡寫的,李嶠浛心想。
“也難怪,你娘一家隻剩下你娘和你姥爺。你說,她還有心回想過去?”
“她越不說,說明她心裏越難過,沒有走出來。”李嶠浛總結說,“在心裏憋久了,早晚要爆發出來。”
“孤苦伶仃的人,可憐啊。”看看李嶠浛,梁波濤趕緊改口,“好在有你。要不是有你撐著,你娘走不到今天。”這也是真心話,雖然李嶠浛對母親的關心不夠,但她是母親的希望這一點也是不爭的事實。
“後來呢,你和我娘就這樣結婚了?”李嶠浛覺得很慚愧,她為母親做過什麼?普天下的母親都心係兒女,普天下兒女的心都係到哪裏了?
“嗯,結婚了。結婚第二年,我就調到陳城了。那幾年,陳城的老師越來越少,沒幾個人願意去。雨稍微大一點兒就人心惶惶的。有本事的,都想辦法往外調。誰叫咱是民辦教師呢?咱得表現好點兒,還等著上邊給咱轉正哩。老家也沒什麼讓我留戀的了,我娘死後,雖說我哥我姐心裏的疙瘩慢慢化解了,偶爾也來看看我這個兄弟,但你娘那脾氣,整天沒一句話,他們還以為我們不待見他們,走動就越來越少。直到咱家搬到市裏來,他們誰也沒來看過我。不來也罷,落個清靜。沒想到,陳城還真給我帶來了好運。記不清第三年還是第四年,我就轉正了。也是那一年,傳說平昌水庫要複建了。
“你娘不信,去找田勝利打聽。田勝利你記得吧?水庫的臨時工,做飯的。老遠就看到水庫那兒熱火朝天的,人家早已經幹起來了。其實,我們也不是反對建水庫,水庫的好處我們也清楚。記得是八幾年吧,那年夏天的雨也不小,要不是水庫的攔蓄作用,咱陳城肯定也囫圇不了。再比如前年秋天,天幹大旱,要是沒水庫放水,莊稼都幹死了。可是那時候,心裏那個坎兒邁不過去啊,我就想著水庫要是重建,大水再來,首當其衝的可是陳城的老百姓啊……你娘村裏的支書杆子你知道不?”
李嶠浛搖頭。
“聽說大水前他是楊灣的生產隊長,大水後成了大隊支書,外號叫杆子,真名我也搞不清。”
“他怎麼了?”
“據你娘說,聽說水庫要重建,杆子急了,去找鄉裏的領導。鄉裏的領導管不了那事,杆子又去縣裏,縣裏也說管不了。聽說,杆子當場就蹲在地上哭起來。他說他對不起楊灣的人,他當生產隊長時多次帶著村裏的人去參加平昌水庫的修建工作,沒想到自己親手修建的水庫淹死了那麼多自己的親人。現在上邊又要複建水庫,他不甘心啊。水庫建成那天,開慶祝大會,杆子也去了。台上台下歡天喜地的,杆子一言不發。回家就大病一場,再也沒起來……”
十九
楊小水太淡定了,每一次見她,蘇楠都有一種直覺,這個女人有故事。她坐在鐵窗後麵,一點兒也不抓眼,但又讓你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特別。楊小水還是罩一件寬鬆衣服,蘇楠問過警察,關押嫌疑人的房間有沒有空調。當然沒有,電扇也不可能有。心靜自然涼吧,楊小水心裏肯定很平靜。
“小浛讓我問問您,您表姐在哪兒?”
“我哪兒有表姐?”
蘇楠“哦”了一聲:“那,您有沒有常江的其他聯係方式?”
楊小水馬上意識到她們肯定是看過那些信了。“找人家幹嗎?我們早失去聯係了,也可能根本就不在石家莊了。”
“小浛已經到石家莊了。”
“妮兒去找人家了?”楊小水不解,“與人家有什麼關係?”
“她說她不了解您,”蘇楠引用了李嶠浛的原話,“昨天她從石家莊打來電話,說信封上的那個地址早沒了。”
“你讓她回來,別去煩人家。”話有點兒硬,楊小水趕緊又解釋說,“我最後一次給他寫信,被退了回來。可能是搬家了。從那以後,我們就失去聯係了。”
“您是不是根本就沒有表姐?”蘇楠緊追不放。
“早死了。”楊小水眼睛轉向窗外,“車禍。”
“她以前住哪兒?”蘇楠問。
“死得早。”楊小水答非所問。
蘇楠不好再追著問。“阿姨,您上次說的大水,我問我媽了,她當時正在大學念書,躲過了那一劫。我舅、我舅母都在那次大水中沒了。阿姨,您也是死裏逃生吧?”
“嗯,死裏逃生。”楊小水喃喃地將蘇楠的話重複一遍。
“阿姨,您是怎麼逃生的啊?”蘇楠不急,你不主動講,我得主動問。
“我們村裏有棵老柿子樹,我娘跟我老早都爬了上去。那水,太大了,老遠看著跟山一樣,一下子就把我們打了下來。我沉到水底,又浮上來,抓到一小塊棺材板,就趴在上麵往下漂。後來,我棄了棺材板爬上一個大草垛。大草垛被衝散,我又跳到一個木排上,才沒淹死……”楊小水突然轉了話題,“蘇律師,你轉告俺妮兒,她要是真對她娘好,就幫她娘好好找找碧浛。臨死前,我想見她一麵。”
“碧浛?”蘇楠並沒有馬上把這個名字和李嶠浛聯係到一起。“碧浛是誰?”
“我還有一個妮兒,叫李碧浛。”
“李嶠浛的親姐妹?”蘇楠懵了。她想起和李嶠浛合影的那個姐姐,難道沒有死?
“嗯,我想看看她,都三十多年沒見了。跟你一樣,她也是律師,在上海。”
“既然是李嶠浛的親姐妹,怎麼會三十多年沒見過麵呢?”
“我也是聽人家說的。”楊小水沒有回應她的驚訝,一臉殷切的表情,等著蘇楠應承下督促李嶠浛幫她找碧浛的請求。
“中,”蘇楠先答應下來,“要是真在上海當律師,我可以幫你找到。我有個同學,恰好在上海律師協會工作。”但蘇楠有太多的疑問,自己的女兒怎麼還聽別人說?為什麼還要去找?她知道從楊小水這兒不會找到答案的,隻有等回去問李嶠浛。
“謝謝你,蘇律師!”楊小水站起來,規規矩矩地向蘇楠彎了下腰。
蘇楠後來才意識到,楊小水那是在給她鞠躬。楊小水明顯沒有這方麵的經驗,腰彎得有點兒僵。
碧浛,李碧浛。在鄉下,這可是一個難得的好名字。不像李嶠浛和蘇楠,前者有些生搬硬湊的別扭,後者又略顯俗氣。碧浛是個很好的修飾詞,小家碧玉,碧波;浛則指浛河。
出了看守所,蘇楠就給李嶠浛打電話:“嶠浛,你還有個姐姐?”
“沒有啊。”
“李碧浛是誰?”
“哦,你說她啊。”李嶠浛漫不經心地說,“人家隻是曾經在我母親這兒寄養過幾天。”
“幾天?不對吧,我看你小時候的周歲照片都是和她合影的啊。”
“嗯,幾年吧,具體幾年我也不清楚。她在我母親這兒寄養了幾年,後來又要了回去。是不是我母親又要找她?她老是這樣子。你不知道,這個李碧浛都快把我母親弄神經了。她這十幾年一直想和人家聯係,可人家壓根兒就不願認咱這個窮親戚。去問中間人,人家推說失去聯係了。我母親不死心,曲曲折折打聽來打聽去,說她好像在上海當律師。”
這倒是印證了李嶠浛的性格。蘇楠總是覺得李石磨和楊小水都是細致的人,但李嶠浛沒有繼承父母的性格。她剛剛讀過一本書,說小時候孤獨的孩子長大後會特別細膩。李嶠浛小時候有李碧浛的陪伴,心思不細密也算正常。反觀自己,蘇楠並不覺得書上的話就一定正確。她可是孤孤單單地長大,不說粗枝大葉吧,反正也不是那種心思縝密的人。好在小周細膩周到,跟蘇楠形成互補。
李碧浛要真是律師的話,應該好找。蘇楠決定,幫她們找到李碧浛之後再接一個新案子。這個案子不會有什麼進展了,楊小水不配合,她不能耗在一個沒有前途的案子上。要不是她和李嶠浛的緣分,她才不會再在這個案子上費工夫呢。畢竟,她們的友誼是真的。至於自己所謂的英雄夢,隻能等機會了。
“怎麼找?人家還會姓李?是不是律師都難確定,人家要是順口敷衍我們呢?”李嶠浛的話潑了蘇楠一頭冷水。“我母親老是惦念著人家,我大學畢業她嘮叨說,也不知道碧浛考沒考上大學;我結婚她也嘮叨,也不知道碧浛現在成家沒;我生樂樂,她在產房裏還不忘念叨,不知道碧浛有沒有孩子;就連我離婚,她也沒忘了那個碧浛,念叨著不知道她過得怎麼樣了……擱農村,我母親這叫漫天地裏烤火,一麵兒熱。”
“理解。盡管不是自己的孩子,養了幾年還能沒個感情?”
“關鍵是,我母親不是那種感情。那個碧浛,搞得就跟她親生的一樣,我倒更像是抱養的。有時候,我真吃醋了。”
蘇楠想象著電話那頭李嶠浛酸溜溜的樣子,不由得笑了:“跟你比起來,你母親操在李碧浛身上的心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你上學她操心吧,你結婚她操心吧,你生樂樂她操心吧,現在她又開始操樂樂上學的心,她操過李碧浛什麼心?不就是因為你才偶爾想起她嗎?你吃的哪門子醋?”
“我也明白這個理,我就是見不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你母親反複說,見李碧浛是她一大願望。”蘇楠省了幾個字,沒敢說是她臨死之前的願望。
“我去上海找過,沒找到。這事見麵再說吧。報告你一個好消息,我找到常江了,就是我母親在石家莊的筆友。”
蘇楠還以為是什麼好消息呢,她對楊小水的筆友可沒多少興趣。“嶠浛,你母親到現在也不太配合我們。這樣下去,判決對我們肯定不利。”
“案子到哪一步了?”李嶠浛問。
“檢察院。很快就會轉到法院。”
“不急,我母親可能有救了。”
“什麼意思?”
“那個許武生,發大水時可能騷擾過我母親。”
“啊?你說什麼?”
“我是說,許武生可能是個強奸犯!”
二十
李嶠浛來的時候,懷裏抱著一遝材料,興衝衝的。
蘇楠看了看,都是複印件,硬硬的A4紙,沒有信紙的那種柔軟。字寫得也不好,用李嶠浛的話說,她母親寫字像畫畫。
“等我母親的事結束,我準備著手寫一本書,寫那場大水。”李嶠浛指著那些信說,“我母親一個人的經曆就可以寫本書。還有我梁叔,他在洪水中的經曆也挺感動我的。”
“我支持你!”蘇楠說,“我姥姥和我姥爺因為那次大水差點兒離婚,哪天我好好講給你。”
“好,我現在特別需要這樣的故事。關於抗洪英雄,縣裏市裏省裏的相關部門都有記錄,省裏還出過一本書,叫《力挽狂瀾的人》。那個時代的主流價值觀是英雄主義,但我打算撇開英雄,撇開幹部,就寫普通人,寫普通人的經曆,寫洪水對普通人的影響。”
像是被李嶠浛看出了自己一直想做業界英雄的想法,蘇楠自嘲地笑了。她為自己解嘲,不能怪自己,要怪也隻能怪她從小就接受的英雄主義教育。好在,她從來沒跟人講過自己的理想。
“你不知道,那個常江現在成了作家。也幸虧是作家,要不然,誰的信會保留這麼久?他的東西都跟寶貝一樣收藏著。我母親的信就放在一個精致的小箱子裏,一遝一遝都用袋子封著。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組織部門的檔案管理員呢。我想把我母親的信都取走,他說不行,信雖然是我母親寫的,可收信人是他常江,我母親並沒有處置權。”
“他說得對,你母親沒有處置權。”
“好說歹說,他才讓複印。還提了個交換條件,讓我把他以前寄給我母親的信寄還給他。那不中,我可是記得他的話,他沒那個權利。”
“嗯,你也可以給他複印件。”蘇楠問,“你怎麼找到他的?你母親剛剛還說失去聯係了啊。”
“費了好大勁兒。”李嶠浛用手扇了扇麵前的風,像是剛找完人回來,又熱又累。“信封上的地址早沒了,拆遷了。常江先前工作的那個罐頭廠,現在成了水產品批發中心。到市場管理處問,裏麵的人反問我是誰。我說我是他朋友的女兒,想找他聊聊。那人像跟他的同事們說,又像是故意講給我聽,說這個常江現在可了不得,聽說是網絡作家。接著又問我,‘嚴打’的時候他是不是坐過牢。我說我不知道。那人又對他同事講,他師傅更厲害,‘嚴打’一開始就被抓住槍斃了。他玩過的女人達到了三位數,當時轟動了石家莊。這個常江本來漏了網,但他憋不住,以談戀愛為名玩弄女人被舉報了。他的成名更有意思,因為是流氓罪,從監獄出來後不好意思露麵,一天到晚掛在網上。在論壇上泡久了,他也手癢,開始學人家寫監獄裏聽到的故事。有個出版社的人看中了,就給他出版了。這不,一下子又成了咱石家莊的名人……我聽人家這樣說常江,既高興又難過。高興的是母親的筆友現在成了作家,難過的是母親竟然跟一個流氓通了兩年的信。”
“進監獄的時候,他結婚沒?”蘇楠還記著常江在信裏說過,他是1984年元旦結的婚。
“你聽我說呀。我上網一搜,還真找到了,常江,筆名芒果,成名作是反映監獄生活的小說。我找上門,問他還記得楊小水不?他說記得,W省章邑人。我表明身份,他說晚上要請我吃飯。整個兒過程,他的表情一直很平淡。可能有經曆的人都這樣,從臉上很難看出他們的好惡。我以前猜錯了,以為母親是因為要結婚了才中斷了與常江的通信。事實是,那年元旦前常江就被警察抓走了,婚沒結成,信自然也就收不到了。出獄第二年,他跟一個沒有孩子的寡婦結了婚,兩年後又離了,然後娶了一個曾經的筆友——他總共交過八個筆友,兩男六女。”
“他跟筆友一直有聯係?”蘇楠其實想問,常江出獄後為什麼沒有跟楊小水聯係。
“也不是。那女的是他獄中的筆友,當時還在大學讀書,和寡婦結婚後他們通信還沒斷。有人就說他這個筆友是小三,硬是逼走了寡婦。這種事,難說。反正跟咱無關。”
“哈,挺傳奇的。”
“是挺傳奇。文人都這樣……”
“你這個文人也得抓緊啊。”蘇楠問,“那個姓萬的,還滿意嗎?”
姓萬的是魯天官的鄰居,好像還有點兒親戚。他老婆死了,急著續一個。家庭條件也不錯,有一套房子。兒子本來在武漢上學,去年出車禍不在了。聽說李嶠浛也單著,魯天官就讓蘇楠給牽個線。
“你看我,現在有心想這個嗎?”要不是礙著蘇楠的麵子,李嶠浛見都不想見。
“也是,等忙過這一段,你們再多了解了解。”
話題重新回到那些信上。李嶠浛說:“別看我母親的字寫得不好,文字功夫還是相當不錯的,用詞準確,敘述也很有條理。你看完就知道了,不是我吹,我母親真的有講故事的天賦。她信裏的描寫很細膩,很有畫麵感,我感覺比小說寫得都好。也可能是現實生活太壓抑,我母親好像傾訴欲特別強,每封信都很長,沒完沒了的,最短的一封也用了四頁信紙……”
“你大致講講信的內容。”蘇楠打斷李嶠浛。她好像忘了找信的目的,一個勁兒地誇獎起自己的母親來。
“我母親主要講了她自己和她表姐的經曆。不過,這個表姐也純粹是掛個虛名,被強暴後,我母親可能羞於承認,虛構了一個表姐出來。那個姓許的乘人之危,大水時撐著木排救了我母親,又強暴了她。這些,她信裏寫得都很詳細,我母親其實是借表姐的嘴來宣泄。因為表姐的老公、表姐的女兒連名字都沒變,就是我父親的名字、我的名字。母親肯定沒想到,這些信我們會讀到,所以連人名她都懶得編,直接就用了我們的真名。信裏的‘我’是母親被強暴前的生活,表姐是母親被強暴後的生活,合在一起就把母親的生活弄完整了。因為寫信的對象不是她周圍的人,我母親篤信陌生人常江找不出破綻。其實穿幫的地方也有,常江要是細心,完全可以看出來。母親在敘述的時候偶爾會混淆了表姐和她自己,有幾處講表姐的時候自然而然就用了‘我’字。”
“現在高興為時太早,”蘇楠提醒李嶠浛,“強奸案是有追訴期的。”
李嶠浛也知道。“但是,如果這是我母親的作案動機,法院量刑的時候會不會酌情考慮呢?”
“當然會,”蘇楠說,“不過,都過去三十多年了,去哪兒找證據啊?”
“信裏寫得很清楚啊。”
“信是你母親自己寫的啊!況且,信裏寫的並不是你母親,是你母親的表姐。”
“她哪兒有表姐?信裏表姐的經曆,分明都是我母親的經曆。我們完全可以斷定,表姐就是我母親。”
“寫信人是你母親,表姐也是你母親,你說,自己能給自己寫證言嗎?”
“那怎麼辦?”
“咱們看看能不能從信裏找到一些線索,順藤摸瓜,爭取找到相關的證人或證物。”
李嶠浛把那些A4複印紙按日期排好順序。“我一晚上就把這些信看完了,我母親在信裏簡直像變了個人,滔滔不絕。怪不得她話那麼少,都在信裏說了。對了,忘了告訴你,我母親可是特別擅長講故事的人。很矛盾吧?”
“老輩的女人都喜歡講故事。”
“不光是喜歡講故事,簡直稱得上擅長。她在全縣小學教師講故事比賽中獲得過特等獎。本來隻設一、二、三等獎的,評委們聽完我母親講的故事後,特意加了個特等獎給她。我母親講故事最大的特點是,能夠迅速地讓聽眾融進她的講述中。”
蘇楠問:“你這樣說,是不是認為你母親在信裏有編故事的嫌疑?”
“不不,”李嶠浛連忙申明,“我母親信裏講的都是她的真實經曆。”
“你怎麼知道?”
“憑感覺!”李嶠浛急了,“她沒必要對一個不可能見麵的陌生人說謊啊!”
“重要的不是楊小水會不會講故事,而是那些信能不能作為證據。”蘇楠再次提醒李嶠浛,“即使你母親承認她是在寫她自己,也不能作為證據。”
“不是特殊曆史時期嘛,法庭不考慮這個?”
“這個……恐怕找不到法律依據。對了,我上海的同學通過上海律師協會查詢了,上海應該沒有叫李碧浛的律師。”
李嶠浛笑:“哈,我說你不聽,李碧浛那是她在我們家時叫的名字,人家回到自己的家,還能叫這名字?”
“再去找中間人問啊。”
“去哪兒找?能找到早找了。”李嶠浛說,“人家當時可能就怕有後患,保密工作做得特別好。別管李碧浛了,她又不是我們什麼人,現在最當緊的是我母親自己的命!”
二十一
楊小水的信格式都很正規,開頭是“尊敬的常江同誌”,落款是“您的朋友楊小水”。改稱“常江哥哥”,應該是在常江開始稱她“親愛的小水妹妹”之後。但楊小水始終很矜持,好像她給常江寫信隻是為了找個人講一講她自己的水上經曆,講一講她表姐的災後經曆。
楊小水首先回答了常江第一次來信中問到的問題,一個女孩子為什麼叫“小水”這樣過於隨便過於平常的名字。楊小水解釋說:“我們浛河岸邊,因為近水,好多小孩兒生下來就跟水結下了不解之緣。大人給孩子起的名字多跟水有關,張大水、劉水、王水生、陶水旺……這個‘水’字還有一層意思,因為水是賤物,河裏塘裏地裏井裏溝裏,到處都是。人叫了‘水’,才顯賤,閻王爺才不稀罕,好養活。”楊小水出生那天,碰巧浛河水又溢了,院子裏到處都是水,“小水”就是這樣來的。
後來,楊小水的表姐也有了小孩兒,正好是大水之後第二年,她給自己的兩個女兒分別取名李嶠浛、李碧浛。楊小水解釋說:“‘嶠’字是表姐在字典裏找的,指尖而高的山;碧不用說,下麵有石頭,人如山或石頭立在那兒,看你大水還能衝得走。”這是後話,是楊小水敘述到表姐的兩個女兒時才講到的。類似的還有李石磨,都是能鎮得住水的意思。
“見字如麵”,是楊小水從第二封信開始用的一個結束語。蘇楠拿常江的信一比照就發現了,楊小水顯然是從常江那兒學來的。楊小水還以為這個說法是常江自己的獨創,讚歎不已。蘇楠挺不以為然的,見字哪能如見麵?這就像網絡上的男女見麵,不見麵還有個念想,見了麵反而失望,“見光死”。即便“死”不了,也會有亂七八糟的事情發生,比如趁機搶劫,比如成了奢侈賬單的被動消費者……這些都是報紙電視上反複告誡網友見麵時要注意的事項。楊小水卻在信裏感歎:“見字如見麵,真好!”
幾乎所有的信,都是圍繞著那場大水。不過,楊小水並不是一上來就寫大水,她好像知道先抑後揚的道理,先寫的是幹旱——
連續旱了幾個月,河裏斷水了,地裏的莊稼有氣無力地耷拉著,都快蔫兒了。田裏的稻子正灌漿,再不下雨就要嚴重影響產量。連熒火蟲都無精打采的,屁股後麵的燈也沒有先前閃得勤了。上邊的平昌水庫沒放水,有人說水庫裏養著魚發著電,得保證水位。杆子開會回來,領著社員見天喊著震天響的口號:“利用井渠保豐收,大打人民戰爭!抗旱抗到天低頭!”老天爺還真不經抗,抗不幾下就低了頭。六月二十七的下午(楊小水信裏的日期全是農曆),女社員們正翻紅薯秧子,突然下起雨來。
“翻紅薯秧子你不知道吧?”楊小水自己提問,自己回答,“人站在壟溝裏用竹竿或木棍把紅薯秧子翻到壟那邊,後麵的人在另一條壟溝裏,再把秧子翻到這邊,目的是不讓紅薯秧子在溝裏紮根,別讓勁兒跑偏了。”
雨小,但下得很急,杆子隻好宣布放工。那天後半夜,還有人聽到杆子在外麵自言自語:“也不知道能不能下透墒。”
楊小水喜歡下雨天。撇開莊稼需要雨不說,下雨天不出工多好啊。不光楊小水,沒有哪個社員不喜歡下雨天的。趁機把自己家裏積攢下的活兒做做,找人噴噴殼,要不,就睡個夠。“知道噴不?我們這兒的方言,聊天、嘮嗑的意思。農村的下雨天,打個比方吧,就像城裏人的星期天,學生的課外活動時間。”
“二十八那天,雨不光下得急,雨點兒也大了。”楊小水寫道,“真是怪,傳說中的‘龍擺尾’竟然也出現了。”
那天隊裏沒出工,趁著雨小,杆子抽了幾個民兵,檢查田埂,把豁口堵上,好不容易積下點兒雨水別跑了。不知道什麼時候,烏雲就上來了,好像它們早藏在南山的背後,隻等一聲招呼,就躥了出來。幾個出工的民兵都站在那兒,傻了。連老牛都驚得忘了吃草,定在那兒,急得披著麻包的放牛娃娃們直跺腳。
烏雲翻滾著聚集到西邊天上,層層疊疊的,雲頭跟馬隊一樣,有向南跑的,有向北跑的,有向上翻的,有向下沉的。雲層下麵,有一道丈把粗的雲柱,烏黑烏黑的,在天上搖擺,過了十幾分鍾才消失在厚厚的雲層中。河堤上站滿了人,大家心裏都蒙上了一層不祥的陰影。民間有種說法,天上吊龍王會給人間帶來苦難和不幸。眾人驚魂未定,杆子手一揚:“都回去吧。”話音還沒落地,雨就應聲而落,雨聲很快蓋住了急惶的腳步聲。
蘇楠在網上搜“龍擺尾”,說是一種小範圍短時間的猛烈旋風,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龍卷風。龍卷風經常出現在劇烈變化的積雨雲下,直徑從幾米到幾百米不等,風速通常能達到每秒幾十米甚至上百米。雲層呈漏鬥狀下垂,如果到了地麵,破壞力極強,人、畜都可能被卷至空中。要是經過水麵,則吸水如柱,其狀如龍擺尾。
楊小水一家正在河坡裏用塑料布遮蓋剛晾幹的土坯垛子,家裏準備冬閑時翻修房子哩。還沒跑回屋,衣服就濕透了。院裏破席上的蘿卜幹早被雨打得七零八落,徹底被洗了一遍。幾隻雞也沒來得及進屋,成了不折不扣的落湯雞。
大雨再也沒有消停過,直下得人心裏起了毛。這雨就像上學時的課外活動,沒有學生不喜歡的。可老師要是讓哪個學生一天到晚都課外活動,那就不是享受了,就變成了一種懲罰。再有兩天就立秋了,誰也沒想到,這個時節還有這麼大的暴雨。當天晚上,村前村後的溝平了,塘滿了,河也溢了。頭天杆子還在忙著招呼堵水,現在又忙著派工放水,再不放,稻子就淹倒了。“莊稼老漢不怕鬼,就怕秋後一場水。真不假啊。”
“大水之前,其實有過好多預兆。”楊小水說。
二十六那天,太陽的周圍白晃晃的,沒顯紫紅色。家裏也是雞飛狗跳的,村東頭的一條狗不知道怎麼上了房頂,仰天狂嘯,無論怎麼追打,就是不肯下來。連平時最安分的豬也不願臥那兒了,在圈裏來回跑。院裏的樹上趴著個東西,仔細看,才發現是老鼠。誰見過老鼠爬樹啊?還有更蹊蹺的,雞也上樹了,蛇也不怕人了,慌慌張張地從洞裏爬出來。不多久,滿天的烏雲就出來了,遮天蔽日,像受到驚嚇的牛群,左衝右突。都旱幾個月了,南邊竟然出現了彩虹。
七月初一,人都到東頭兒跑水。東頭兒有個高崗,崗上有棵老柿子樹。柿子樹特別粗壯,幾個人都合抱不了,據說是漢代就有了這片高崗也是村裏的最高點,古人把這裏當作他們祭祀天地的壇。
楊小水的爹帶著奶奶、娘、兩個弟弟還有她來到高崗上。杆子還開玩笑:“你們看,小水來了,來的是小水可不是大水,大家不要怕!”高崗上的人都笑了。
杆子是楊灣嘴最壞的人,他的嘴幾乎跟楊灣所有的婦女都上過床。他總結說:“世上的事都是按男女辦那事仿來的,挑水、穿鞋、犁地,你看哪個不是把一個物件朝洞裏插?”有人曾經問他:“杆子,你跟我們說說,第一夜你到底日弄了多少回?”杆子也不扭捏,停下手裏的活兒,做出一副回憶的樣子說:“記不清了,反正跟柴油機一樣,一夜沒熄火。”杆子於是又有了一個外號——柴油機。
農村男女,都是靠黃笑話娛樂,誰都會講,誰都講過,但杆子從來沒跟楊小水講過。他跟人說:“小水是文化人,哪兒能跟文化人講粗話?”玩笑歸玩笑,但做起活兒來,杆子絕對是個好手,楊灣沒幾個能比得上他的。
“老柿樹十幾丈高,樹下的陰涼比一個曬場還大。一般的小雨,坐在樹下濕不了衣裳。曬場知道不?”楊小水的敘述很立體,像是怕她的筆友精神不集中,不時會問對方一個問題。然後她自己解釋說,“曬場就是我們農村打糧食曬糧食的場子,又平又大。”
這兒也是楊灣人的飯場,一天三頓飯,每頓都有人端著碗來這兒。有講究的,脫一隻鞋墊在屁股底下,有的幹脆就坐在地上,站起來時拍拍屁股就行了。誰誰跟父母鬥氣了,哪個娘們兒被杆子摸了一把,誰家的孩子在學校受表揚了,在那兒都能聽到。老柿樹中間已經空了,孩子們喜歡在裏麵藏貓貓。那天樹洞突然朝外流水,這可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有兩個鳥窩被雨砸下來,亂草叢中躺著兩隻驚恐不安的小鳥。要擱往常,早被孩子們搶去玩了。
杆子是生產隊長。生產隊長可不得了,楊灣都得聽他的。他說今天鋤草就鋤草,他說你一天應該得八個工分你就能得八個工分,他說給你分五十斤西瓜你就一斤也少不了……杆子召集生產隊的幹部開現場會:“誰也不能私自回家安置自己的老婆孩子,家裏的事都由生產隊統一安排。所有幹部挨家挨戶去清人,抬也得把屋裏的人抬出來。一個破家,任啥沒有,誰來偷你?楊灣都是土坯房,禁不起水泡,一泡就倒,家裏一個人都不能留。東頭兒的,弄到高崗這兒來;西頭兒的,送到大糞堆上去。”
大糞堆是社員鏟的草皮堆在一起漚糞的,雖然臭氣熏天,但比房子還高,正好可以躲水。剛入夏那陣兒,上邊讓抓革命促生產促戰備,生產隊有什麼革命可抓?美帝和蘇修離楊灣又遠,戰備工作用不上。杆子聽完上邊的會回來也開會,忍不住罵:“狗日的美帝國主義和蘇修,搞得人心惶惶,天天說打仗總是不打,就是打起來,靠咱楊灣這幾個人能中?抓生產倒是正經事,還是先高溫堆肥吧。咱積它個大糞堆,把地喂壯實了,肚子就有保障了,肚子有保障了才能狠狠地打狗日的美帝國主義。”就這樣,村西頭兒堆了丈把高的一個大糞堆。沒想到,糞沒肥上田,先成了避難所。
給幹部們安排完工作,杆子讓人在老柿樹上係了兩條拳頭粗的繩子,拖得長長的。水真上來了,下麵的人死拽著繩子衝不跑。杆子還組織人紮筏子,把附近住戶的床抬出來,以備不測。有人笑幹部們緊張,說他們六個手指頭撓癢,多一道子。這高崗上,啥時候上過水?浛河水幾乎每年都滿過,害得人每年都惶惶地跑水。跑多了,也不怕了。水稍微大一點兒,還能撈些從上遊衝下來的生瓜梨棗。日子總像涼水一樣平淡,社員們反而希望偶爾發場小水,調劑調劑生活。男女老少以躲水的名義帶上餅子鹹菜,熱熱鬧鬧地坐在老柿樹底下亂噴。
那天的水卻不一樣,看著漲。鞋子漂起來了,鍋蓋漂起來了,被單也漂起來了……時不時還能聽到房子倒在水裏的沉悶聲音。循著聲音看過去,房子已經沒了,水麵還漾著一層灰霧,很快又被大雨壓下去。有人就害怕了,趕緊讓婦女小孩兒都上樹。杆子打著手電,在高崗下插了幾棵高粱稈作標杆。水隻要一漲,遠遠就能看得到。男人們沒一個上樹的。就是有的想上,也怕別人笑。大家都想著,又跟以前一樣,無非是在這兒坐一夜。等明天水消了,下河坡撿點兒魚,又能吃頓好的了。
奶奶、娘和楊小水都被爹托到樹上,各找一根樹杈安頓好。兩個弟弟自己先上去了,耐不住寂寞,沒多久又溜下來,在高崗上瘋跑。剛上去,楊小水就被青柿子砸了一下。風雨大,枯枝和柿子不時會掉下來。雖說不太疼,但那種場合,也足以讓她心驚肉跳了。
水真是快啊,插在高崗下的高粱稈眨眼之間就不見了。杆子在河邊上長大,不光水性好,還識水。眼前這水,分明暗流湍急,來勢凶猛。杆子傻了,自言自語道:“鬼老天爺啊,你咋不講理啊!先是旱,旱得人吃水都難。這雨一下吧,又沒個盡頭。我們楊灣人沒虧待過你啊!新米新麵下來哪家不是先放當院一碗敬你,你咋這樣跟我們過不去啊!”
有小孩子喊:“快救人啊,看那水裏漂著兩個人!”
杆子攔下兩個要跑過去救人的年輕人,“要去也輪不到你們,還有我們這些幹部呢。可這狗日的水,下去還不是送死?”轉過身,杆子招呼社員,“都不要充英雄,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還叫英雄?能上樹的都上樹,抱緊樹枝,不能上樹的拽緊繩子,老人小孩兒都到筏子上去,不會有事的,水就要消了。看那水,明晃晃的,不是有句古話嗎——西南天邊亮,定是平安象;四外水發明,龍王來辭行。”
在楊灣,生產隊長可是老天爺。水不也是楊灣的嘛,怎麼就不聽杆子的呢?一個勁兒地漲。齊腳踝了,齊大腿了,齊腰了……敢情,水不知道杆子是生產隊長。孩兒嚇哭了,孩兒他媽也跟著哭起來,樹上樹下的人哭成一片。這陣勢,杆子也怕了。沒水還好,再旱,旱不死人,還有水庫呢,可以跟上邊反映讓水庫放水,最不濟第二年勒緊褲腰帶,吃少點兒,省著點兒;這水一多,誰也沒轍了,溝裏塘裏堰裏河裏都滿了,趕都趕不走。
西南方傳來呼呼的嘯叫聲,楊小水回頭一看,娘啊,半空中立著十幾丈高的水頭,烏黑如石山,和著嗚嗚的風聲,正向這邊卷過來。遠遠的,還可以看到前邊莊子的房子像火柴盒一樣先後倒下。“肯定是上邊水庫垮了!”杆子可著嗓子吆喝了一句,“都抓緊繩子……”
楊小水沒有誇張。蘇楠查閱的資料上說,當時水庫已經積存了上億立方米的水。一億立方米的水是什麼概念?一億噸!一億噸水一下子傾瀉而出,還不像小山?
山飛馳而來!楊小水都能聽到水頭上人的哭喊聲、牲畜的慘叫聲了。
天一下子沒了……楊小水被水頭卷起來,像是騰雲駕霧,又像坐在陡峭的懸崖邊上。她說:“啥最快?我算是知道了,水頭!”
楊小水沿途聽得最多的聲音就是“撲通”、“哢嚓”聲,“撲通”是房屋倒塌的聲音,“哢嚓”是樹被水頭擊斷的響聲。那些呼救的聲音,很少有完整的。水頭到了一座房屋前,楊小水清楚地看見屋裏亮著燈,一個小妮子嘴裏喊著“奶奶”朝屋裏跑。轟的一聲,房屋眨眼不見了,喊聲也沒了,隻留下黑不見底的夜。
楊小水被水浪不斷地打到水底,喝得她肚子發脹,每一次都以為活不成了,可最後關頭,她又浮了上來。就這樣浮沉幾次之後,楊小水遇到了一塊棺材板。棺材板很厚,可惜已經朽了,像是從墳裏衝出來的。楊小水顧不上許多了,扒著棺材板漂了一段時間,又發現一個麥草垛,上麵坐著十幾個人。麥草垛很大,像是老社員的手藝。她拚盡最後一絲力氣爬上去,就再也不想動了。水裏一排排的水鬼,明晃晃的,朝麥草垛衝。天亮後才知道,哪兒有什麼水鬼啊,都是露出水麵的電線杆上的白瓷瓶。
麥草垛雖浮浮沉沉,還算安穩。天快亮的時候,遠遠看到了樓房,應該是章邑縣城了。沒想到,楊小水第一次到縣城竟然是坐著麥草垛。那些露著房頂的樓房,還有房頂上被困的人,像戲台上的布景一樣,在楊小水的眼前一晃而過。
有人建議,勻出一部分人去南頭兒,都坐在北頭兒麥草垛容易翻。剛上來的楊小水還沒緩過勁兒,就沒有再動。不料,在水浪的不斷衝擊下,麥草垛從中間散開,南半截頂著水頭跑到前麵,北半截落在後麵。讓楊小水心驚肉跳的是,散開的南半截迎頭撞上了一個大浪,在水裏翻了個跟頭,玩魔術一樣,上麵的幾個人全被壓到水底,不見了。到了楊小水他們身下的北半截草垛前,水浪小多了,草垛隻稍微晃了晃。
前麵有水流的巨大聲響,有人提醒說:“要翻鐵路了,大家小心。”高高的鐵路路基在這兒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水壩,攔下了水中大量的家具、樹枝、草垛,致使鐵路東西有五六尺的水位落差,形成一道瀑布。水砸到東邊的低矮處,發出巨大的聲響。人要是掉下去,摔不死也要悶死在水裏。還好,麥草垛被鐵路邊上的一棵楊樹擋住了。前邊的水聲更響了,坐在麥草垛上的人甚至能看到鐵路那邊低矮的水麵。
楊樹上麵有個女孩兒,緊緊地抱著樹幹。楊小水他們叫她跳下來,那女孩兒不敢,怕落不到麥草垛上。水一波一波地襲來,不斷地給麥草垛加力。楊樹被草垛壓彎、抹平,像一個滑梯,把麥草垛緩緩地送到鐵路東,然後又突然彈起來,重新繃直身子。楊小水他們脫離了危險,可是,楊樹上的那個小女孩兒卻沒了蹤影。
麥草垛經過這次折騰,已經有鬆散的跡象。上麵的人相繼找到檀條、房架或箔,棄草垛而去。天黑之前,楊小水碰到一個撐筏子的,人家救了她。早晨上岸一打聽,才知道她已經到了槐丘莊。長這麼大,楊小水這是第一次離家這麼遠。
水還沒消下去,楊小水卻堅持要回去。正好有輛軍車順路,可以捎帶她一程。車還沒到章邑,就無路可走了,到處都是水。楊小水隻好跳下車,步行。大路淹了,隻剩下羊腸小道,羊腸小道好歹也算陸地,總比漂在水上安全。一路上看到的樹,樹梢上都掛滿了水草。第二天進入章邑境內,連樹也少見了,大的多伏在地上,小的連根都拔了。老遠看到皮球一樣在地上緩緩滾動的,不用怕,那是老鼠,灌了一肚子水,也不怕人了。附近的樹枝上落滿了蒼蠅,黑壓壓的,把樹都壓彎了。有一具屍體沒有了頭,脖子齊嶄嶄地斷了。楊小水哪兒見過沒有頭的屍體?閉著眼跨過去,腦子裏卻逃不開,老是想,為什麼就沒了頭呢?回去後問爹,才知道是水裏的電線鐵絲割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