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縣城朝西,根本就不像有過人煙。找不到路標,楊小水就像盲人,一路問著朝前走。高粱大多被連根拔了,沒拔走的倒伏在地裏,看不出成色。立秋三天遍地紅,現在正好三天,哪裏有紅?房子也像沒拔走的高粱一樣,趴在地上,房架沒了,空留一攤泥土。村莊空蕩蕩的,隻剩下名字。稍微凹點兒的窪地或小溝,都被屍體、大樹填滿。楊小水繞道而行,不敢細看。也不能說是繞道,哪兒來的道?滿眼都是讓人心慌的空曠。
地都遠著,沒有樹,沒有房屋,連鳥雀都少有,一望無際的荒涼。對,一望無際。上學的時候楊小水喜歡用這個詞,廣博闊大,老師說它是個褒義詞,說是眼裏沒有了障礙,可以看得更遠。看得遠有什麼意義?遠,助長神秘,助長無助,助長絕望。以前眼裏不是房屋小橋就是花草樹木,變換著花樣;而現在這腳下,就像地理書上的沙漠,浩瀚無邊,似乎永遠也走不出去。要說累,楊小水感覺最累的是她的眼睛。一眼望不到盡頭,能不累?也不光是因為累,還有對荒蕪景致的厭,使得眼皮越來越重。三天兩夜沒合眼了,眼皮能不重?楊小水不時地停下來,用力眨眨眼睛,揉揉兩邊的太陽穴。她得看著腳下,不能滑倒。
楊小水很注重互動,在信裏還和常江探討一望無際的褒貶。“明明是貶義詞嘛,助長無助助長絕望還能褒義?你們大城市的老師怎麼講的?”
看著地上自己忽高忽低的影子,楊小水恍恍惚惚,她懷疑自己已經死了,走在路上的不過是自己的霧影,自己的魂。楊小水知道死是怎麼回事,今年端午前爺爺才死。爺爺在當門停了三天,身子底下鋪著稻草。第三天,抬到河坡那兒埋了。那時候,楊小水不害怕,一點兒都不害怕。好長一段時間她還經常會想到爺爺,以為他還在老柿子樹下跟人噴殼——噴莊稼,噴左鄰右舍,噴東噴西。埋了爺爺,從墳地回來的路上,楊小水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也死了。那天也是這個樣子,太陽把她的影子投在地上,忽高忽低,特別不真實,像活著,也像是死了。人要是真有魂靈,死後不也這樣飄飄渺渺的?
要是早十年讀楊小水的信,蘇楠就不能理解,明明活著的楊小水為什麼會感覺自己像死了。蘇楠這幾年老是對自己的工作產生懷疑,她這是在維護正義嗎?每代理完一個案子——尤其是靠跟法官溝通達到目的的案子,她都有過與楊小水類似的感覺,不像在現實中,更像是在夢裏。或者說,更希望自己是在做夢。
跨過一道小水坑,楊小水身子輕飄飄的,不像是用腳,像魂飄了過去。幾天以後,杆子嬸非要給她喊魂,她沒強,她的魂真是丟了,與身體分開了。至於什麼時候丟的,她自己也搞不清。要不,她看到的一切哪裏像人間?地上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鮮黃色,房屋被蕩平,連低矮的墳堆都沒了。田地裏的熟土被刮盡,黑土蕩然無存,活脫脫一個癟著肚子的老男人,扒光了衣服躺在那兒敞汗。小田埂隱隱約約地橫陳著,好比老男人的肋骨,瘦骨嶙峋的,讓人不忍細看。
楊小水以為自己已經到了陰間,有意識的隻剩下她的魂。
這一路,本來是楊小水非常熟悉的,閉了眼也知道過了蒲市橋頭有個牛棚,然後是東祥、何村,緊接著有所小學校,學校裏有棵大樹,不知道是什麼樹,但老遠就能看得到樹冠,鬱鬱蔥蔥的。可眼下呢,別說牛棚了,就是何村、東祥這樣的村莊也難覓蹤影。楊小水掐了下胳膊,痛,還有指甲的紅印。奶奶說過,要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夢裏,是不是還活著,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掐自己的胳膊,看還有沒有知覺。
越往前走越寒心。天擦黑的時候,終於到了陳城。楊小水顧不上饑餓,繼續趕路。黑了好,看不到才心靜,也好讓眼睛睡個覺,休息休息。熒火蟲是黑暗中唯一的亮色,不多,三三兩兩稀稀拉拉的,在遠處詭秘地閃著光。這一場大水,熒火蟲怕是也在劫難逃吧!以前,離老遠就能看到它們在河壩上來回穿梭的熱鬧勁兒。熒火蟲少了,天上的星星越發顯得又亮又稠。楊小水想起奶奶說過的話,地上的人死了,天上就會多一顆星星。
奶奶說這話的時候楊小水還小,沒聽明白奶奶的意思。她問奶奶:“趕明兒你要是死了,也會變成星星?”奶奶肯定地回答:“會。”楊小水還是不明白:“奶奶,我咋知道哪顆星星是你變的啊?”奶奶說:“到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想到這兒,楊小水停下腳步,抬頭認真地看了看天。天上沒有哪顆星星像奶奶、像爹、像娘、像弟弟,這是好事,說明他們都沒死,都還活著。
前麵應該是郭寨,西邊是北關。再朝前,就是楊灣了。以前從外麵回來,楊小水最先看到的就是村頭的兩個大墳堆。要是摸黑,走到這裏楊小水都要閉上眼睛跑過去。她不敢睜著眼走黑路,看到什麼都會浮想聯翩,小鬼在墳堆裏躲貓貓,小鬼在樹上唱歌,小鬼在房頂上跳舞……楊小水小時候,奶奶總給她講鬼故事,黑影下什麼都是鬼,一會兒變成樹葉,一會兒變成野兔……
奶奶說:“隻要有村子,就會死人,就會有墳,就會有鬼。鬼都是人變的,做了壞事的人變的,好人死了都升天了,變成神仙了。所以呀,你要想成仙,就別做壞事,做了壞事小鬼就會時刻惦記著你,晚上便會走到你窗前,叫你。你不防護,一應聲就壞了,魂就會被小鬼喊走,隻剩下一個傻傻的身子。在外麵聽到生人叫你名字的時候,最好別應。其實,鬼越多越好,壞人都變成鬼了,這人間不就安寧了?”
奶奶不怕鬼,她說:“沒做過壞事的人,都不怕鬼。怕它們做什麼?鬼們都心虛,隻在夜裏出來鬼混,它們像人一樣串門、趕集。到了白天,再把村子交給人,自己變成樹葉、樹樁或石頭呼呼大睡。”
楊小水思謀著,我也沒做什麼壞事啊,我怕什麼?眼前空空的,連樹葉樹樁都沒有,隻剩下黑。墳堆沒了,樹沒了,房子也沒了,小鬼沒地方藏身了,也沒什麼東西可變了。楊小水多麼盼望能再看到它們啊,她再也不會害怕了,見過那麼多死屍,兩個墳堆算什麼?
杆子的房子在東頭兒第二家,平時也是老遠就能看到的。每次從杆子屋後走過,楊小水都在想,杆子放工回去做什麼呢?他是像爹一樣坐在院子裏等杆子嬸做好飯端給他,還是依然端著白天隊長的派頭吆五喝六地支使杆子嬸?楊小水沒去過杆子家,她想象不出杆子回家後的樣子。還有那些高昂著頭的海青房——“海青房你那兒也應該有吧?”楊小水在信裏突然問常江,其實她自己接下來又回答了。“我們這兒把外麵一層青磚、裏麵一層土坯的瓦接簷房叫海青房。”
海青房的屋脊都高高的,像人昂著頭。楊灣的海青房並不多,日子好過的也就那麼幾家。楊小水問過爹,都是同樣掙工分,為什麼人家的日子就那麼好?爹也答不上來。許是被楊小水問得羞愧,去年秋罷閑了,爹見天天不亮就去河坡裏刨土、和泥、摔磚坯子,星星出來才拖著滿身的泥點兒回家,想著今年也起一棟那樣的海青房。這下好了,哪兒還有磚坯子的影兒?村裏大大小小的溝都淤平了。
所有楊灣的標誌都沒了,楊小水又一次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是真死了。肉身走了,隻剩下魂。
楊小水的魂飄了回來。
第一個見到的人是杆子。大水前的那些場麵,像是一場夢,一轉眼,他們又都回到了現實——杆子還在那兒,中間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杆子站在夜幕中,身後是一個破席遮蓋的庵棚。庵棚很矮,襯得杆子格外高大,遠遠看著就像一棵小楊樹,筆直地向上挺著腰身。庵棚外麵斜插著一根樹枝,上麵纏著塊紅布。一路上滿眼都是灰暗的顏色,那紅布在庵棚燈光的映襯下格外耀眼。
杆子認出是楊小水,幹著嗓子招呼:“小水,回來啦。”
楊小水突然想到大水之前的那句玩笑話“來的是小水不是大水”,眼淚奪眶而出。
杆子家七口人,隻剩下他和杆子嬸。杆子、柴油機都不是隊長的真名,大家都這麼叫,楊小水也跟著叫。杆子平時有點兒二杆子味,話粗,這外號就叫開了。他也不生氣,還笑,反正老婆也有了,再二杆子也不怕打光棍了。杆子嬸也有個外號——大奶。楊小水小時候不知情,也跟在人家後麵“大奶”、“大奶”地叫,後來大了才知道,那是村裏男人說她奶子大。楊小水不敢再那樣叫,改口叫她杆子嬸。
杆子忍住淚:“都怪你叔,看走眼了,沒防護是大水。快別哭了,趕緊去看看你爹。你爹一直念叨你哩。”
“我爹還活著?”
“嗯,活著哩。”
家裏隻剩下爹和楊小水,奶奶、娘、兩個弟弟都沒回來。爹還以為全家就剩他自己了呢,老天爺還算開眼,總算給老楊家留了個念想。爹讓她天明後再在附近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屍體。找個破盆,盛上水,遇到屍體就用水潑潑臉……
杆子讓人把紅薯地裏沒衝走的紅薯攏起來,倒伏在地上的玉米也掰下來,先緊小孩兒和婦女吃,餘下的再分給青壯勞力。
說是生產隊,沒有房屋還算什麼生產隊?連房屋的痕跡都沒留下多少。楊灣不再是一個立體的莊子,隻剩下虛虛的名字。楊灣也沒有誰比誰日子更好過了,更沒有誰比誰更難過了,大家都一樣。房子沒了,糧食沒了,除了身上披著的衣服不同,再找不出什麼差別了。
白天還好過,都忙著生產自救,什麼也來不及想。最讓人揪心的是晚上,別說沒有床鋪,就是有也睡不著。不能閑下來,一閑下來想念就會趁虛而入。爹懷念娘,娘想爹;小孩兒懷念爹娘,爹娘想小孩兒……不知誰先哭起來,惹得庵棚裏的人都哭開來,全村的哭聲很快又連成一片。說哭聲震天有點兒誇張,震地可是一點兒都不假。但楊灣沒有一家辦喪事的,沒法辦。也不是沒棺材,沒棺材可以去旁邊的集市上去賒,或者弄張箔也行。問題是,去哪兒找屍體?
楊小水平時不敢哭,人家一哭她也趁機放聲哭。她比任何人都哭得起勁兒,哭被大水衝走的奶奶,哭再也見不到的娘,哭整天跟著她的兩個弟弟。她是活下來了,有什麼意義呢?等到周圍的哭聲漸漸下去了,楊小水還停不下來。爹上來拉她,不管用。哭聲再次被帶起來,像又一輪大合唱重新開始。經過了剛才的演習,這一輪更撕心,更裂肺,悲痛欲絕。
楊灣到底有兩個人沒能挺過來,趁人不注意時在老柿樹上上吊死了。
杆子召集村裏人開會。“我宣布條紀律,不準哭。哭聲傳染,大家都哭起來還咋搞生產自救?”杆子還整了幾句口號,可能是開會從上邊學回來的。“擦幹眼淚,振作精神,繼續革命。”“一把鐵鍁兩隻手,誓奪小麥大豐收。”……最後,杆子說:“咱們現在是個大家庭了,以前我哪點兒對不住老少爺們兒的,趁現在給你們賠個不是。從今往後,咱們這個大家庭要心往一處想,勁兒往一處使。”邊說邊跪到地上,“來,咱們集體發個誓,哪個楊灣人再有私心,天打五雷轟!”
其餘一百零八人也跟著跪下來:“誰有私心,天打五雷轟!”
在杆子的帶領下,村裏很快搭起了幾十座一模一樣的庵棚。庵棚前的紅布早換成紅旗了,嘩啦啦地飄著。每當破犁鏵的鈴聲在晨霧中響起時,一村的男女老少揉著惺忪的眼睛,拿著碗筷圍到高崗上熱氣騰騰的幾口大鍋前。楊灣人重新吃起了大鍋飯。上邊發放的救濟物品全都集中到生產隊,衣服按人頭發放,破了交給縫紉組縫補,頭痛發燒有赤腳醫生。就連住的,也不分親疏遠近,男的一堆兒女的一塊兒。杆子說:“咱們這可是因禍得福了,提前邁進了共產主義。”
大喇叭裏的廣播,從前都是北京上海的消息,現在全換成了本省的,換成了長亭市、章邑,甚至陳城公社。
“千千萬萬個階級兄弟,聞風而動到抗洪搶險第一線去,搶救階級親人!”
“一隊隊戴著鮮紅帽徽、領章的解放軍戰士,以最快的速度開進災區,哪裏困難哪裏去,越是艱險越向前!”
“一隊隊白衣戰士,闖進了洪水圍困的村莊!”
“一架架銀鷹,穿雲破霧!”
“這是我們反帝反修的又一次巨大勝利!”
……
播音員的聲音像對過水,從濕漉漉的空中沉悶地播散開,鼓舞著人心。
最先發現楊小水異常的是杆子嬸。“小水這妮兒肯定是嚇掉了魂,整天不聲不響的,得趕緊把妮兒的魂喊回來。”
那段時間,杆子嬸成了楊灣所有活下來的孩子們的娘,問寒問暖,體貼入微。楊小水起初不依,上學時老師反複講,喊魂是迷信活動,要堅決反對。可那個時候,人活著最要緊,她去哪兒找同盟?況且,她自己也由堅定變得懷疑起來,每天都恍恍惚惚的,不是掉了魂還會是什麼?
挺著大肚子的杆子嬸把楊小水帶到浛河邊,手裏揚著楊小水穿過的那件男式中山裝,一聲緊一聲地喊:“小水,回來啊!”
楊小水在後麵嚶嚶地答:“回來了……”
楊小水還是那樣,一天到晚沒有聲響。爹暗地裏埋怨杆子嬸,有身孕的女人哪能喊魂?陰氣太重。
“那一陣兒,我們楊灣招來了不少外地姑娘。”楊小水在信裏說,“杆子說報紙上都登了,國家要在災區辦大型的集體農莊,住房是樓上樓下,種地是機械化,吃的是本本糧,還要安上電燈電話,和城裏人一樣排場闊氣。樓房沒蓋成,一年以後,一排排青磚紅瓦房在楊灣拔地而起。玻璃窗戶紅漆門,儲藏室、廚屋樣樣皆全。大間套小間,像城裏一樣。人多的,每戶分兩間半,少的也一間半。楊灣人老幾輩誰住過這樣闊氣的洋房!”
唯有洗澡,成了楊小水頭痛的事。出再多的汗,她也隻是用濕毛巾把身上潦草地擦一遍。像是和浛河結下了仇,她再也不能見它若無其事的樣子。
大水之前,浛河就像是楊灣人的遊泳池。河是沙河,幹淨,清亮。最上麵的水曬了一天,熱乎乎的。深一點兒的地方,又涼絲絲的,一點兒也沒有熱天的暑氣。男人們幹了一天的活兒,在水裏好好泡泡,或者幹脆就躺在淺水處,既清涼又解乏。女人們燒好飯,趁出來透氣的空當兒,對著南邊的河喊上一聲孩兒他爹的名字,男人們便戀戀不舍地從河水裏抽出身體,身後像拖著塊巨大的黑色幕布,把夜帶回到各家的庭院裏,蒙住了大人小孩兒的眼睛。
楊灣的夜,就此鋪開。飯後,河裏又成了女人們的天下。女人們也汗了一天,身子被衣服嚴嚴實實地包了一天,在夜幕的掩護下,在河水的縱容下,終於可以解放了。楊小水就是這樣學會鳧水的。以前她最喜歡的就是和村裏的女人們光著身子站在河裏,任流水慢慢地把腳下的沙衝走,衝成一個小沙坑。沙從腳下一點兒一點兒地衝走時,腳底酥酥的,癢癢的,就像一個小孩兒用他肉乎乎的小手撓人的腳板。
楊小水不光跟浛河結了仇,凡是與河水相關的畫麵,她都不喜歡。楊小水還特意給常江舉了個例子。大水過去幾年以後,有一天村裏放電影,《大河奔流》。放電影是楊灣的一件大事,社員都提前放工,女人回家燒飯,男人搭手掛銀幕。吃罷飯,一家人早早出門朝老柿子樹那兒趕。白白的電影銀幕,被風刮得中間鼓起來,老遠就能聽到幕布在風中噗噗地響。開始對鏡頭了,大人小孩兒都把手伸到鏡頭前晃,銀幕上便映出亂七八糟的影子。有女聲在外麵跺著腳罵,不用說,肯定是哪個男人又趁亂摸了人家一把。
電影一開始,全場再沒有一點兒聲響,銀幕上都是水,揪人心啊。好在那隻是片頭,接下來,小船上三個人的命運轉移了觀眾的注意力。電影演到十多分鍾,花園口被國民黨炸開,水洶湧而出。又過了幾分鍾,銀幕上突然出現水頭衝擊大樹、追趕人群的畫麵。偏偏風又作勢,把銀幕吹得鼓起來,電影上的水就像是立體畫麵一樣,兜頭而來。誰家的小孩兒被嚇哭了,接著幾個大人也哭起來,引得整個兒場地裏的人都開始哭,號啕大哭。那個慘啊,連莫名其妙的放映員眼睛都濕了。電影沒法再放下去了……
二十二
講完自己的故事,楊小水接著講她表姐。
當然,表姐不是真表姐,其實還是她自己。蘇楠估摸著,可能是楊小水不好意思自己講自己,才虛構了一個“表姐”作外殼。有表姐擔著這份虛名,楊小水的講述才能肆無忌憚,她把自己寫得也更深入,更隱私。正像常江回信中所說:“真實,震撼人心。這就像寫小說,雖然第一人稱更容易討取讀者的信任,但讀起來有點兒矯情。如果換作第三人稱,作家會少了很多顧忌,介入會更全麵,更徹底。”楊小水不懂小說,她隻是想找個人傾訴,安全地傾訴。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啊。
“我表姐,她的經曆可以說是我們楊灣最悲慘的一個。”楊小水煞有介事地開始了她對表姐的描述。“你可能以為,她至少還活下來了,總比那些被大水淹死的人幸福吧。你說錯了,她說她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有時候,人活著不一定比死了好,你信不信?我相信,她的事誰都不知道,除了我。為什麼?因為我們倆不光是親戚,還一個村,年齡也差不多——她隻比我大一歲。這一點很重要,在農村,兩個都處在敏感的適婚年齡的女孩兒往往是最要好的。隻要我們倆聚到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今兒個哪個男人看了她一眼啦,夜兒黑我跟哪個男人說了一句話啊,反正都是捕風捉影的事,我們一點兒一點兒地分析起來,都變得真真切切,有滋有味。”
總之,表姐什麼話都願意跟楊小水說。這是楊小水擅長講故事的一個表現,開始講表姐的故事前,先要取得她的讀者的信任。
跑水那天,楊小水到老柿子樹下的高崗上時,表姐已經爬到樹上了。表姐喊楊小水到樹上去,她們兩個人可以坐到一根樹杈上。楊小水恐高,沒敢朝上攀,在下麵跟一個孩子擠在一根粗樹枝上。
水頭過來時,表姐也被衝走。她抓住一根檁條,騎了上去。檁條在水中容易翻滾,不穩定。天亮後,表姐發現了一個麥草垛,在水中晃晃悠悠過來了。表姐放開檁條,又爬到草垛上。一路漂下去,直到草垛被兩棵並排而立的楊樹擋住。楊樹上掛滿了雜草、秧藤和破衣服,還有一條大蛇,盤成一盤,像個鍋蓋。蛇和人一樣,也在經受滅頂的災難,發現楊樹是個好的棲身處,就搶了個地方。
表姐這會兒又冷又怕,身子一個勁兒地抖。這種花蛇可是有毒的,要是被它咬一口,照樣會死。這時候,她發現不遠處有一個中年男人,正在樹後麵朝這邊瞅。男人穿著棉布汗衫,下身是鄉下常見的大褲衩。這一路上,表姐見到的人大多衣衫不整,甚至赤身裸體,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壯實的孱弱的,十六年來對人體的神秘感早已消失殆盡,突然見到一個穿戴整齊的,表姐都有點兒不習慣了。但這會兒表姐顧不上多想,生的希望壓倒了一切。她喜出望外,向人家揮手:“叔,我去您那兒吧,這兒有長蟲。”
男人沒應聲,眼睛依然直勾勾的。那時候,表姐命都顧不上了,哪裏想到自己衣不蔽體。那人腳下是個簡易的木排,五六根檁條用麻經子摽在一起。那樣的小木排,搭三五個人不成問題。
眼看天又要黑了,再這樣漂一夜,肯定凶多吉少。表姐哭著懇求對方:“叔,您行行好吧,讓我上去。我是章邑縣陳城公社楊灣的,您救我一命,我不會忘記您的大恩大德。”
“這麼大的水,你怎麼過來?”男人想朝她身邊靠,但幾次都沒成功,從草垛兩邊分流下去的水更湍急,人下去肯定會被衝走。
表姐看了看四周,發現樹枝上擋著一根鐵鍁把。“叔,您把鐵鍁把取下來,遞過來讓我拉著。”
表姐拉住鐵鍁把,順著男人的拉扯遊到木排跟前。上了木排,她輕輕地舒了口氣。木排安穩多了,不用擔心有毒蛇了,也不用擔心水浪或障礙物把草垛衝散了。這個時候表姐才感覺到冷,一低頭,發現自己身上幾乎沒有衣服。她趕緊蹲下身子,想借此拂掉貼在她身上的眼睛。其實也沒有完全光著,上身還有一個肚兜。因為濕透了,肚兜緊巴巴地貼在身上,身上高的高低的低,跟沒穿衣服沒兩樣。表姐趕緊背過身,使勁擰了擰肚兜。水撲撲嗒嗒落下來,肚兜才又蓬起來。要擱平時,別說這個樣子在一個男人麵前,短袖汗衫表姐都沒敢穿出來過。這下好了,她自己沒脫,大水替她脫淨了。她一屁股坐到木排上,委屈地哭起來,哭自己的這副狼狽樣,哭家人下落不明——娘一個不會鳧水的旱鴨子,能頂得過這麼大的水?還有爹和兩個弟弟,這會兒都在哪兒呢?想到他們都生死不明,表姐越哭越痛,越痛越哭。與死亡搏鬥了整整一天,表姐哪有時間哭?
哭累了,表姐覺得輕鬆多了。這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水麵也漸漸平靜下來。男人不知道從哪兒搞了些麥草,鋪在木排上。表姐覺得暖和多了。男人從水裏撈上來一個甜瓜,遞給表姐:“妮兒,吃點兒吧,擋擋饑。”
表姐接過來,三下兩下啃完了。餓了,真餓了,這一天一夜,哪吃過東西啊。肚子裏有了底,表姐感激地將眼睛投向男人。黑暗中男人穿戴整齊的樣子,讓表姐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別扭。她想了好久,才想到一個詞,道貌岸然。似乎不太好,但好歹也是個成語,表姐實在想不出別的什麼來。
吃飽了,瞌睡也上來了。再不用擔心淹死了,表姐想眯一會兒,一天一夜都沒合眼了。潛意識裏,表姐又警覺著,不敢真睡。自己下身一點兒遮擋也沒有,木排的主人畢竟是個男人。正迷糊著呢,表姐突然感覺木排一側沉了一下。
男人厲聲問:“誰?”
“大哥,救救我吧!我實在是沒勁兒了,再漂一夜,我怕熬不住了。”聽聲音,跟木排上男人的年齡差不了多少。
“不中!這小木排,禁不動三個人。”
“能禁動。大哥,你就行行好吧!”表姐看見水裏麵有個黑影撐著木排想朝上爬。
“不中,說啥也不能再上人了。”男人腳蹬住黑影的頭,一使勁兒,又把他踩進水裏。
不一會兒,黑影又浮出水麵。“大哥,我實在撐不住了,救救我吧。”
表姐也替黑影求情:“叔,讓他上來吧,救人一命,積大德呢。”
“不中。這個時候,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還顧得上救別人?”
黑影不見了,水麵上沒聲音了。表姐的心也沉了下去,又一個人在她眼前沒了。
星星出來了,它們也像被水洗過一道似的,幹幹淨淨的,比平時格外光燦。男人坐下來,眼睛在黑暗的掩飾下放肆地盯著表姐。表姐在楊灣不是最漂亮的,但表姐的白卻是楊灣出了名的。現在沒了衣服,那瓷白更是耀眼,與血管的青色映襯。表姐也知道自己的耀眼,盡量掩住下身。藏住了下身藏不了上身,男人的眼睛像不安分的手,專撓她身上露著的肉,左邊右邊,上邊下邊……
男人的屁股悄悄朝表姐身邊挪了挪。“妮兒,你多大了?”
“十四,叔。”表姐感覺到男人沒懷好意,故意朝小裏說。
男人說:“妮兒哪像十四啊?看你胸起來了,腰也落了,髖也圓了……”
瞞不了男人,表姐隻好裝著沒聽懂他的話。
男人又挪了挪屁股。“妮兒,你看我多大了?”
“叔,您跟我爹差不多吧。”表姐急中生智。
“我剛好三十歲,就是麵相老了點兒。”男人越挪越近,把表姐擠到邊上。
表姐緊張起來,心想,這男人,怎麼比大水還讓人害怕?
“妮兒,知道我為啥救你不?”
“叔心好。”表姐說,“您救我,我忘不了您。我要是活下來,以後三大節氣我都來看您。”
“看不看都中。我心好,你也得對叔好。”說著,男人的手搭上了表姐的肩膀。
表姐顫聲哀求:“叔,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從今往後,您就是我親爹。”
男人順勢接住表姐的手。“妮兒,讓親爹親親……”
這個晚上,表姐兩次被男人壓到身下。她恨天上的星星,它們不懷好意地眨著眼睛,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怕常江起疑,楊小水在信裏反複提醒常江,這是她表姐的經曆。心虛啊!然而,這也正是楊小水的信讀起來有滋有味的原因。
天亮後,先後有兩個人扒著木排求救。男人沒再阻攔,任表姐把他們一個一個拉上木排。第二個上岸的人見表姐沒穿衣服,身子抖得厲害,就脫下自己的衣服,擰幹,讓表姐穿上。那是件中山裝,厚厚的卡其布料,外掛四個兜。應該是幹部裝,不知道是水裏撈的還是那男人自己的。表姐穿在身上又肥又長,連下身也罩得嚴嚴實實的。木排靠岸後,表姐在眾人的注視下,流著淚踏上了回家的路。
兩天以後,表姐飄回了楊灣。說飄,是因為表姐恍惚覺得自己已經死了,隻剩下魂魄。這樣的話,楊小水也在自己身上用過,現在又用到表姐身上。也就是從這兒開始,楊小水和表姐兩個人完全合二為一了。
娘不見了,奶奶不見了,兩個弟弟也都不見了,隻剩下爹和她。大水來的那一刹那,表姐的爹傻了。那哪是水啊,像一座山倒下來。他死死地拖著拴在老柿子樹上的繩子,死也要死在楊灣。大水把他打入水底,足足憋了他快一支煙的工夫,又把他浮上來。那棵老柿子樹救了他的命,救了村裏二十九個人的命。命是保住了,可姑夫的肚子卻鼓得老高,表姐還以為他是喝多了水。
楊小水在信中一會兒說是表姐的爹,一會兒又按她自己的叫法,稱表姐的爹為姑夫。這又是一處硬傷,不過,楊小水不是作家,不能按作家的標準來要求她。
那段時間,表姐一直穿著那件中山裝。中山裝厚實,晚上還能擋點兒寒。濕的時候藍盈盈的,看著像新做的,晾幹以後才發現,顏色淺了許多,有一處還劃破了,露出灰白的底。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表姐哪兒還在乎衣服的新舊?她整天恍恍惚惚的,一會兒覺得自己活著,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早淹死了。
清醒的時候,表姐想死。是真想。老覺得自己比死去的人更應該死。
怎麼死?她認真想過。首選是喝藥。去哪兒弄藥?這是個問題。滅蠅藥倒是有,能不能藥死人她不確定。要是弄得半死不活的,豈不成了笑話?其次就是上吊。沒現成的繩子——這當口什麼都缺,不要緊,可以把衣服撕成條做繩子。繩子算有了,可往哪兒吊呢?庵棚太矮,不中。村裏隻剩下老柿子樹還活著,可根本沒機會。那下麵白天像個會場,夜裏十幾個男人睡在樹下避露水。投河?她根本不能再看到水,還沒走近腿就軟了,怎麼投?
活著難,死也難。要是一下子就死了還好說,死不了怎麼辦?弄得驚天動地的,丟人哩。去年東頭兒老歪嬸就是,和兒媳婦吵了幾句,氣不過,尋死覓活地喝了農藥。被人發現後,先是摁在地上朝嘴裏灌屎尿,說是讓她反胃,把喝下去的都吐出來。吐是吐了,吐的都是白沫,趕緊又送到公社衛生院洗胃。折騰到大半夜,人到底活過來。活過來有什麼好?動不動媳婦就嗆她一句:“有本事還去喝藥去!”老歪嬸跟人家說:“啥叫跟死過一道似的?我算是知道了。再難也別尋死,該受的罪沒受完,閻王爺也不收。”
人都說生不由己,原來死也不由己啊。那麼大的水都沒淹死表姐,說明表姐的陽壽還沒盡,想死也死不成。怪不得聰明人經常說,我除了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別的啥都知道。
那段時間,到處都是哭聲。親人沒了,房子沒了,讓人傷心的地方真是太多了。正做著手裏的活兒,誰先哭起來,其他人都跟著大哭。表姐也跟著人家哭——她比誰都應該哭,哭得比誰都痛,比誰都傷心。一個不完整的女人。肮髒的女人。
表姐本來話就不多,從此更像換了個人,一天到晚都不吭聲。要是沒人主動跟她說話,她能十天半月不說一句話。姑夫還以為她是受了驚嚇,過一段時間自然就會好了。
沒過多久,杆子就帶回來幾張布告,說是上麵為了維護災區的秩序,從重從快嚴厲打擊抗洪救災中的不法之徒,在章邑縣城開了宣判會。布告上有幾個哄搶國家救災物資的,有趁水打劫的,有盜用國家財產的……好幾個人的名字上都打了紅色的大叉,包括兩個強奸犯。
晚上吃過飯,表姐又去老柿子樹那兒看布告。白天她已經看過一遍了,她想再看一下,看看那兩個強奸犯中有沒有那個畜生。布告上寫得很簡單,犯罪經過幾句話就帶過去了。有個姓屈的在岸上強奸了一名下鄉知識青年,然後又把對方推下水。沒想到,在救災點領取麵粉時被知識青年認出來。姓王的好像是那個畜生,說他在木排上救了一名少女後將其強奸,兒子卻大義滅親告發了父親。她盯著那個名字上的紅叉,真解恨啊,應該再大一些。又一想,不對啊,當時隻有那個畜生和她,哪兒來的兒子?表姐想不明白,也可能是自己當時沒注意?
田勝利來看姑夫。一見到他,表姐就想到發水前他說過的那句話:“看到水庫滿滿的,我就擔心,下暴雨怎麼辦?”水庫往年靠養魚、發電發財了,後來一年比一年蓄的水多,那年硬是多蓄了三千多萬立方米的水。
田勝利是上邊平昌鎮人,平昌水庫的炊事員,臨時工。姑夫是楊灣雨量站觀測員,屬水庫聘用人員,兩個人算同事。水庫大,同事多,田勝利之所以跟姑夫走得近,誰都看得出來,是因為表姐。田勝利喜歡表姐,來楊灣名義上是看望同事,其實是看同事的女兒。醉翁之意不在酒,表姐心裏清楚。鄉下的女孩子,因為早婚的風尚,普遍比城裏女孩子開花要早。
以前,田勝利每次來,楊灣人老遠見著都招呼,讓他去家裏喝茶、吃瓜。要是哪家來客了,還來拉扯他去陪客。對水庫的人,楊灣人熱情得近乎巴結。水庫雖然不在章邑縣轄區內,可哪一年冬春楊灣人少出勞力?連楊小水一個半大妮子都記得父親修水庫回來念叨的一首詩:“人聲沸騰歌聲亮,抓著月亮當太陽。治水哪管晝和夜,稻秧插在山崗上。”
盡管沒能把稻秧插在山崗上,插在陳城的旱地裏可是不爭的事實。陳城因此修了灌區,成了魚米鄉,成了小江南,惹來好多參觀的外地人。大水過後,社員們好像突然找到了罪魁禍首。稻田是改造了,一畝不就幾百斤的產量嗎?水庫沒了不要緊,魚米鄉沒了小江南沒了也無所謂,那都是人家水庫給咱的。可咱的親人不是水庫給的啊,房子也不是水庫給的啊!
田勝利這個時候出現實在不合時宜,村裏人愛答不理,有的還指桑罵槐地數落幾句。但楊小水卻不愛聽人家這樣罵他們家的客人。要知道,田勝利不僅是表姐的客人,還算得上表姐心儀的那一半。表姐一個少女,農閑的時候無數次幻想過自己的男人,眼睛什麼樣,鼻子什麼樣,走路什麼樣,說話什麼樣……後來田勝利出現了,表姐的幻想具體起來,竟然都跟田勝利的五官重合了。
春上鋤草的時候,表姐盼著夏收。按說,一個姑娘家更喜歡春天,春天百花爭豔,五彩繽紛,多好。可表姐是鄉下人,鄉下人哪有心思理會春天的浮華?表姐盼的是夏收。盼夏收並不是想大幹一場,因為夏收之後就是秋收了,秋收一罷不就是十冬臘月了嗎?對於鄉下人而言,十冬臘月不光是輕閑,還有相親結婚這樣的喜慶。鄉下可不講什麼節日不節日的,隻要趕上收種,什麼節日都得靠邊。鄉下人的節日都聚在農閑時分,農閑了才能騰出手來忙相親忙結婚這樣的熱鬧事。所以呢,夏秋幹勁兒最大的往往是未婚的大姑娘小夥子。當然,老的少的也都憋著勁兒,想過了夏秋能瞅個熱鬧。
表姐當然不是瞅熱鬧的,表姐都十七了,今年就該有媒婆上門了。她盼著田勝利托人來說親,要是別的人家來,她也高興,盡管她會拒絕人家,但心裏還是美滋滋的——不光他田勝利一個人喜歡她啊。
田勝利沒聽出來人家在罵他,也或許是裝著沒聽出來,他見了姑夫,當然也就見到了表姐。他本想同表姐好好說說話,但表姐隻是流淚。這一場大水,把表姐之前的幻想都打碎了。以前,表姐還有一個如花似玉的身體可以與田勝利交換,現在呢,如花似玉的身體被毀了,自己還有什麼資本?人家田勝利雖說隻是個臨時工,但好歹也能算個公家人。
接下來的敘述,楊小水甚至懶得再編名字,直接就用了現實生活中的人名,李石磨、李嶠浛、李碧浛……跟網絡時代的聊天不同,網上聊天百轉千折,其實都是為見麵做鋪墊。再說得直白點兒,就是為一夜情做準備。但楊小水那個時代筆友之間的通信,純粹得很,真要找目的,也就是傾訴,單純的傾訴。別說一夜情,見個麵都天方夜譚。買火車票得一大把錢不說,住旅社還得大隊開介紹信。表姐與常江的交情隻能在紙上,沒有現原形的機會。也就是說,常江注定隻是表姐單方麵的傾訴對象,不可能有見麵的一天。
田勝利跟表姐講了他自己的水上經曆。他當時在水庫管理局院內幫忙搶救資料,決堤的水一下子把他打翻了。借著身邊一根屋檁的浮力,田勝利在水麵上漂浮了一段距離。大浪一波又一波地襲來,田勝利牢牢地抱緊屋檁,一會兒沉下去一會兒浮上來。後來,浪頭小些了,田勝利聽到身邊有哭喊聲,不遠處的一個箔上一老一小,哭喊聲就是那小的發出來的。誰救得了他們?田勝利眼睜睜地看著那一老一小被水吞沒。
第二天上午,他漂到一個村子前。那村子大半截泡在水裏,隻露出屋頂和樹梢。田勝利鬆開屋檁,抱住一棵樹,人可以站在樹杈上了。地上的水退到齊腰深,附近房頂上一個好心的社員找了根長竹竿把他救了上去。這時候,有人認出了他:“這不是水庫那做飯的嗎?你個小舅子,水庫決堤了也不吭一聲!”
大家一聽,群情激憤:“揍他狗日的!”
田勝利說:“我要是提前知道水庫會決堤,我自己還能被水衝走?”
房頂上的人想想也是,他才免了一頓拳腳。
田勝利替自己叫屈:“大家都埋怨水庫的人,可我們當職工的頂個屁用?別說水庫,長亭市防汛指揮部還不一樣,一天到晚忙著搞鬥爭、搞革命,哪個想到防汛?水庫的人還猜,這麼密的雨,會不會是蘇聯設計的特殊武器?大雨下到第三天,水庫召開全體職工會,緊急動員,全力防汛。怎麼防?草袋沒有一條,鐵鍁沒有一把,炸藥沒有一兩……晚上,水都漲到防浪牆上了,沒辦法,向天上打了幾顆信號彈,放了一陣排槍,通知下遊的群眾趕緊撤離。那麼大的風雨,麵對麵都看不清人,信號彈能管啥用?”
姑夫的肚子越鼓越大,眼看就要不行了。姑夫拉住表姐的手:“田勝利人不錯,前天他明確跟我提出來,他喜歡你。你也了解他,跟他去平昌吧。你看咱這兒,住沒住的吃沒吃的,啥時候能興過來?”
表姐死活不答應:“咱一個農民,嫁給一個工人,將來受不完的氣。”
這理由有點兒牽強,姑夫卻拿她沒辦法。
田勝利再來,自行車後架上滿是日用品。表姐聽姑夫的話,送他。下了河,四野無人,田勝利停下,問表姐:“你什麼時候過來?”
表姐不語,低著頭,淚又落下來。
田勝利以為表姐又想到了被大水衝走的親人,安慰她:“大水無情,誰也沒辦法。活著的人還得過自己的日子。現在哪家不是人單力薄?聽說你們村這一段幾個人都結婚了,這時候搭幫過日子,就是圖個相互照應。跟我到平昌吧,眼不見心不煩。”
表姐還是哭,不言語。
田勝利放下車子,大膽地抱住表姐。表姐身子條件反射般抖了幾下,卻沒有掙紮。田勝利以為表姐冷,把自己的上衣脫下來披到她身上。進了九月,晚上確實有些涼了。田勝利的衣服帶著男人的體溫。表姐閉上眼。表姐那天的意思是,反正自己也不清白了,田勝利要是稀罕,就給了他吧,也不枉人家對她好一場。田勝利得到默許,笨拙地去親表姐的嘴。表姐表情木木的,任田勝利動作。田勝利得寸進尺,手伸進表姐單薄的衣服內。表姐一緊張,向後縮了縮,但並沒有推開他。田勝利興許是看表姐冷冷的,自己先怯了,手胡亂在表姐身上探了一遍,作罷。
李石磨找人來說親,出乎姑夫的意料,表姐竟然點了頭。表姐後來問過李石磨,怎麼願意要一個丟了魂的女人。那段時間,楊灣都傳著表姐掉了魂,沒喊回來。李石磨往地上吐了口痰:“有魂的人多著哩,還不是那樣?你有文化。”他反問表姐,“你呢,這麼耐看的妮兒,咋願意跟我這個粗人?”
表姐答應嫁給李石磨,一是想趁早嫁個人,了卻姑夫的心願。她知道,姑夫肯定是活不長了;二是破罐子破摔;三呢,圖的就是李石磨這一家人人氣旺。這麼大的水,一家四口愣是一個沒傷著;最後一個原因,也最重要,李石磨人厚道。大水來的時候,李石磨和一大幫人正站在西頭的糞堆上。草皮堆成的糞堆禁不起水泡,慢慢酥軟起來,不時有人掉下去。李石磨仗著水性好,幹脆舍棄了糞堆,順著水勢朝下遊。看見離他不遠的房頂上有幾個黑影,李石磨就奮力遊過去。在水裏泡了半夜,突然上了房頂,李石磨凍得直打哆嗦。為了不招風,他也學房頂上的人,蹲在那兒。等眼睛適應了黑暗,李石磨才發現,房頂上蹲著的幾個黑影都是女人,而且都光著身子。十八歲的李石磨哪兒見過這陣勢,轉回身又跳入水中。聽別人講這一段時,表姐就覺得李石磨這人心善,是個好人。現在人家上門求婚來了,嫁誰不是嫁?表姐唯一的要求就是,給她買一台收音機。
兩人結婚的時候,大水已經過去一個多月。那天早晨,表姐就穿著那件侉大侉大的中山裝,胳膊底下挎著一個紅綢子包袱,走進了新房。新房是一些碎磚頭壘起來的小庵棚,外麵潦草地貼了個“喜”字。李石磨在門口放了掛小鞭炮,表姐清掃走門前的樹葉草棍,這婚,就算結了。不發大水也奢侈不起來,那個年代,革命化的婚禮都簡單。
夜裏,月光從關不嚴的門縫裏斜斜地照進來,鋪了一床的銀白。再難過,新婚之夜也要有所行動的。李石磨這個時候可不憨,上去先抓住了表姐的手。李石磨的手心潮濕,呼氣都粗了。他把表姐拉進懷裏,慌亂地掀表姐的衣服。
表姐縮著身子,既不喊叫也不掙紮,胳膊緊緊地護住上身,身體跟篩糠似的,抖個不停。她覺得周圍到處都是人,都在看他們。李石磨被表姐的樣子嚇住了,悻悻地退回去。
一連幾天,表姐都是這樣,身體裹得嚴嚴實實,等著李石磨先睡下。守著一個鮮活的女人,李石磨哪裏有心睡覺?他不甘心地盯著表姐:“我知道你心裏苦,家裏就剩下你和你爹,咱楊灣,哪家不是這樣?為啥人家都急著結婚?結婚聚人氣,抓緊生孩子啊。生多了,楊灣不就興過來了?”說完,李石磨又試探著伸出手。
表姐也想配合李石磨,胳膊漸漸鬆開,任他扯下她的衣服。李石磨急不可耐地爬上去時,表姐又開始抖。
表姐也知道老這樣不是長法。第六天晚上,她硬下心腸,先在屋裏脫光衣服,洗幹淨自己,上床,做好一切準備。李石磨摸上來,表姐又情不自禁地抖起來。李石磨忍住,沒再亂摸。他壓抑著自己,緊緊地抱著表姐,語無倫次地表白起來:“知道不,我老早就喜歡你了。你可能忘了,夏天割麥,你麵前少的那幾茬兒就是我偷偷幫你割的。你一個半大妮子,剛下學,看你累得直不起腰,我就替你難受。你傻,還大聲嚷嚷,說咋割著割著就少了幾茬兒?都知道我在你旁邊,你一嚷整個兒楊灣還不都知道了?我隻有嘿嘿地傻笑。那時候,我不敢想能跟你過成一家人,你有文化……”
李石磨石磨一般的力量沒有撬開表姐的身子,幾句情話卻神奇地成了鑰匙。表姐的身子軟了,軟成了一團棉花。手忙腳亂的李石磨被自己的征服弄得激動不已,一點兒也沒懷疑表姐的處女之身。從那以後,李石磨總結出門道了,每次都先緊緊地抱抱表姐,說說話,等著表姐自己軟成一團棉花。
楊小水感歎說:“李石磨嚐到了甜頭,晚上老早就關門上床。看來,不光杆子,哪個男人新婚都像柴油機一樣,一夜都不願熄火。”
這也是表姐對李石磨唯一不滿意的地方。其實,表姐並不喜歡這事。李石磨一爬上來,表姐就會想起水上的那個夜晚,渾身的肉就緊起來。每次她都忍著,憋著,盼著李石磨快點兒結束。吃不飽穿不暖的,李石磨哪兒來的這麼大精神呢?
沒到過年,姑夫就死了。有人說他是遇到了水鬼,魂被抽走了。可憐姑夫到死都沒明白,田勝利條件那麼好,表姐為什麼就不中意。
姑夫的喪事是李石磨這個新女婿辦的。李石磨借了點兒錢,想好歹弄個棺材。表姐攔住了:“哪兒去買?最容易衝跑的就是棺材。省省吧,那麼多人都就地埋了,我爹還能比別人富貴多少?”李石磨過意不去,把自己身下的那張破席抽出來,裹了老丈人的屍體。
老遠就有人報信,說是水庫也來人了,剛從河坡裏上來。屋裏就有人罵:“孬種還好意思來?來了揍他個鱉孫!”
杆子勸:“別,人家是來吊喪的。想揍他,也不能趕這個時候。”杆子這時候已經由生產隊長升成大隊支書了。
門口開始放炮,表姐披麻戴孝就要出去跪接。李石磨拉住她:“你還跪他們?”
表姐沒聽他的話。“人家是來吊喪的,既是吊喪,就應該按吊喪的禮儀接待。”
來的是水庫的一個領導,還有田勝利。兩個花圈,一個是水庫管理局的,一個是水文站的。禮金也是最多的,有公家的,也有個人的,加起來快兩百塊了。兩個人行完禮,無措地站在一邊。沒人搭理他們,表姐也沒有,直到他們灰溜溜地離開。
姑夫下葬的時候,表姐哭得格外傷心。表姐其實不算個會哭的女人,會哭的女人半哭半唱——哭自己的委屈唱自己的辛酸。但表姐就是單純地哭,哭的時候把該唱出來的姑夫的辛酸在心裏默默地回想了一遍。五十年代修平昌水庫時,姑夫連續三年被派到工地上,肩挑土,石夯夯築地基,人跟騾馬一樣,拚死拚活。這都是姑夫講給表姐的。人家看他實誠,水庫修好後又聘他做什麼雨量觀測員。大雨那幾天,表姐他們都愁死了,姑夫卻興奮得不得了,說這雨可是他這麼多年從沒遇到過的,一定得做好記錄。院牆倒了,屋裏進水了,姑喊他撈家裏的衣服被麵,他還不耐煩,眼睛死盯著大雨中他的那些雨量計、雨量筒。水都快上到老柿子樹那兒了,他懷裏抱著的不是表姐的兩個弟弟,而是他的雨量計和寶貝資料。為水庫操勞了大半輩子,落下了什麼?按李石磨的話說,自己挖的坑,自己掉了進去……
大隊學校也開學了。大水淹死了三個老師,表姐補了上去。杆子說:“還是有文化好啊,國家惦著你們哩。上麵扒來扒去,大隊就剩你和小水是剛下學的初中生了。”
也就是到了學校,表姐才發現自己特別擅長講故事。還是故事好,雖然都是別人的,裏麵卻少不了自己的影子,都能反射現實。
“對了,還沒說田勝利呢。”楊小水像寫小說一樣,沒忘記交代田勝利這個人物的後事。“田勝利後來娶了平昌鎮上的一個女人,這人還算有情有義,過個一年半載的還來看看表姐。”
第二年,表姐生下李嶠浛。緊接著,章邑全縣小麥大豐收。有人說,老天爺還算有眼啊,打了咱一耳光又給了個糖吃。
李嶠浛是晚上出生的。難產,赤腳醫生怕自己弄不了,讓李石磨去陳城衛生院請瞿醫生。瞿醫生是公社有名的產科大夫,經常下來幫助赤腳醫生接生。瞿醫生趕到之後,先問了問情況,讓赤腳醫生回去,說她自己一個人就能處理。赤腳醫生要求留下打下手,沒想到,一向溫和的瞿醫生這次卻堅定地拒絕了。
折騰了大半夜,孩子生下來,母女平安。大水過後,楊灣最缺的就是人氣。孩子像那些溺死者的替補,不管是男是女,有總比沒有好。
瞿醫生卻沒走,說要留下來再觀察觀察。天快亮時,瞿醫生才對李石磨說:“上海的一個遠房親戚還沒結婚就生了個妮兒,不敢養,想送個好人家。我想來想去,你媳婦是個文化人,有知識,送給你們最好,權當你們家添了對雙胞胎。”
話音未落,杆子嬸也來了,懷裏抱著個嬰兒。“還記得杆子嬸不?”楊小水在信裏問常江,“杆子老婆,隊長老婆——現在是支書老婆了,大奶。杆子嬸還真能生,年跟前又生了一個兒子——人家發水前肚子就挺出來了。大奶也名不副實了,胸前癟塌塌的。”
李石磨不同意:“自己都缺吃少穿的,還有心養人家的妮兒?”
瞿醫生許諾說:“我那遠房親戚答應了,給你們三百塊錢的撫養費,一月外加一袋奶粉。”
杆子嬸也在一旁幫腔:“一個妮兒是喂兩個妮兒也是喂,不就是多張嘴嗎?咱楊灣,現在缺啥?缺的是人!再說了,人家瞿醫生大老遠跑來幫你,你就不能幫幫人家?以後有了救濟,我跟你杆子叔說說,多給你們分一點兒。”
表姐早動了心,她在大隊當老師,年底也就幾百斤糧食。三百塊錢,可以先買兩個小豬娃,再把廚屋搭起來。等到年底,豬一賣,家裏就緩過勁兒了……
杆子嬸發話了,李石磨不好再推辭。天一亮,李家添了雙胞胎的消息就傳遍了楊灣。坐月子期間,表姐給兩個妮兒分別起了名,一個叫李嶠浛,一個叫李碧浛。
轉眼兩年過去了。這段時間,是表姐最快樂的日子。李石磨疼愛表姐,家裏的重活兒沒讓她沾過,晚上還關上門給表姐洗腳。為什麼關門?在楊灣,自古都是女人給男人洗腳,女人給男人倒洗腳水,誰聽說過男人給女人洗腳的?要是讓旁人知道了,他李石磨哪兒還有臉出門?
碧浛背上長了兩個瘡,表姐抱著她去公社找瞿醫生。瞿醫生真是個好人,隔三差五都會拐到表姐家看看兩個妮兒。表姐一家不管誰,頭痛發燒到了衛生院,人家都特別熱情。完了還不收錢,說是都算到她頭上,能報銷。那幾年,瞿醫生不少幫他們。
打了針撿了藥,表姐從衛生院出來,碧浛被小麻花的香氣纏住,摟著表姐的脖子哭鬧著要吃。五分錢一個啊,能買兩盒半火柴了。表姐心有不舍,賣麻花的趁機扯著嗓子喊起來:“麻花麻花,不香不脆不要錢。”
一個陌生男人突然上來堵住裝著麻花的籃子,碧浛再次哭起來。陌生男子轉過身,將麻繩串起來的麻花遞給碧浛。“這是你的妮兒?”
表姐一臉迷惑地點點頭。碧浛不哭了,麻花串得太長,落到表姐的背上。
“不認得我了?我姓陶,想起來沒?”
表姐沒想起來。
“大水那天,你把我拉上木排。想起來沒?”
想起來了。表姐記得自己救到木排上的總共是兩個人。
“我叫陶水旺,北關大隊陶莊的。要不是你,我可能就沒命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我不救你,還會有人救你的。”表姐轉身就走,她不願提起那場大水。
“鬼願意救我!”陶水旺跟著她們母女,“指望那個姓許的?我早漚成灰了。”
表姐這才知道,那個畜生不姓王,姓許。
“你結婚了?妮兒這麼大了?”
“嗯,雙胞胎,家裏還有一個。”
“雙胞胎?好,好。幾歲了?”
“屬龍,兩歲多了。”
陶水旺又在陳城街上給李碧浛買了兩個燒餅、兩包餅幹,外加一籃子油條。他要去認門,救命之恩,咋能忘哩。
再一封信,楊小水突然就說離了婚的表姐怎麼怎麼了。蘇楠估摸著,時間這麼長了,常江可能是弄丟了其中的一封或兩封信。還有一種可能,常江根本就沒收到那封講她離婚的信,或許是郵寄的過程中遺失了。遺失的信裏,楊小水很可能講了表姐為什麼離婚。遺憾的是,蘇楠沒有看到楊小水白紙黑字親自寫出來的感受。
杆子嬸又一次領著瞿醫生踏進了表姐的家。兩個妮兒老遠見到瞿醫生,歡天喜地地迎上去叫姥姥。本來表姐教妮兒叫奶奶的,農村都這樣,隔輩老人都叫爺爺或奶奶。瞿醫生摟著表姐的肩膀說:“以咱娘兒倆,妮兒還是叫姥姥親。也好,妮兒正好沒有姥姥。”
瞿醫生每次來都這樣,兩個妮兒老遠迎著,姥姥帶著好吃的呢。這次也不例外,上海的大白兔奶糖,兩雙絲光襪,還有兩套妮兒的衣服。帶給表姐的,卻是一個壞消息。瞿醫生那個遠房親戚在上海做了律師,結婚後竟然不能再生了,他們想要回自己的妮兒。
離了婚的表姐雪上加霜。
要說表姐那時候還有什麼念想,就是她的這兩個妮兒。離婚後的表姐雖說生活更加艱難,但有兩個妮兒做伴,好歹也是一種安慰。妮兒本來就不是自己的,現在人家來要,還能裝賴不給?再說了,上海是什麼地方?不說將來怎麼樣了,隻要妮兒一去上海,就變成城裏人了。留在楊灣,命都不能保,還說什麼前途?可不敢耽誤了妮兒。兩個妮兒換上瞿醫生剛帶來的新衣服,比平時更花枝招展。表姐在一旁看了,心裏愈加難受。
與李碧浛分別的那個晚上,表姐聽了一夜收音機。最初買收音機,表姐隻是寂寞,沒個人說話,收音機裏能不斷人聲。後來,收音機成了表姐最離不開的物件,早晨一睜眼先打開收音機,做飯的時候聽,吃飯的時候聽,睡覺之前也要聽一會兒。除了兩個妮兒,那收音機就是表姐的寶貝。那裏麵的人,就像她天天見麵的親人。壞人也是好的,好得讓人心疼。比如她聽過的一個廣播劇,說是外國一戶人家雇了個保姆,雙方爭執時,雇主把保姆推出了門外。保姆流產了,家人想讓雇主賠一筆錢。雇主也承認他推了保姆一下,但不相信對方流產與此有關。法庭上,法官問保姆是不是雇主那一推導致了她流產。那個堅守教義的保姆不顧丈夫的提醒,陳述了另一種可能,頭天晚上她還被車撞了一下。這個收音機裏的壞人,讓表姐心裏敞亮了不少。有一陣子,收音機裏到處都是說書的,《嶽飛傳》、《三國演義》、《三俠五義》……每天半小時,聽得人失魂落魄,不由對日子多了份期盼。
表姐最喜歡聽的是戲曲。大水之前,她不喜歡戲曲,嫌慢。自從在村裏看了幾場戲後,表姐就喜歡上戲曲了,京劇、豫劇、曲劇、黃梅戲,表姐最愛的是曲劇,唱戲的可著嗓子扯,能聽出其中有意地壓抑,把唱腔擠得厚重悠長。那唱腔,極容易讓表姐想起大水之前的楊灣,晚飯後家家戶戶牆上的廣播七點鍾都會準時播放戲曲,人的聲音從那小匣子裏傳出來,幽遠蒼涼,仿佛穿透了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時光。表姐懷念大水之前的那些年月,不管怎樣,一家人哪個都不缺。
秋收一畢,李石磨開始相親。相親多是在陳城街上,或是媒人家。那是第一步,兩個人須先看對眼。看對眼了,再到家裏看,看家,這是第二步,也叫相家。女人相家到了楊灣,表姐才知道李石磨又要結婚了。表姐原來想著就這樣過一輩子哩。她住在李石磨的隔壁,分家的時候兩間房子分成了兩家,中間的箔籬子換成了磚牆。表姐心想,男人真是賤,才分了幾天,就急著找女人了。
第一個女人來,動靜很大,楊灣大大小小都來看熱鬧。表姐心裏堵得慌,帶著李嶠浛去了學校。晌午了,李嶠浛吵著餓,要回家。表姐帶她回去,路上生了個主意,讓李嶠浛去找她爹:“今兒個你爹那兒做好吃的了,去吧。”
李嶠浛才幾歲?再說她爹待她是真好。娘這麼一說,她端著碗就去了。表姐的意思是,提醒那相家的女人,這兒還有一個小的哩。可那邊好像沒受什麼影響,照舊熱熱鬧鬧的,連李嶠浛也不回來了。表姐不甘心,徑直進了那屋,仰著頭說我來拿我的衣裳,眼睛根本不看一屋子的人。
誰不知道這是跟李石磨剛分開的老婆?連那相家的女人也聽出來了。表姐不急,在一屋子的安靜中不聲不響地翻找自己的衣服。分家的時候,先把糧食、桌椅這些大的物件分了,好多暫時不用的東西都存在李石磨這兒,啥時候用到了啥時候再分,反正都是不值錢的東西。其實,表姐的衣裳早拿完了,回來找衣服是借口,一是看看新人,二是刺激刺激人家。兩個木箱子找遍了,表姐又去翻床頭的紙箱子,終於扒出來一件紅秋衣。正好,暗合了表姐的意思。出來的時候,一屋子的眼睛都集中在她胳膊上的紅秋衣上。表姐笑笑,還故意將它搭在胳膊上,朝眾人亮亮。
李石磨第二天就過來了,讓表姐把她的衣服統統清走。表姐後來聽別人說,女方給媒人回話,說連秋衣都放在那兒,這家,能分幹淨?
第二個女人再來,表姐還想如法炮製,可李石磨早做好了準備,衣服、鞋子全清了一遍,再沒有表姐可以找到的借口了。表姐正愁呢,豬圈裏的豬叫起來。分家的時候,本來想把豬賣掉的,都沒舍得,說喂到年底吧,正好殺了過年,平時兩家的潲水也能派上用場。
那邊正吃飯,表姐過去了。“咱家的豬還沒喂吧?等你們吃完了,剩飯剩菜別忘了倒給咱的豬。”
不用說,李石磨的第二次相家又失敗了。李石磨那個氣啊。“妮兒她娘,你到底想咋著?我總不能就這樣過一輩子?”
表姐不吭聲,任李石磨指責。
再後來李石磨學能了,連相家也偷偷摸摸的,不在家裏吃飯了。跟女方解釋說,家裏沒女人,做不了席。這點子還真中,表姐沒能再阻止李石磨的好事。
李石磨二婚,表姐人沒到,禮到了。門挨門的房子,表姐受不了那個刺激,鎖上門,在學校待了一天才回去。當然,李嶠浛去了。孩子正長身體,這麼好的大吃大喝的機會怎麼能錯過?表姐回去時,李嶠浛在她爹的新房裏睡著了。新娘子臉上有一道傷疤,說是小時候鐮刀劃的。再好看的臉橫著一道劃痕都嚇人,更何況這張臉還屬於一個女人。這是新娘子的短,要不,哪個黃花姑娘會嫁一個離過婚的男人?別人跟表姐說起李石磨的新老婆,表姐總是一副很不屑的表情。“趕明兒生了小孩兒,敢看她?”
當然,這話過於嚴重,表姐有醜化新娘子的嫌疑。蘇楠見過李石磨兩口子的合影,沒發現有疤痕。沒發現,說明疤痕很小。表姐老是提人家的傷疤,那是醋意,眼氣人家。楊小水信裏沒用嫉妒,她用的是“眼氣”這兩個字。表姐眼氣人家站在當院裏喊“石磨,吃飯”,眼氣人家在隔壁哈哈地笑,眼氣人家夜裏壓抑著的曖昧聲響……
“李石磨其實是個好男人。”楊小水在信裏反複說,“表姐不恨李石磨,她恨的是那場大水,恨的是那個姓許的畜生。”
看過電影《被愛情遺忘的角落》之後,表姐又開始恨自己。電影裏的小豹子和存妮好過之後,小豹子被公安抓走了,存妮覺得沒臉見人,投河了。表姐那幾天老是偷偷折磨自己,不吃飯,掐自己大腿,用針紮自己手指……怪不得存妮這樣的人能上電影,女人就得這樣剛烈。表姐越來越看不起自己,身在水裏卻死活要上岸,跟人家電視上的人哪兒能比?表姐發誓,要是再來一場大水,她堅決不跑,堅決不死乞白賴地求那個畜生。
河水還真上來過幾次,但再也沒有淹死過人。
表姐不敢在那兒再住下去了,她老是做噩夢。在夢裏,總是看到李石磨給他的新老婆洗腳,看到李石磨給她的新老婆倒洗腳水……有一次,她一氣之下把李石磨的新老婆扔進了河裏。到了白天,表姐又得不斷地抑製住自己想上去掐死她的想法。
包產到戶了,農忙時田勝利會抽空跑來幫表姐幹活兒。田勝利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在楊小水的心裏,好人和好男人的界限很分明。好人往往與自己沒多大關係,好男人就不一樣了,好男人是好老公好丈夫的意思。田勝利的好很純粹,沒有一般男人的交換,他就是希望表姐過得好。
陶水旺又來找過表姐。表姐冷著臉,罵走了他。表姐不稀罕男人,她其實不喜歡和男人親熱,從來都不喜歡。每一次,覺得自己都像是被關在一間逼仄的房子裏,又髒又悶,因為空氣被反複呼吸,特別稀薄,幾近窒息。表姐留戀的是男人抱著她的感覺,樸素的擁抱。晚上,表姐從學校裏回來,陶水旺又來了。表姐住的房子緊挨著李石磨的房子,她不敢大聲嚷嚷,怕李石磨聽到。陶水旺希望表姐能嫁給他,他都快五十歲的人了,能找到表姐這樣年輕的女人,有個家,是他做夢都想要的。表姐堅定地拒絕了。主要是有李石磨在那兒參照著,陶水旺就顯得太猥瑣,太沒男人味兒。
蘇楠納悶兒,既然陶水旺如此不堪,楊小水為什麼還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受他?她猜,楊小水當時生活艱難,陶水旺的小恩小惠多少也緩解了她的生活壓力。雖然信是冠了表姐的名解剖自己的事,楊小水還是有顧忌的。
田勝利一直為表姐的事操著心。他給表姐介紹的第三個男人,是他的同事,平昌水庫的一個技術員。技術員是大水後過來的,老婆得病死了,撇下兩個孩子,一個妮兒一個兒子。負擔是重了點兒,可人家畢竟是城裏人,生活有保障。陶水旺再來,表姐警告他以後不能再來了,她有男人了。陶水旺不信,以為又是表姐不想見他的托辭。
都是過來人,婚事很快就定下來。兩個人再見麵,技術員上來就脫表姐的衣服。那個晚上,表姐才知道技術員是為重修水庫而來的。
第二天,表姐讓田勝利退了技術員送給她的手表,她無法想象自己每天夜裏要和一個白天修水庫的男人睡在一起。
那封信的結尾,楊小水總結表姐的生活,像她喜歡的一首歌唱的那樣:“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不同的是,表姐甚至連陽光雨露都沒有,她躲在陰暗處,寂寞煩惱地盼著李嶠浛長大。
表姐的故事到這兒就結束了。也不能說是結束,表姐的故事肯定還在繼續,結束是因為常江突然失蹤了,楊小水失去了傾訴的對象。李嶠浛說常江那時候並沒有失蹤,隻是街道拆了,他被逮捕了。兩個筆友雖然才通了不到兩年的信,但蘇楠認為,這些信對楊小水幫助很大。楊小水在現實之外找到了一個情緒的出口,她不僅可以不厭其煩地傾訴,還能得到安撫。在那個特定年代,筆友之間的交流就像西方國家的心理按摩。
後來的事,不用說,都知道了。表姐嫁給了梁波濤,一直安靜地生活到凶殺案發生。
恨水怕水都是水,想水盼水沒有水。有一封信,楊小水還專門寫了求水的事。那一年,陳城先澇後旱。小麥原本長勢很好,大部分已經割倒準備打場了,端午那天突然下起了暴雨。雨一下就沒個停,河水很快倒灌,家畜在水裏一泡就是十幾天,牛腿上的毛都快泡掉了。眼瞅到手的麥子被水衝泡了一道,都漚了,麥垛上很快出了一層芽子。老百姓隻有寄希望於秋季這茬兒了。哪承想,天又作怪,要麼下得滿天滿地都是水,要麼就幾個月不見一滴雨。秋季正是莊稼的關鍵時候,天卻旱得地裏都有裂縫了,眼見就要被幹死。杆子開會回來,還在喊人定勝天,說上邊讓我們自力更生,抗旱抗到天低頭。
連浛河都幹了,怎麼抗?那時候,土地剛分下去沒幾年,秋裏要是收不上來,提留怎麼辦?村裏的幹部也作難。楊灣幾個老人在老柿子樹下碰頭,自古以來,哪個能勝得了老天爺?抗不了,咱低頭求吧。於是就商定,每家兌糧兌款,買來貢品,殺豬宰羊,蒸饃燉肉,去西山黑龍潭向龍王爺求雨。
開始還偷偷摸摸的,怕村幹部們發現了阻攔。後來,杆子嬸殺好兩隻雞主動找到他們,還兌了幾塊錢。顯然,支書杆子是默許了。幾個組織者也不瞞不藏了,索性大大方方地操持起來。
那黑龍潭,楊小水早就聽大人講過,說是冬夏不涸。離黑龍潭不遠,還有一個白龍潭。相傳很久以前,白龍潭內有條白色惡龍,經常出來興風作浪,致使當地非旱即澇,民不聊生。黑龍潭裏的黑龍目睹白龍所為,耳聽百姓的哭泣呼號,很是生氣,勸白龍收斂些,給人類一點兒生存空間。白龍非但不聽,還嘲笑黑龍沒本事,不敢出來。要是真有本事,咱們出來比試比試,你贏了我,我就聽你的。黑龍不忍看著當地百姓流落他鄉,決定拚死與白龍一搏。一場苦戰從早晨打到晚上,攪得昏天黑地。黑龍身負重傷,但最終製伏了白龍。白龍棄惡從善,從此風調雨順。人們為了紀念黑龍的功德,在山上建了一座廟,取名“黑龍廟”。以後每逢旱災,方圓百裏的百姓便成群結隊,長途跋涉,敲鑼打鼓,抬著貢品,頭戴柳枝,赤膊跣足,到黑龍廟三叩九拜,祈禱神靈顯恩顯德。平昌大壩建成後,黑龍廟漸漸被冷落。政府不讓搞迷信是一,平昌水庫的水也確實救了農民的大急。
“還真怪了,求雨的人還沒回來呢,楊灣就下起了雨。”楊小水感歎,“誰厲害?還是老天爺厲害。人啊,什麼時候也勝不了天!”
二十三
看完信的第二天,兩個人相約見麵。蘇楠無言地拍了拍李嶠浛的肩膀,一起坐下。按說,這次見麵應該就那些信交流一下看法,但兩個人都很沉默,彼此心照不宣。蘇楠隻是一個旁觀者,任何評價都有隔岸觀火的嫌疑。剛剛因為那些信而重新認識母親的李嶠浛,更是沉痛得不想說話。楊小水的經曆,是那個時代婦女的悲劇。不知道也就算了,現在知道了,李嶠浛自然為母親的經曆難過。就像你手上不知不覺紮了個刺,隻顧忙活了,並沒覺得太痛。可一旦發現,拔了出來,不光有痛,接踵而來的還會有空虛,有無助,有茫然。
總得有人撕開這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沉默,蘇楠找了個至少她認為無關痛癢的問題:“你去上海找過?”
“嗯。”李嶠浛知道她指的是李碧浛。
“沒找到?”
“沒找到。”李嶠浛其實不太想說這事兒。
“人家不願見?”蘇楠偏偏想知道,她理解楊小水為什麼這麼想見李碧浛。
“也不是不願見,根本就沒線索。”
“可以找當時的中間人啊。”
“找了,也問了,沒用。”蘇楠老是追著問,李嶠浛隻好講了去上海的經過。“樂樂三歲還是四歲我忘了,我母親突然想見那個李碧浛了,那個想啊,吃不下睡不著的,簡直像走火入魔了……”
“肯定不是突然。”蘇楠插話,“估計是看到你都大學畢業了,也結婚成家了,你母親自然就想到了另一個。畢竟是一起長大的啊。”
“想她我能理解,但我不能理解竟然癡到如此地步。離那時候也有二十多年了啊,李碧浛要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早該跟我們聯係了。”李嶠浛氣哼哼的。
“從另一個角度說,”蘇楠小心地選擇著用詞,“那家人應該也救了你們家的急。幾百塊錢,當時可不是筆小數目。你母親可能還有一種感恩的心理。”
“我知道。我回楊灣,跟我父親說了母親想李碧浛,父親說他也想,咱自己的妮兒成人了,人家的妮兒現在咋樣了?父親帶我去找杆子奶奶。杆子奶奶那時候還沒死,半身不遂,癱在床上。兒子和媳婦都在外打工,隻有她閨女在家伺候她。她閨女說話酸溜溜的,一直都是我伺候她,到現在,最掛念的倒是她兒子。我父親安慰她,你老是在她身邊,有啥掛念的?老人還不都是掛念外麵的?我接過話,趁機說,爹,我可是老在外麵的,你也沒多掛念我啊?我父親知道我是逗他,沒理我。他走到杆子奶奶跟前,杆子嬸,知道我是誰不?杆子奶奶眼睛有神著哩,說我又沒老糊塗,咋不知道?不是西頭兒的石磨嗎?我父親說,妮兒她娘想妮兒了,你看能不能讓她們娘兒倆見上一麵?我父親生怕杆子奶奶不答應,又解釋說,不是想認妮兒,就是掛念得慌,想見上一麵,見一麵就安生了。杆子奶奶說,不是跟你們說過嗎,那妮兒在上海。瞿醫生說她也聯係不上了,隻知道在上海,那妮兒接了她娘的班,當律師。放心吧,人家受不了罪。上海是啥地兒?又是律師。你看電視上,律師都厲害著哩,多大的官都得聽律師的。小浛她娘也值了,到底是文化人,會教育。”說到這兒,李嶠浛換了很不屑的語氣,“律師也能接班,誰信?”
“可能是李碧浛受了母親的影響,大學學的也是法律。”蘇楠解釋說,“農村人不懂這些,一聽母女倆從事的是同一種工作,就以為是接班。”
“反正跟她講不清。我耐著心問她,奶奶,知道大致地址不?上海很大的,去哪兒找啊?杆子奶奶把眼睛挪到我身上,小浛也來了?這妮兒長得多像你娘年輕的時候。”
什麼眼神啊,蘇楠心想,李嶠浛要是真像她母親就好了。
“杆子奶奶是不能指望了,我隻好去找那個瞿醫生。我沒有瞿醫生這個姥姥的記憶,聽我母親講,李碧浛走後,瞿醫生跟我們聯係越來越少。後來她調進城裏,慢慢就跟我們斷了。聽說,她老伴死後就到省城跟她閨女過去了。陳城衛生院沒人說得清她住在哪兒,隻提供了一個小區名。我去省城,找到那個小區,在門口守了兩天,見人就問知不知道瞿醫生。第二天下午,一個老太太問我找瞿醫生啥事,她就是。我說起李碧浛,瞿醫生說,她當年也是幫一個朋友的忙,時間長了,跟那個朋友早失去聯係了,隻知道她們在上海,那妮兒好像當律師了。就這些。
“跑了一圈回來,我母親根本不買賬,還是一門心思要見李碧浛。我生氣了,就為了找那個跟咱八輩子不沾邊的李碧浛,我這個親生的閨女頂著大毒太陽在外麵求爺爺告奶奶地奔波,你怎麼就不心疼?敢情親閨女還不如那個領養的?氣歸氣,她老是唉聲歎氣的,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我還是得管啊。最後,我領著她去了上海……”
“天啊,”蘇楠說,“那不是大海撈針嗎?”
“大海撈針也得撈,撈過好讓她死心啊。下了火車,我們漫無目的地轉。我母親見到女的就瞪大眼睛,一天下來,眼睛都瞪痛了。晚上睡覺的時候還跟我嘟囔,怎麼大城市的女的都一個樣啊?我說,可不,穿上職業裝,化上濃妝,都差不多。第二天,我們去的是地鐵站,我母親更泄氣。地鐵站每兩分鍾就有一趟列車,我母親感慨,哪兒來這麼多人啊,那邊車剛走,站台上人又滿了。我心想,知道了吧,在上海這樣找人,簡直是癡心妄想。
“我母親還不死心,要我去找律師事務所查。上海律師事務所八百多家,問完也花不了太多時間,關鍵是,那個李碧浛真的是律師嗎?真在上海嗎?我耐心地給我母親分析,人家如果想認你,早想方設法來找你了。不想認你,上海和律師隻是人家隨口的一個托辭。假如你是李碧浛的娘,孩子要回來了,你又不想讓她認一個鄉下的養母,你還會讓你的女兒叫李碧浛?這個名字人家肯定不用了,咱就是碰巧找到一個李碧浛,也不會是你養過的那個。我母親好歹也是初中畢業,還是明白道理的。她終於回歸理智,問我怎麼辦。我安慰她,等時間長了,人家年齡大了,會有念起那段親情的一天。到那時,李碧浛還不主動來找我們?
“回來後,我母親又迷上了收音機裏的尋親節目,尤其是上海的電台。她到處給人家打電話,求人家幫忙找一個叫李碧浛的律師。我沒管她,隻要別要死要活地折騰我就行。”
這也是楊小水一直喜歡聽收音機的一個原因。她的電話費可不是耗在了點歌上,她是花在了尋親上,花在了尋找李碧浛上。農村出來的老人實際著哩,你送她花兒,遠不如送她一把芹菜。蘇楠想象不出李碧浛的樣子,但她能想象李碧浛的氣質,李碧浛的生活。哪怕是在一個小城市,李碧浛也應該是優雅的,高貴的,從容不迫的。父母都是七十年代的大學生,無論如何也不會落泊了。至於她的具體麵目,完全可以忽略。三十多歲的女人,最要緊的是生活背景。
二十四
陳敏打電話,問能不能撤訴。
“為什麼?”蘇楠問。算起來,陳鐵柱被抓到拘留所還不滿十天。
陳敏說:“兄弟姊妹的,我這樣左鄰右舍都會說閑話的。”
“你的繼承權保障不了的時候,你的左鄰右舍說過什麼‘閑話’嗎?”
那邊沉默著,蘇楠想陳敏可能是被打動了,正猶豫呢。正要掛電話,陳敏在那邊又發話了:“還是撤訴吧。”用的是祈使句,語氣堅定。
蘇楠提醒她:“陳鐵柱真要是把你當妹妹的話,能下手那麼狠?”
以蘇楠的經驗,這個時候原告的妥協會給被告一種暗示,原告膽怯了,不敢將事情做絕。陳鐵柱抓住這一點,陳敏會更加被動。陳敏剛住進醫院的時候,蘇楠去看她。那張臉,簡直慘不忍睹。門牙被打掉了一顆,頭發被撕掉兩綹,眼睛紅腫,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法醫鑒定結果為輕微傷。陳敏當時信誓旦旦,要上訴,要索賠。蘇楠說這已經不單單是賠償的問題了,完全應該追究犯罪嫌疑人的法律責任。陳敏問怎麼追究。蘇楠建議這種情況最好交給公安局處理,如果不對陳鐵柱采取一定的強製措施,他這樣的人是不會低頭的。
“撤吧,蘇律師。”陳敏堅持說,“我嫂子來了,還拖著個小侄子,一家人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
蘇楠還不死心:“我建議你再等兩天,等達成協議後再撤。要不,以後可能會更加麻煩。”
“不會麻煩的,”陳敏篤定地說,“我嫂子說了,這事包在她身上。”
輪到蘇楠沉默了。事務所不缺錢,也不是代理不到案子,蘇楠極力勸陳敏,是不想給魯天官再找麻煩。
陳敏又說:“蘇律師,不好意思,麻煩您了。”語氣誠懇至極。
還可不是一般的麻煩,得向拘留所申請複議變更。蘇楠無奈,打電話給小周,讓她準備好相關的手續,找陳敏簽字。她不好意思再找魯天官。當初說得那麼懇切,現在突然要求變更,她可不能像陳敏那樣隨便找個勉強的理由就把魯天官打發了。繞過魯天官,她給拘留所所長打電話。
“你是魯局的……”
“同學,大學同學。”蘇楠心虛,生怕人家說錯了話,趕緊接上。
後麵的事出奇地順,所長可能是為自己先前的冒昧贖罪吧。
蘇楠忐忑了一整天。看樣子,外麵早已經傳得滿城風雨了,她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呢。越想越不是味兒,蘇楠想給魯天官打電話。時間已是晚上九點,又怕魯天官這會兒不方便。上微信,魯天官剛剛上傳了一件信訪案——
“鍾某,長亭市鍾莊人。2007年11月,其八頭生豬被盜,一個月後犯罪嫌疑人被抓,贓款已經揮霍。鍾某開始上訪,索要賠償二十萬,理由是八頭豬是母豬,一年生四窩,小豬再生,到目前至少五百頭,最低值二十萬。市裏沒有滿足其要求,鍾某於是到北京上訪。”
看看發布時間,三分鍾前,想來應該閑著,蘇楠撥通魯天官的電話。
“蘇大律師,範所長沒為難你吧?”沒等蘇楠說話,魯天官上來就問。看樣子,範所長早一步找他邀功了。
本來是想發一通無名火的,魯天官這麼一討好,蘇楠清醒了。怎麼能怪人家魯天官?誰讓你跟人家玩曖昧?
蘇楠這邊沒有回音,魯天官問:“在聽嗎?”
“聽著呢。”蘇楠順著魯天官的心意說,“有你魯大局長在那兒站著,誰敢為難我?”
“其他我不敢說,公安這塊兒,你就放心吧。對了,那個李嶠浛是不是對老萬不感冒啊?”
“急什麼啊,你也不想想,人家這是什麼時候?換了你,會有這個心思?”蘇楠替李嶠浛搶白他。
“不急,不急。”魯天官可能也覺得這個時候催促李嶠浛跟那個姓萬的熱乎不太合乎情理。
蘇楠把話題及時轉到楊小水的案子上。“我們有新發現,被害人許武生在發大水那年夏天曾經強奸過犯罪嫌疑人。”
“不可能吧?”魯天官的驚訝在蘇楠的意料之中。不過,時間都說得這麼具體,魯天官不由得不信。“楊小水自己為什麼不交代?”
“你要是處在她那個環境,也不願意交代。”蘇楠心想,正是因為她自己沒交代出來,才證明了我們律師工作的重要。
“找到證據了?”魯天官問。
“當然。否則要我們律師幹什麼?”
保住楊小水的命,蘇楠很有把握了。這幾天,她心裏重新充滿了成就感,一有空閑,就情不自禁地想象自己在法庭上應該如何慷慨激昂,如何用詞,甚至如何用手勢……案子一結束,接踵而至的應該是報紙采訪、電視訪談、律師界的讚揚。到時候,她少不得要反複陳述自己撥雲見日刀下留人的過程。她就要實現自己的夢想了,就要成為名律師了。至於找她打官司,不用說,先預約吧,排隊等候。接不接,還要看蘇楠的心情。到那時候,她得把小周從辦公室抽出來,做她的專職助理。
“三四十年前的事能有什麼證據?”魯天官奇怪。
“我們找到了犯罪嫌疑人楊小水與筆友三十多年前的通信。”末了,蘇楠還沒忘記調侃魯天官,“我們律師的生活哪能都像魯局長這樣的公務員這麼輕閑,喝茶,看報,喝酒,打牌……”
“醒醒吧,蘇大律師!你那也叫證據?”魯天官哈哈笑起來,“你一個律師,不會不知道強奸案的有效追訴期吧?”
“等著瞧吧,魯局長。”蘇楠語氣很自信,“我們會找到法庭可以采信的證據的。”
二十五
從法律上講,這起強奸案的追訴期確實已經過了,但作為楊小水的犯罪動機提出來,法院會酌情減輕量刑的。現在首要的問題是,得找到證人——證物是不可能找到了。
天還是很熱,《新聞聯播》裏不斷播出各地群眾消暑的畫麵。重慶有一家酒店,把餐桌擺在河水裏,客人可以在清涼的河水上用餐。
楊小水依然很鎮靜,蘇楠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收音機——關了聲音的收音機,你不知道無線電正熱鬧地播著什麼節目,戲曲?歌曲?還是相聲?
“阿姨,抱歉,李碧浛沒找到。她肯定是改名了,是不是姓李都很難說。”先說李碧浛的事也是蘇楠提前計劃好的,親情嘛,什麼時候都是親近對方的最好方式。
“嗯,我也知道我那是病急亂投醫。”
蘇楠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了失望。這是好事,說明楊小水對她還有期待。蘇楠明知故問:“這麼想找到她?”
“嗯。養條狗也有感情啊,何況是人。”楊小水低下頭,不看她。
“您的手機費是不是都用在了尋找李碧浛上?”
“我一個家庭婦女,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
“可您給電台的信息都是誤導啊。”
“萬一呢?有好幾個李碧浛聯係過我。”
“您沒遇上過騙子?”
“能沒遇上過?哪怕有一點兒可能我也不想放過。”
“騙了您什麼?”
“幾千塊錢。別告訴妮兒,我一直瞞著她。”
“我不說。”蘇楠適時把話題轉到案子上,“阿姨,您是不是瞄了許武生好長時間了?”
楊小水一怔。
“我們找到您寫給常江的信了。”
楊小水辯解說:“都幾十年了,他自己要是不說,我怎麼知道他就是那個畜生?”
蘇楠謹慎地問:“第一次見他怎麼沒動手?”
楊小水沉默了片刻才開口:“沒想過還能見到那個畜生。大水過後,我再也沒想過那天的事。不是不想,是不敢想,害怕。我老是強迫自己忘了,可越強迫記憶反而越深刻,越折磨人。幾十年過去了,那事還像發生在昨天。”
“表姐就是您?”蘇楠之所以再次問這個問題,隻是想從楊小水嘴裏得到確認。明擺著,楊小水沒有這樣的表姐,有也不可能同時嫁給李石磨,不可能恰好也有過兩個小孩兒,兩個孩子不可能恰好也叫李嶠浛、李碧浛。
楊小水的頭低了一下,像是點頭。這個動作幅度很小,蘇楠還是注意到了。
“阿姨,您現在見不到李碧浛,將來會見到的,我們幫您找。但現在您得配合我們。您告訴我,是不是瞄了許武生好長時間了?”
“沒有。”楊小水說,“真沒有。我是偶然碰上他的。”
“您心裏一直很恨他?”
楊小水點頭。
“是不是一直想著,見到他一定要殺了他?”
點頭後,楊小水又搖頭。“不是。”
“那您為什麼要殺他?”從楊小水身上,蘇楠突然有了好多感慨。這人啊,就像一隻篩子,該漏的得漏下去。漏不下去,篩子就失去了它原有的功能,變成了容器。容器滿了,自然就會溢出來。
“第一次見他是在菜市場。我沒認出他,是他先認出我的。我正在買西紅柿,樂樂喜歡吃西紅柿炒雞蛋。一個老頭兒走過來,眼睛直勾勾的。這雙眼睛喚起了我的記憶,我馬上就想到那個晚上。果然,那老頭兒問,你忘了?我救過你的命。畜生真是恬不知恥,竟然找上門來了!這幾十年,我先是躲陶水旺那個畜生,搞得家不像個家,人不像個人。罪魁禍首是誰?還不都因為眼前這個畜生?把他千刀萬剮我也不解恨!但我沒理他,轉身就走了。畜生不知好歹,竟然一個勁兒地追著問我老家是哪兒的。正好碰到小區裏的熟人也來買菜,跟我打招呼。當著人家的麵,我怎麼能撒謊?隻好說是陳城的。畜生說對,就是你,口氣像是我丟了東西他又給送了回來。大水那晚,想起來沒?不要臉的畜生,還用想?我死也忘不了。他應該有七十歲吧,老得根本沒法看了。他自己要是不說,我無論如何也不敢確定是他。畜生竟然纏著我要請我去街邊的小飯館吃飯,我沒有答應。回來我還幻想,畜生肯定會躲得遠遠的,不敢再見我。沒想到,第二天那個畜生又找上門來了。我有預感,沒敢開門。從貓眼裏看到是他,我的身子就開始發抖,又氣又怕。畜生頭天肯定是跟蹤我了!在門口等了半上午,畜生才走。我那一整天都魂不守舍,陶水旺害得我頭一個家破了,這個畜生又要來禍害我的第二個家。不!我得吸取教訓,不能再坐以待斃。也就是從那時起,我起了殺心。我尋思著,不弄死他,我肯定沒有安生日子。那幾天,我沒有出門,買菜都是讓老梁去。他本來不該死這麼快,不該死得這麼輕鬆的,誰讓他自己找上門?他可能一直就在我們家樓下的樓道等我下來,看看沒人,上來就動手動腳……”
警察審楊小水的時候,楊小水也是這樣講的。訊問筆錄上,警察非要她說明到底是怎麼個動手動腳。楊小水拗不過警察,不得不詳細地講了許武生從後麵抱住她,一隻手上來就捂住了她的乳房……
“我掙脫開,罵他。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人,都快老死了,還說要跟我結婚。我順手用樓道裏的煤球砸他,搞得他一身都是黑煤印,灰頭灰臉地走了。我不怕再找不到他,這個畜生跟陶水旺一樣色膽包天,肯定還會再來的。
“殺掉這個畜生並不難,但我不能便宜了他,必須盡快找到一個最痛苦的死法。正好那天有人說到親戚得了食道癌,說那才叫難受,生生地被餓死了。我哪有讓那個畜生得食道癌的本事?還真巧,有一次收音機裏講到一個人自焚,說自焚可是世界上最痛苦的自我了結。外麵燒焦了,人的內髒還好好的,死不了,非得把內髒也燒壞,人才死掉。你想,這個過程得有多痛苦?我受到啟發,去加油站買了一小桶汽油回來,準備到時候全澆到那個畜生身上。我想好了,真不行的話,就與他同歸於盡。我怕打火機有毛病,一下子買了十個,哪個房間裏都能隨手找到。我想象著那個畜生被火燒著的樣子,先是恐懼,接著是痛,持續地痛,掙紮顫抖,直到燒成焦炭。我心裏那個痛快,別提了。這個過程得一頓飯工夫吧?我不知道,反正越長越好,越長畜生受的罪越大。也該那畜生走運,那天傍黑他又來了。畜生不知道屋裏有汽油正等著他,在樓下纏著我領他去認門。認什麼門?還不是跟陶水旺那個畜生一樣,不想好事。我怕在那兒拉拉扯扯被人家看到說閑話,哄他說,改天吧,改天再帶你去家裏。畜生被色膽迷了心,堅持要去家裏。我心說,要不是老梁在家裏,你今天肯定死得很難看。畜生拉著我不走,我隻好哄他去公園,說這會兒公園人少,咱去公園坐會兒。路上,一個賣西瓜的喊著讓買他的西瓜,說是瓜甜瓤紅。見我停下來,那人以為我在猶豫,不由分說就殺了一個瓜給我看。我沒看瓜,看的是他手中的西瓜刀。瓜一沾刀,就自然分成了兩瓣,沒有一點兒聲響,像玩魔術一樣。那刀比菜刀長,看著就很鋒利。我當時還猶豫了一下,不能燒死這個畜生,真是便宜了他!”
“捅十四刀就是為了解恨?”
“當時根本沒細想,閉著眼睛隻管朝他身上捅,怕他不死。要不是旁邊有小孩兒嚇得哭起來,可能還不止十四刀。”
“當年他糟蹋您時,是不是有目擊證人?”
“沒燒死這個畜生,真是太便宜他了……”楊小水茫然地看著她麵前的鐵柵欄,思緒根本沒有跟著蘇楠的問話走。
“阿姨,他糟蹋您時有沒有旁人看到?”
“都是水,哪兒有人?”楊小水醒過來,“你們不是找到信了嗎?陶水旺可能看到了。信上都寫著。”
“我記得信上說,您救陶水旺是第二天早上啊?”
“頭天晚上被那個畜生踩到水裏的人就是陶水旺,他沒勁兒遊了,怕淹死,手搭著木排漂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實在受不了了,才被我拉了上來。”
“他不是死了嗎?您信上說,加上陶水旺,您當時救了兩個人上去。”
“嗯,兩個人。那個人好像姓謝,我也是後來聽陶水旺說的。”楊小水看看蘇楠,又看看小周,“你們不是都看過信嗎?我在信裏說過啊。”
“下次我讓小浛給您再找兩件衣服來。”
“不用。夠了。”
“阿姨,您喜歡穿男裝?”這個問題,蘇丹是替小周問的。
“我不喜歡顏色豔的衣服,穿著別扭。”
蘇楠給李嶠浛打電話,問她還記得楊小水信裏寫到的目擊證人不。“你母親說,陶水旺和另一個男人可以作證。”
李嶠浛在那邊吞吞吐吐:“我記得信裏沒有這樣的情節啊。”停了一會兒,又沒頭沒腦地說,“你等著,我去找你。”
蘇楠正要說沒必要再跑一趟,重新看看那些信就行了,可李嶠浛已經把電話掛了。
正好是老人們領工資的日子,銀行的隊伍又排到了木楠律師事務所的門前。李嶠浛從老人堆裏鑽過來,問蘇楠:“怎麼不去跟銀行交涉一下?老這樣下去可是影響你們的工作啊。”
“跟人家銀行沒什麼關係,”蘇楠給李嶠浛接了一杯水,“是這些老人們非要趕在21號這天來。人家銀行還專門在入口處用大號字發了通知,說21號以後哪天來都可以。”
“哦,看樣子還真是急著用錢。這麼毒的太陽,年輕人也吃不消啊。”
“還真不是因為缺錢。我那天去問銀行的工作人員,人家指著排起的長隊說,你仔細看看,這些老人們在一起跟年輕人有什麼兩樣?你撓我一下我拍你一下,親熱著哩。他們哪個沒有孩子?哪個不知道排隊耽誤時間?都清楚著哩。他們好像一天到晚就盼著這一天,來見麵,來聚會。誰要是這天缺了,就壞了,準是報銷了。”
“啊?”李嶠浛很驚訝。
“啊什麼?”蘇楠笑,“現象後麵是本質,老人們被我們忽略了。”
李嶠浛又朝外麵看了看,喃喃道:“也是。比如我對我母親,別說是理解了,連了解都談不上。”李嶠浛遞給蘇楠一個信封,“對不起,我藏了一封信,沒讓你看。”
蘇楠接過來,用眼睛問,為什麼?
“我怕人家知道我的身世。”
“你的身世?”蘇楠心想,不就是父母離了婚,母親又殺了人嗎?知道又怎麼樣?
“我父親可能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李嶠浛眼睛不看蘇楠,有點兒漫不經心的樣子,又有點兒無所謂的破罐破摔。“許武生,可能是那個許武生。”
“啊?”話說得沒有邏輯,但蘇楠還是聽懂了。現在這個社會,真是無奇不有。昨天小周講了一件奇聞,說是派出所民警在網吧檢查時,發現有人持奧巴馬的身份證,民族一欄還大大方方地填著美國,地址也像模像樣地寫著華盛頓特區賓夕法尼亞大道666號,白宮。
“這事,之前我母親跟誰都沒透露過哪怕一丁點兒——我父親、我梁叔,包括我都不知道。”李嶠浛收回目光,神色黯然地看著蘇楠。“她怎麼能藏這麼久呢?”
蘇楠開導她:“不是藏,這其實也是一種自我保護。誰願意把自己赤裸裸地毫無保留地呈現給周圍的人?除非這個人不是人,是神。你應該感謝你母親的這個筆友常江,他其實扮演著神父的角色。常江隔著千山萬水,對於當時的你母親來說幾近虛幻。也隻有在這樣的背景下,你母親才能像一個虔誠的教徒那樣,把自己靈魂深處的東西全部傾瀉出來,以期獲得救贖。倘若把常江換成你母親身邊的人,這個人具體得有血有肉,比如你父親或你梁叔,你母親還能這樣把自己展示出來嗎?不可能。那時候的中國,很多筆友的作用就是宗教意義上的神父。”
李嶠浛默默地從包裏掏出幾張A4紙,遞給蘇楠。
信還是楊小水寫給常江的,複印件。不算長,但很關鍵,寫了陶水旺和表姐的“奸情”。從石家莊回來時李嶠浛抽掉了這封,她不想在蘇楠麵前一絲不掛。
陶水旺在陳城街上遇到表姐之後,跟著去了她楊灣家裏表示感謝。見到李石磨,陶水旺自然又是一番感激。李石磨留他吃飯,他也沒太客氣。
酒足飯飽,陶水旺找機會去廚屋,趁酒意痞著臉問正洗碗的表姐:“這倆孩子,不是小李的吧?”
表姐一驚:“別瞎扯!”
陶水旺說:“你別不承認。那天夜裏姓許的不讓我上木排,我沒辦法,一直偷偷地攀著你們的木排撐了一夜。”
表姐腦子一下子空了,碗落在鍋裏,咚的一聲,碎了。陶水旺就是被那個畜生蹬到水裏的人。怪不得,那天晚上木排老是晃晃悠悠的,他一直沒離開啊。
“天快亮的時候,你們又來了一次。”陶水旺越來越放肆。
表姐控製不住,終於嗚咽起來。
李石磨從堂屋出來,驚訝地看著廚屋裏的兩個人。陶水旺急中生智:“唉,不說過去了。一說,都心酸。”
送走陶水旺,表姐下午沒去上工。屋裏收音機響著,她沒聽進去一個音兒。陶水旺的話她不是沒想過,是不願相信。她心裏清楚,即使從和李石磨同房的第一天算起,妮兒也是提前一個多月的早產兒。妮兒很可能就是那個畜生留下的。表姐越想越恐懼,越想越恨那個畜生。要不是他,表姐能過得這樣猥瑣?表姐本來想著,隨著時間的流逝,誰也見不到誰,仇恨也會被油鹽醬醋家長裏短消磨殆盡的。現在又冒出個罪惡的旁觀者陶水旺,表姐受到了提醒,一下午臉都火辣辣地痛。生產那會兒她並沒往別處想,農村早產是常有的事,哪兒像現在的產婦這麼金貴。再說了,她還存著僥幸,哪兒能那麼巧,人家有的結婚幾年還懷不上呢。
陶水旺的一席話,把表姐的僥幸澆滅了。
第二次見麵,陶水旺還是大包小包的,直接摸到表姐的學校裏了。表姐沒辦法,隻好把他領回家。也是巧,李石磨不在家,生產隊派他去城裏賣西瓜。表姐突然覺得渾身發冷,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木排上。大熱天,她又加了一件夾衣。陶水旺從後麵掩上門,上來拉扯表姐。表姐死死地抱住自己的雙肩。
陶水旺明知故問:“小李知道真相沒?”
表姐沒吭聲,手卻鬆下來。陶水旺把表姐抱到床上。表姐求他:“以後,不要再來了,好不好?你也知道,我這一家人多不容易。”
陶水旺急不可耐地說:“好好,不來了。”
表姐問:“那個人知道不?他也扒著木排等了一夜?”
陶水旺說:“你說那個姓謝的?他不是。他是第二天早上漂到木排跟前的。你哭著下木排時,他還偷偷問我你咋了。”
托人打聽到的情況讓表姐更是絕望。陶水旺是北關陶莊人不假,這個人名聲不好,出了名的好吃懶做,四十多歲了還沒娶到媳婦。
第二年,兩個人又一次在家裏拉拉扯扯時被李石磨發現了。李石磨要打陶水旺,情急之下,陶水旺道出表姐被辱一事。更為可恨的是,沒過幾天,陶水旺為達到與表姐結婚的目的,竟然上門挑撥李石磨,說那兩個妮兒也不一定是他李石磨的。尤其是其中的一個,看她那眉眼,太像那個姓許的了……
(未完待續)責任編輯/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