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南傑土司一步一喘氣,身子躬成彎弓,就像藍馬雞在低頭尋食掉落在草叢灌木中的野果或是草籽似的,但他依然不停步也不歇氣,死死地往雪線邁去。

雪線離他已經不遠,隻有三五十米的距離。但卻象隔著千重山萬道河那樣艱難吃力,十分費勁。每跨出半步,他那高高的又陡又直的鼻梁就急促的抽動,兩個被鼻端掩護得不見黑洞的鼻孔裏噴出的氣息,瞬時化作大團大團的水霧,像雲彩般在他眼前凝滯,使他不得不騰出一隻手不停的揮動驅散。他寬厚的嘴唇有點泛青,變得像豬肝那樣的青紫,顯然是氧氣不足所致。在河穀暖熱濕潤的土司衙門中,他的嘴皮說不上鮮紅鮮紅,但還是有血色的,是那種滋潤有神的嘴皮,但到了這海拔四千米以上、東北部藏區最高最崢嶸的大雪山麵前,不要說嘴皮,連身子都佝僂得快趴在地上,要五體投地叩等身頭了。

但他還是頑強地往前跨去,胸前墜吊的銀鏤佛龕晃來晃去像打秋千,他也不去按住,依然一步一步頑強邁去。在外人看來,他邁出的步子又碎又小,每一步都隻有一巴掌寬。抬起的腳掌象拴著一對磨盤似的重甸甸,要使出咬釘嚼鐵的力氣,太陽穴兩邊掙得“突突”蹦跳,青筋象蚯蚓在爬伏蠕動。而一起一伏的脊梁骨上也像壓著一頭犛牛似的,隻見石峰般弓起的脊椎,不見仰起的麵孔。脖子掙得又長又粗,像打酥油茶的半截木桶。額頭上不見汗珠,卻翻騰著羊毛絮般的團團熱汽霧縷。雖然如此,但南傑土司毫不鬆懈,更不停頓,他連汗水都不擦擦,更不用說歇口氣喘定喘定然後再攀爬,完全是一付“寧叫牛掙死,不叫車翻到”,“寧叫氣斷了,不叫人丟了”的逞強要橫的勁道。

他為什麼要費這樣大的力氣攀登到雪線上來呢?

這是祖先傳下的規矩,每年六月十五日要膜拜光蓋神山,今年形勢緊張更不能缺。聽說有幾萬紅軍正洪水浪濤般朝北湧來,有可能走到他的領地迭山岷山洮河白龍江來。幾萬人啊,號稱是十萬人馬。不要說十萬人馬就是十萬塊石頭、十萬掬沙土也能把洮河岷山填個嚴實。何況那紅軍,被來往商賈說成是天兵天將,功夫非同一般,槍不虛發,刀刀見血,勝過山中猛虎、天上的雕鷹,所向無敵、戰無不勝、無堅不摧,自己一個小小的土司如何能抵擋住他們。如何辦?他焦眉愁臉、冥思苦想好幾天也沒有想出個萬全法子。隻能虔誠地求雪山山神保護。而往年,他隻在山半腰的草坪上主持土司轄下四十八旗管家頭人的會盟儀式,不需要上雪線以上單獨朝拜神山的。光蓋大雪山是他領地中最高最崢嶸的雪山,是雪山環繞森林王國的頂戴,王冠。是王冠上鑲嵌的寶石,也是卓尼地區數十萬僧俗百姓心中最具權威、最有魅力的神山。

每年這個時候,也就是農曆六月十五日這天,他都要親自上山虔誠地致敬禱告。山神——光蓋大雪山巔峰駐所的山神,這方山河大地的至尊守護神,是他土司和各方百姓的主宰。除了十方諸佛,地域守護神就是最威嚴最神通廣大、最具權勢的主宰了。風雨雷電,豐歉順逆,洪澇旱災,全在他股掌之中。而地域守護神又往往是厲神凶煞,喜怒哀樂無常、極愛麵子、十分虛榮、崇尚功利。稍稍不如意,他便會暴怒變臉,撒下洪旱雹火的災難,讓大地傾刻變成另一淒慘灰黯麵孔。往常他祈求山神保護他的家庭團圓美滿,子女健康成長,土司地位永恒不動,屬下百姓安居樂業,白龍江和洮河流域人丁興旺,農牧林業興旺發達。這樣神聖的活動,他不能不親自主持。因為神山祭祀關乎到黎明百姓、土司家族最根本最長遠的利益,關乎到這方圓上萬平方公裏每棵樹、每根草、每塊石頭、每滴水珠的前途命運,他敢不上山祭祀朝拜?山神認得這蒼山茫茫,峰連迭嶂的人間之主是南傑土司;知道這兩河上下芸芸眾生萬民的首領是南傑土司,若偷懶傲慢不來叩拜朝禮,他肯定勃然大怒雷霆萬鈞地降下滅頂之災。怠慢山神是自己的前途命運過不去,就是自討苦吃、自取滅亡。他南傑不是傻瓜,不是白癡,不會幹這等蠢事,何況今年有特殊事情,有令人恐慌擔憂之事。所以,昨夜紮營半山梁的草台後,今晨天不亮他就獨自一人上山來了,隻讓兩個侍衛輕裝簡從遠遠跟隨,不讓他們靠近並肩行進。自然,這是向山神報到性的一種恭敬,一種虔誠,不是正式的祭祀儀式。但即使是報到性它同樣是神聖的、至誠的不允許有任何的褻瀆,也不允許帶有任何的私心雜念。

他破例獨自上山踏進雪線以內不單單為了表達虔誠的敬意和履行自己的信仰,而是有著不能告人的私心雜念。這份私心雜念如前麵提到的,是來自領地的南方,屬於四川省北部漢族區域的紅色革命。一幫打著紅旗、帽頂上縫有紅五角星、袖子上套有紅布袖章的稱謂為紅軍的造反隊伍,來自阿壩草地的風風雨雨的紅軍傳說。據說他們來自遙遠得記不住名字的地方,隻知道他們和藏區時尚的細白瓷碗產自一個省份。他不在乎他們中流行的什麼顏色,大紅棗紅粉紅桃紅,什麼紅顏色他南傑都能接受得了,但他接受不了的是紅軍的主義,以往吹進耳中的是殺財主鬥地主、分土地、沒收有錢人家和官吏的財產,名其為共產。他們接濟和嗬護一切窮人,要打倒一切富豪官家。我南傑不也在被鬥爭被沒收被打倒被殺鬥的行列嗎?我怎能俯首貼耳任其淩辱殘殺?不能!絕對不能!祖輩創下的江山怎能白白送給吃白食的窮叫花子?可萬一他們打上門來,自己能抵擋得了嗎?他們已經走近了自己的家門口了,唉,隻能求護法神保佑,請山神保佑了。他內心還是蕩漾著不安和恐慌。

南傑土司終於跨進了雪線之內,腳下發出踩踏冰雪的一聲聲“咯吱咯吱”的脆響。但他還是不歇氣不停步,繼續喘著粗氣弓著身子往前又走了十幾公尺。直到積雪淹沒了腳背,他才選了一塊較平緩的坡地站住,朝身後的衛士桑周和 德爾周招招手。

桑周和德爾周快步跑過來,心領神會地尋了幾塊光滑的板石。下麵墊了些碎石疙瘩,弄得四四方方、光光整整。又用袖頭當揩巾,把石板板麵抹得幹幹幹淨淨,不放心地伏下身子張開嘴巴,衝著石板使勁吹去,把殘留在縫罅中的灰塵吹得紛紛揚揚飄撒開去。

在桑周和德爾周收拾煨桑台的時候,南傑土司一直默默地合掌凝注雪山顛峰,神情莊穆神聖,瞳仁裏注滿無比的虔誠,但濃濃似炭條的兩道黑眉毛卻掩不住內心的憂鬱焦愁,眉峰朝中央緊蹙擰結,也拉動了寬廣額頭上並不稠密卻粗重深刻的幾道不規則皺紋也緊緊攏在一塊,顯出內心的沉重,思緒的紛雜。剛才上山時,南傑土司躬著腰,垂著頭,我們無法看清他臉龐和身材,現在我們有機會仔細端詳他了。

這是一位身材高大、身板魁梧的藏家漢子。腳蹬高腰登雲厚底卷鼻靴,下身一條黑條絨大襠褲,上身是藏式大襟羔皮短筒襯衣,外套一件藏青色氆氌長衫,沒有係腰帶像披大氅般披在身上。長刀斜插進紅腰帶中,猶如古代的武士裝束。身高大約一米八開外。他的骨架也很大,肩膀寬厚平直,不是削肩,兩手垂直長及膝蓋,手心厚墩墩、手背胖乎乎,手指頭一個個圓滾滾的,指關節那兒都凹出了海水波紋般的漩渦。兩條腿雖然修長,但帶著明顯的羅圈狀。這在他剛才上山時身子一搖一晃,膝關節那兒彎成月牙形就看得再明白不過了。羅圈腿可能是先祖遺傳給南傑土司的,也可能是後天養成的,但不管是先天遺傳還是後天習得,作為馬背上長大的藏民族,尤其是男人,誰個不與駿馬廝守終生!是駿馬托戴起藏人的少年錦繡年華,馳騁草原山寨,遨遊雲間花叢,孕育了多少美妙夢境;是駿馬讓藏人的年青騎手們生起理想的翅膀。縱橫天地之間,或放牧繁衍牛羊創造下星辰般的財富;或投入男人的遊戲競技,贏得無上的榮譽和姑娘們秋雨般的青睞;或周旋於莽野山林,與凶悍的棕熊虎豹、與力大無窮的野犛牛、與機靈的白唇鹿、麅鹿、黃羊、石羊等交手較量,把人類的機智聰明勇氣升華到極限;或在海螺和牛角號鳴中,英姿颯爽地出征討伐抵禦侵略者,擒拿盜賊歹徒,為部落和家族增添光彩,留下佳話……。藏人離不開馬,在馬背上寫下人生裏程碑。包括衣食住行,婚喪嫁娶,走親訪友……那一樣都離不開馬。既然馬是藏人的伴侶、影子,那你從小夾著滾圓馬肚子的腿子也就無法不是羅圈腿了。你徒步行走的姿態也就由不得烙印下馬背脊梁一左一右顛閃晃動的影印了。作為土司,他騎馬的次數自然要比普通藏人多得多,他走過的曆程要比一般民眾要遠得多,羅圈腿也就形影不離地跟隨他走到任何地方。

即使是羅圈腿,也絲毫不影響他體格的壯實偉岸,說虎背熊腰一點也不誇張。那脊背寬得能攤開一張老羯羊皮,擱上兩牛皮袋青稞還能插進去一拳頭。肚皮收縮繃緊,像潛藏千鈞之力,舉起一幅磨盤不在話下。發達的胸肌、兩條粗實的胳膊都告訴人們,南傑土司不是好吃懶做、好逸惡勞的人,也不是終日沉溺於酒紅燈綠的酒色之徒。他在辛勤的操勞,本分的生活,在幹著力所能盡的體力活計。而最能讓人震懾的是他的橢圓大腦殼。光溜溜的泛著油光,比平常人的腦瓜要大出一倍來。這陣,他摘掉了壓到了眉骨上的圓頂狐皮帽,露出剃得發出青光的頭顱,沒有普通老百姓留著的藏式長辮子纏著,碩大的頭顱上冒著縷縷熱汽,好像寶瓶似的山包飄動著薄薄浮霧。

南傑土司的前額也寬廣平坦飽滿,在雪光反射下泛出漆色般的油亮。但不知是事務繁雜,憂慮過多,心情焦焚陰鬱不快,還是青藏高原的山風雨雪過於淩厲,和他四十二歲年齡不相稱地歲月猶如雕斧刻刀,在額庭上刻下了不規劃的、縱橫交錯的粗硬皺紋。也在他有神的大眼睛周圍毫不留情地刻下了一條條粗細不一、相互交叉扭曲的紋路,也抹去了臉上的青春光澤,隻留著刀削般峭立的眉骨下,那對微微陷進卻一瞄就能穿透人的心肺的犀利瞳仁。可他的濃密眉毛彎彎齊整,象用炭條仔細描劃過,透溢出善良、慈祥、和藹,叫人感到親近、親和,很願意接觸交往。寬大橢圓的臉盆上,顴骨高聳突立,象兩座對稱的石崖,透溢出堅毅、倔勁和膽識。不大的圓眼睛海水般深邃沉靜,而厚敦勻稱的嘴唇,還有半圓的下巴,上嘴唇兩邊撇著的紳士胡須又都掛著純樸憨直。

他的全名叫羅桑丹增南傑道吉,人們簡稱他為南傑,是活佛起的名,即佛智園明的遍智之意。他還有個漢稱姓名,姓楊名積慶。先祖五代土司進京晉見明武宗朱厚照時被賜姓為楊,名洪。從此,漢藏交界的他家有了藏漢兩種名字,官方和漢人稱為楊土司。

雖然麵對的是神聖的光蓋雪山,但他的心情還是輕鬆不起來,精神還是難以振作,眼神還是陰鬱得要刮風下雨,眼裏漂浮著的依然是憂心忡忡的翳雲,好像胸前壓著巨塊大石。他的心頭是壓著幾塊大石頭。北麵唇齒之鄰的岷縣新編十四師師長魯大昌是一個;南麵是蔣委員長的嫡係部隊胡宗南縱隊的幾個師,他們是中央軍,說過來就過來了,想改土歸流就改土歸統流了,誰能擋得住;東麵是駐隴南的國軍十二師唐維源部,還有,西麵呢?西麵臨潭舊城駐有青海回族軍閥馬步芳的一個騎兵團,這又是一塊重石頭。舊城和他領轄的卓尼地盤犬牙交錯、互相插花,離土司衙門也就五六十裏遠,上午發兵,下午鐵蹄就踏在他家門口了。自從民國十八年藏回仇殺結下血恨,卓尼北山藏民騎兵為報仇雪恨,殺了舊城上千回民之後,馬步芳一直耿耿於懷,欲與卓尼土司決一雌雄,以報一箭之仇。他們一直厲兵秣馬,虎視眈眈,尋找縫隙,以求一逞。一旦他們與當地回民勾結一起,狼狽為奸,互相呼應,則會形成燎原之勢,引發新的民族仇殺,釀成民國十八年卓尼禪定寺院被焚燒殆盡,生靈遭到塗炭,百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慘景,這是他極不願看到的,想起來就心揪痛,太陽穴就暴跳。

作為政教合一權力代表的土司,他是一個佛教徒,是把來世與現在都捧給佛祖來決定主宰的佛教徒。佛教徒修身自戒的第一道門坎就是十善法中的頭條——不殺生。作為土司,他很難做到根本不殺生,但不殺生是他人生的追求和宗旨,他一直小心謹慎修築堤壩,想方設法回避回藏仇殺,謀求一方平安祥和的世道。他晚上睡覺都睜著一隻眼睛豎起一隻耳朵,警戒地觀察注視著這隻臥在自己床榻一側的猛虎惡狼。

西麵還有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猶如水底的暗流,在悄悄地不停頓地雄心勃勃地衝刷著他家族十九代苦心夯起的堤壩根基,它就是吉祥右旋寺拉卜楞寺政教勢力嘉木央大活佛及佛兄澤旺(起漢名為黃正清)。在民國十六年借國民軍劉鬱芬之手逐走了寧海鎮守使馬麒勢力於拉卜楞地盤後,聲望如海濤,壓過他南傑土司而遠播安多藏區。其吸引力如日中天,光華無比,蓋過自己祖先早在500年就奠基成型、規模可觀、佛殿林立、學院齊全的“噶丹雪珠林”(漢譯為禪定興旺寺)。尤其拉卜楞寺幾位曾擔任格魯巴宗主寺甘丹寺金座法台的金座活佛,燦如星辰,一下提高了寺院的品位。而高僧大德又如簇簇鮮花,把方圓四周的佛教徒吸引過去。人們的目光眺望的是拉卜楞寺,人心向往的是拉卜楞寺。而嘉木央和佛兄澤旺正是憑著這一優勢,在鞏固了自己傳統的藏區,恢複了元氣後,通過講經弘法,超度灌頂等來擴展地盤,網絡藏民,蠶食我卓尼土司的地盤。人心收走了,財富能守住嗎?土地、牛羊、部落不流失嗎?而這恰恰是最大的潛伏危機,是最戳人肺腑的心腹之患,最令人擔憂的事。當然,眼下它還不會造成威脅,但不久的將來我卓尼四十八旗還有多少聽我的話呢?!這幾天讓他寢食不安的、揪心頭痛的還是紅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