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卅 八
土司衙門這一夜也非同平常。
表象上熱鬧輕鬆,歡聲笑語在山穀溝間回蕩,盛裝豔麗的主客人流絡繹不絕,酒香肉香在山穀上空飄浮,但南傑土司的心卻七上八下,很是緊張。讓金花與魯大昌對花兒,他總有點忐忑不安,心神不定,放心不下。加上桑熱活佛信中的話,丹正口頭彙報,壓得他的胸口沉沉悶鈍,腦中亂麻糾纏,不知如何好,但他還是陪著笑臉與魯大昌周旋,盡量讓魯大昌心滿意足。
晚餐為魯大昌開的新席,專門請的河州的名廚來做的菜,招待魯大昌和隨行官兵。突出了河州口味。當然也十分豐盛。
先是一小碗羊肉湯,上麵漂浮著綠綠的蒜苗或是香菜,香味噴鼻,饞涎欲滴,目的是大開胃口。
第一道菜是發子,也叫灌腸。麵發子、肉發子、血發子,一截一截已經切好,散發出肉香味,蔥花味,蒜苗味。另外還有頭肉、舌條,發酵肚絲,輔之搭配,盤中有藏刀侍候,供客人隨意切割。
東鄉手抓羊肉是晚餐的核心。南傑知道魯大昌最愛吃的是手抓羊肉,當年魯大昌從四川返回,他招待他吃手抓,一頓就吃了一隻羊的胸岔、羊脖子,還有半架肋巴,肉包羊腎。魯大昌曾對他說過:“吃什麼席,沒有手抓羊肉他肚裏就幹幹、眼裏就沒有水。”因此讓廚子按東鄉手抓羊肉的做法泡製,選擇的羯羊是北山牧場最肥美的四牙羯羊。東鄉手抓肉在煮燉時一般隻放鹽、不放調料,或隻放生薑,講求的是羯羊的原汁原味,肉質白嫩。
接下來就是花樣菜、耍人菜、華貴菜,好看好吃好味道。有河州發菜、紅燒鴿蛋、紅燒牛筋、臥骨牛膝、駝峰肉、蟲草羊肚菌燉羊肉、羊肉糊茄、銀耳鴿蛋湯、暖鍋等等。
收尾的主食有:蔥油鍋盔、糖餃子、酸湯麵、兔耳朵、雀舌頭、大鹵麵、雞腸子等等。
吃得肚園腸滿,頂到喉嚨口,晚宴才告結束。魯大昌抹抹嘴,由南傑陪同,衛兵簇擁來到了土司衙門。花兒對唱,他就安排到了議事大廳。一來招待方便;二來警戒安全容易;三來院宅深房牆厚,花兒聲音傳不多遠,不會有傷風化招來閑話。
魯大昌為一方,在大廳的上首,金花陪她的嬸嫂為一方在下首。中間是南傑和其他貴賓,為觀眾兼仲裁者。
金花穿了一身藏服,禮帽纏邊上插著一束野花,更顯得妖嬈俊美。未開場前,她手端一龍碗青稞酒,大大方方到魯大昌麵前,莊重中不失嫵媚地說道:“魯師長,今天能和你對歌,是咱倆的緣份,我金花很幸運也很高興,按我們洮岷藏家的習俗,我得給魯大哥敬碗酒,祝魯大哥吉祥平安,諸事如意。”
魯大昌呆嗬嗬接過酒碗,特別摳了眼金花,二話未講,一口飲盡,把碗底扣下環掃滿座。然後雙手遞給金花,在金花接碗的瞬間,用大拇指重重按了一下金花的拇指,說:“我也應該敬你一碗,劉副官,斟酒。”
金花嬌嗔地斜瞪一眼劉副官,嘻嘻笑道:“魯師長,虧你是河州人,又見過大世麵,未聽過入鄉隨俗,客聽主便的教誨?,我單尼藏家女人是不喝酒的,想令嫂作為河州女人也不嚐酒吧?”魯大昌打個哈哈掩飾過去。
金花笑盈盈衝魯大昌軟軟講道:“魯大哥,你是皇帝麾下的將帥,說一不二,可歌場上的規矩你肯定沒有忘掉。”金花的嗓音象鈴鐺,說出話來有種悅耳清脆的韻味。
魯大昌佯作不懂,故意提嗓,逗玩金花:“我從小戎馬從軍,遠離河州,那些規矩早忘了八九,你說說看。”
金花不拘束,不害臊,坦蕩大方地侃侃道:“花兒會上無大小,沒有貴賤,不分男尊女卑,不能強權壓人以地位來取勝。大夥說,我說得對不對?”
眾人齊聲高嗓呼應。
魯大昌笑咪咪點頭,站起身,解開軍裝連同手槍短刀一並交給了劉副官手中。隻穿件襯衣敞開毛茸茸胸膛。
“第二條,君子動口不動手,打嘴仗全是耍遊戲,不能生氣,更不可當真發怒。大人不記小人過,這一條,魯師長能做到嗎?唱花兒可要大丈夫的胸懷,大丈夫的氣度啊!”
魯大昌鼻哼一聲,拍拍胸膛,衝南傑土司一笑,說道:“我魯大昌自然是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再說,有楊土司在這兒兩眼瞪著我,我敢動手動腳有非分之想?那不把我撕成條條喂狗?我雖然粗莽,但這點禮性還懂得。我隻是過個耳福,飽個眼福罷了。”
廳裏揚起滿堂嘩笑。
金花也笑了,抱拳作揖:“那就謝謝魯師長。我先按藏人禮儀,給魯大哥獻上一首藏語山歌,山歌的歌詞是——
長空和大地隔萬裏
最早誰也不認識誰
是雷聲使他們相識
是雨絲使他們相連
這是他們緣分所在。
魯師長和金花隔兩地
最早誰也不認識誰
是新宅使我們相識
是花兒讓我們共聚
這是我們緣分所在。
她用當地“拉伊”山歌調,用不太熟練的藏語喝完,博得了滿堂喝彩。
魯大昌手托右頰放開嗓門唱起了花兒——
上去高山望平川,
平川裏長下的牡丹;
看去容易摘去難,
摘不上手也枉然。
魯大昌的夥伴們打出口哨助威吆喝。金花銀鈴般的嗓音又揚起
山裏頭好不過太子山
川裏頭好不過紅牡丹;
花兒裏紅不過紅牡丹
人裏頭好不過少年
魯大昌粗啞的嗓門接上了金花的尾音。
青石頭青來(嘛)藍石頭藍,
白石頭跟前的牡丹;
阿哥是孔雀者虛空裏旋,
尕妹是才開的牡丹。
金花臉上紅撲撲,眼裏熠熠閃光,眼角流溢豪邁氣概,她脫口唱道:
大路上過來的光棍漢
手拿了五尺的鞭杆;
我你(哈)當人者擦一把汗
你我(哈)漫的個少年。
金花和南傑商量好的,金花盡量繞來繞去,套來套去,把魯大昌纏繞在其中,繞個精疲力竭,詞窮曲盡,直到天亮上路,讓他沒有精力沒有時間再提出其他事來。
魯大昌搭上茬對唱道:
櫻桃兒好吃樹難載,
白葡萄搭上個架來;
心裏頭有話口難開,
花兒(啦)搭上個話來。
……
卅 九
南傑看金花和魯大昌對花兒對得難解難分,全場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到場麵上了,便悄悄拽了拽丹正,倆人沿牆根光線昏暗處躡步輕聲走出了大廳,來到了衙門外,漫步卜峪河畔的磨房水渠前,席地而坐。
“紅軍真的不想在我的地盤上紮根立腳,站住不走?”南傑急切地問道。剛才在花兒對唱會上,雖然金花唱的優美動情,聲嗓像仙女妙音,但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滿腦瓜跳來跳去的隻是紅軍和糧食。他得再一次落實桑熱活佛的信中內容和丹正稟報的情況。唯有如此,他才能心底踏實,斟酌下一步咋辦的。
丹正點點頭,說:“從毛先生的言談和紅軍的舉動,看不出他們有占領洮岷不出走的念頭。毛先生說紅軍要北上抗日,救亡中國。”
“北上抗日,救亡中國?”南傑心頭一震,有股熱流湧上胸口。這紅軍還真是頂天立地血性漢子,自己處在逆境,被蔣委員長追殺堵截,心卻想著全中國,要北上抗日,救亡中國,真是錚錚骨氣,遠大誌向,不能不令人由衷欽佩。泱泱大國,四億五千萬同胞,有如此誌向、骨氣和血性的並不是多數人啊。
他不放心,又追問了一句:“從你觀察的情況看,他們是說一套做一套,還是言行一致,表裏一致?”丹正想了想,補充說道:“雖然他們體質孱弱,衣衫襤褸,根本吃不飽,但他們軍紀嚴明,不拿老百姓的東西,鬥誌旺盛。班佑草原那樣寒冷,可天不亮他們就起操跑步訓練。我認為,如果沒有遠大誌向和高尚理想,他們不會有如此精神麵貌。”
南傑點點頭,陷入沉思,但心頭的疙瘩卻減輕了許多。他慨歎道:“如此說來,他們是真正的仁義之師,是真正的菩薩兵?”
丹正堅定地點著下頜。
對於日本帝國主義的侵華罪惡,他沒有親眼目睹,但耳聞卻多了。他從小對漢文頗有興趣,很喜歡學習,叔爺給他的老師中就有漢文師爺,他的漢文功底好,什麼書都有能看懂個七八,報刊文章自然讀起來流利。他常托付去蘭州、北京、上海的客商給他代買些現代文化氣息的報刊。他的駐蘭州辦事處主任貢保才旦,不定期給寄來或者捎來的大公報、文彙報等報刊上,都登有日本侵略軍燒殺搶掠我中華同胞的罪行事實,閱後常常讓他毛骨悚然,怒發衝冠、咬牙切齒。他明白,唇亡齒寒,內地不保,邊陲不安,對日本人的仇恨已經紮進他的心窩裏。
他的腦子裏又閃起阿媽的叮嚀:“我們和紅軍無怨無仇,素昧平生,是和是戰你得有個定心稱喲。”阿媽那雙仁慈睿智期盼的眸子又在眼前頭晃動。
他默默思吟,最後拿定主意:跟紅軍不能戰隻能和!既然紅軍是普度眾生,保護民眾的菩薩兵,那你堵擊它傷害它,便是邪惡行為,是外道勢力,與妖魔無同二樣;既然北上抗日,紅軍便是普天下的仁義之師,他們萬裏迢迢去剔除鬼怪、求得中國大地的平安幸福,更應該放過去讓開大道。
和!他主意已定,心地便一下豁亮。但一個疑團又漂過來罩住了心尖——他們能走出去嗎?這洮岷山區,不是爬山就是下山,到處是陡壁峭峰,到處是盤石連片,荊棘遍地,茂林蔽天,不要說外地人穿越,就是當地的山羊都很難鑽過去。紅軍能行嗎?不是說他們意誌不堅強,也不是說他們沒有幹勁,是說他們的體質能勝任嗎?要是沒有足夠的勁頭和身體走出這三五百華裏寬的洮岷山區,那就隻會癱在白龍江沿岸的山溝裏了,也就成了魯大昌、川軍、中央軍案板上的肥肉了,任人家剁、砍、碾成粉末了。而自己也會拖進進退兩難的泥潭裏,會被上麵以堵擊不力之罪懲辦,土司製度也就恐難保全了,洮岷山區反成了這夥惡狼的天下。
如何醞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才好呢?他擰起眉頭苦思,又偏過頭問丹正:“如果我們讓開道,虛張聲勢地應付上峰一下,你看他們能走出去嗎?”
丹正遲疑了好一陣,才緩緩地低沉道:“從眼前狀況看,他們被饑餓嚴重困擾,吃的大多是野菜,沒有氣力翻山越嶺到漢區。不過,萬一他們有了糧食,那便會長了翅膀飛過岷山去的。”
“糧食?”南傑心頭咯噔一沉,神經一下繃了起來:“桑熱活佛在信中也談到糧食,說紅軍的生死命運就維係在糧食上。糧食,糧食,紅軍能弄到糧食嗎?”
丹正壯著膽子說道:“毛先生剖析的形勢很準確,說的也實在,對於紅軍來說,現在最嚴峻最現實的最大困難就是糧食。”
南傑埋下頭,垂首默默凝思了好一陣,站起來,古怪地摳了一眼丹正,問道:“你沒從他的話裏聞出點其他味道?”
丹正驚疑:“其他味道?什麼味道?”
南傑按住丹正肩頭,把嘴對到丹正耳根悄悄問道:“他知道我們有糧倉在崔古村的嗎?”
丹正恍悟,欣然笑了,馬上痛快地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