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正鬆開胳膊，把萬瑪措拉到炕沿坐下，鄭重其事地把土司開倉濟糧紅軍的決策告訴了萬瑪措，問有啥想法，願意不？
萬瑪措一時呆怔，思忖了一會眉梢顫動，揚頭笑了，嗬嗬傻笑不已。丹正拍拍萬瑪措的臉頰，緊張地追問：“你咋了？你接受不了？是覺得鮮肉喂了鷂子，酥油拋給了浪狗？可惜？不情願？”
萬瑪措戛然停住了笑，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丹正的瞳仁，抬起右手，用食指狠狠地勾了一下丹正的鼻梁，一字一句瞪眼壓重語氣說道：“我高興都來不及，還可惜什麼？有什麼不願意的？”
丹正納悶，有些困惑不解：“你不是在哄我高興吧？我腦子都轉不過筋，有些舍不得，隻是因為土司的決定，無條件執行罷了。”
萬瑪措古怪地審視了一眼丹正，用一種嚴肅的口吻問道：“丹正，你就沒有想一想，一個佛教徒活著是為了什麼？”
丹正詫異，一時想不起要說什麼的。
“憐憫弱者，普度眾生，利他利眾。”萬瑪措流利地回答了自己的提問，他頓了頓，又侃侃講道：“如果不憐憫不同情弱者，那人與野獸有何區別？不利他利眾，人活著和牲畜還不是一樣？”
萬瑪措的話如重錘，叩擊得丹正心扉震顫哆嗦，啐出一束束火花來。他欣喜他感動。他未想到平平淡淡、出身窮苦人家的萬瑪措想的這樣深邃，心地這樣寬廣，為人這樣善良。
萬瑪措繼續說道：“你上次來不是說了紅軍的好多故事和情景嗎？不是說紅軍個個像觀音菩薩般仁慈善良，毛澤東象文殊菩薩般睿智寬厚嗎？我心頭就琢磨，我萬瑪措應該為仁義之師幹點什麼。這不，你送過來好消息，我高興都來不及呢，還有啥可惜的？”
丹正：“可這樣一來，我倆說不定會被國民黨殺頭問罪的。”
萬瑪措輕蔑地冷笑：“不怕！因果報應，六道輪回，咱藏人相信善惡有報，今世做善事，來世得好應，怕什麼殺頭問罪。”
“流浪你也不怕？”丹正擔心地追問。
萬瑪措還是堅定地搖搖頭：“心裏有苦，吃著糖也是苦味；心頭幸福，背石頭也樂嗬嗬，怕啥流浪的。”
丹正眼窩噙滿淚珠，衝動地又一次摟住萬瑪措，捧起下巴，緊緊吻著不放。本來他準備安頓好萬瑪措後在家不過夜，人不知鬼不覺借著夜幕馬上離開崔古村，直奔黃河首曲瑪曲草原的渡口等待萬瑪措，等萬瑪措開倉濟糧完畢，趕到瑪曲渡口一起遠走高飛，赴拉薩過流浪生涯。目的是崔古倉放糧，絕對不出現他丹正的身影，以免露出風聲，懷疑是土司指使倉官丹正放糧資助紅軍的，從而給土司帶來殺身之禍，滅門之災。這些事都是他和土司商量好的，板板上釘了釘子的事，但現在他改變主意了，今夜陪萬瑪措坐，明早天不亮再出發遠行。他以後的道路會怎樣，很難說清楚，說不定這次是生離或者是死別。世上的事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他覺得這次離別最迷茫最沉重。
一夜無眠一夜纏綿。倆人仿佛回到花季年代，猶如初涉愛河的少男少女，如饑似渴不知疲倦地泅遊滾騰，相互吮吸相互嬉戲。從炕的這頭到那頭，說不盡的話做不完的愛。雞叫頭遍了，丹正不得不跳下炕，把家中值錢的細軟簡要收拾進夾子包袱裏，便快步投進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五 十 五
南傑返回衙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向阿媽央措請安，並報告自己的決定。
天色黑透，但三樓的經堂裏，鵝黃色的酥油長明供燈卻散發著溫柔的光輝，照得院子中朦朦朧朧，撲朔迷離，叫人心頭神秘、迷茫，又泛起期望。透過窗欞紙，傳來阿媽熟悉的誦經聲。阿媽聰明強記，他從小就聽過阿媽整篇整篇地背誦誦讀“喇嘛曲巴”（向上師致敬），“”三世祝福經”（格鬆巴），還有“度母經”、“白傘蓋禱詞”等等十幾個讚美祈禱經文。他聽出今晚誦讀的是“更人默爾郎”（祈禱眾生幸福、普遍具有智慧）的經文。
他走進經堂，阿媽停止誦經，轉過頭手撥佛珠，平靜地問道：“一切安排停當了？”
南傑一愣，張大眼探視阿媽的眼神，猶豫著、遲疑著，沒有馬上回話。她在斟酌、揣摩著，不知如何回答好。雖說阿媽性子善良，心懷仁慈，但把崔古村的兩座糧倉全部敞開供應紅軍需要，阿媽不知能不能接受？還有，這不僅僅是舍得舍不得資助紅軍的事，還牽涉到違逆蔣委員長官指令，公然與“共匪”勾結構成了所謂的大逆不道之罪，招來的是殺頭之禍。阿媽他能承受得了？他會讚成我的決策？他躲開阿媽的目光在急劇思考兩全之法。
“決定開倉濟糧？”阿媽逼問，眸子如一柄鋒利的錐子刺來。
“誰告訴您的？”他驚詫地瞪大眼反問。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阿媽，您是跟我開玩笑？”南傑晃晃頭笑著反駁。
央措語氣堅決：“不，不是說笑話，是真的。你的瞳仁晴朗、光明、輕鬆，沒有陰翳和鬱悶，說明你已經按自己的心願做了選擇與決策，阿媽很高興。”
南傑心頭刷地清爽，象卸了一塊重石，眉頭眼窩不由泛出笑波。他點點頭，爽快地應聲：“我決定打開崔古糧倉，資助紅軍北上抗日。”
央措深情地凝注兒子，眸子溢出燦爛的笑容，像一盞酥油燈在燃燒著迸放溫馨光輝。
南傑神色有點局促不安：“阿媽，兒子不孝，可能一二年內不能給您念活超度經了。”
央措淺笑：“你資助饑餓中的紅軍，對我就是最大的活超度，善有善報，阿媽感謝都來不及哩。”
南傑欣喜：“阿媽如此通達，順應天意，兒子要給您叩頭致謝了。”
央措攔住下跪的兒子，神色變得凝重：“隻是有件事我得提醒你。”
“什麼事？請阿媽盡管說。”
“要是紅軍衝不破魯大昌的臘子口防線，滯留在四十八旗的地麵，你準備如何應付這種局麵？”
南傑呆了，這種局麵他還真沒有好好思想過，他相信紅軍戰無不勝。從江西繞個大彎子來到了洮岷山區，魯大昌一個草莽漢子咋能敵得過紅軍鐵流？但事物都有不確定性的，萬一，萬一......。這萬一闖到紅軍這邊咋辦？阿媽提醒的對，應該及早想好對策。他皺皺眉頭撓撓頭皮，回話道：“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騎牆，朝紅軍開槍！”
阿媽點點頭，嘴角漾開一抹欣慰：“可上麵要你衝紅軍拚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