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小說

作者:王保忠

1

晚上下工,忠強跟著老孟和三臭回工棚洗了一回,又一起去夥房吃飯。從午後三點起,他們就吊上了二十幾層高的腳手架,雖說早習慣了這種強體力的活兒,可頂著那麼毒的日頭,半天做下來,仍覺得骨頭都快散架了。飯菜不比豬食強多少,餓癟了的他們卻顧不了這些,呼嚕嘩啦,好一陣狼吞虎咽。喂過了肚子,也沒什麼好地方可去走走,幾個人就又回了工棚,像往常一樣趕蒼蠅,滅蚊子,折騰了好一會兒,這才安靜下來。

“誰跑個腿提捆啤酒去?”

平日裏滅過蚊子,老孟就會倒在床上,用不了多久便呼嚕山響,今天也不知他擰住了哪根筋,偏不上床,背著手在地上走來走去的。

“幾天沒喝了,嘴寡得能吐出隻鳥來。”

宿舍鴿籠似的,卻塞了兩架上下鋪的床。忠強跟老孟睡一架,他在上,老孟在下。另一架歸三臭跟個河北人,幾天前那人回老家給兒子辦婚事去了,剩下了他們三個。忠強沒別的愛好,也是一倒頭就睡,可近段時間,或者是離家久了,閉上眼腦海裏就會跳出個噴香的肉身,像是四花,又不像是,身體的情勢因此會變得緊張起來,一觸即發。這會兒,他本又深陷其中,老孟卻突然咋呼著要喝酒,他不想湊這個熱鬧,一來不好這一口,二來也是不舍得花這個錢,這種事不管誰最先張羅,費用末了肯定得平攤。他想把掙得的每一分錢都攢下來,將來也好體體麵麵在村子裏起幾間新房。可老孟是大工,得罪不起,他大氣不出假裝睡著了,希望能逃過這一劫。

“蛋迎天躺那兒又想女人了吧?”對麵床上圓頭杏腦的三臭偏不放過他,“沒聽見老孟的話?還不去跑一趟?!”又嘟嘟囔囔說:“我是肚子有點不好受,要不這麼好的差事也輪不到他。”這話顯然是討好老孟的。

忠強一看裝不住了,坐起身,揉著眼窩看那溜溝賊。

“快去吧,”老孟擺擺手,“喝上一壺啥也不想了。”

忠強臉上擠出一絲笑,下了床,卻立在那裏不動。

“毛鬼!”老孟哼了一聲,一探手從團在床角的工服裏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票子。“都拿去,瞧你那樣兒,等著一輩子當小工吧。”

忠強一縮脖子,想說什麼,終於什麼也沒說。老孟罵得好,他是小工,每天的營生無非是和灰搬磚,聽人吆喝。出來三年多了,因為不會來事,在工頭眼裏他就總也是個笨手笨腳的貨色,每天受個死敗興也隻能拿一百來塊錢,老孟他們就不一樣了,一天可以拿個二三百。對此他也不是沒埋怨過,慢慢想通了,人不就活個熬嗎?總有一天他會熬出來的。

“四花咋找了這麼個窩囊廢。”老孟又補了一句。

忠強不由得沉下臉來,“這跟四花有啥關係?”

“知道你把她當寶了。”老孟搖搖頭笑出了聲,“要我說,老滕那幾個姑娘,就數四花差。”

四花是忠強的媳婦,跟老孟一個村。也是因為老孟的引薦,忠強才到了這個工地。

“跟你有啥關係?我就覺得四花好。”忠強沒好氣地說。

四花姓滕,她上麵還有大花二花三花三個姐姐,因為家裏沒個“帶把的”,滕家便被村人恥笑為“絕戶”。四花的父親因此在村人麵前抬不起頭來,總覺著自己上輩子幹了什麼缺德事,否則也不會受這報應。因了這個,他說話老那麼吞吞吐吐的,生怕衝撞了誰,走路也總是輕手輕腳的,螞蟻都怕踩死的樣子。三個姐姐都長得花也似的,唯獨四花卻好像不是一母所生,不光瘦,還黑。有次夜裏鑽進被窩,忠強開玩笑說,我要把你三姐娶上就好了,白白胖胖的。四花一下從他懷裏掙了出來,說,你連我大姐二姐一並娶了多好。忠強見她惱了,趕緊賠不是,說了一大堆好話,才把那張臉說柔軟了。自然,夫妻間會乘興溫習一下功課。忠強年輕,對這事總也吃不飽的樣子,惹得四花老罵他饞,饞貓一個。

“也就隨便說說嘛,”老孟哄孩子似的擺擺手,“你說四花好就四花好。”

忠強也沒搭理他,騰騰騰往外麵走。

小賣部其實沒多遠,一根煙的工夫就到了,老孟他們懶得出來,不過是擺臭架子罷了。人就這樣,一旦占了某個位子,心裏一些東西就會膨脹,把別人當螞蟻踩了。比如他們村書記二拐子,仗著手裏有點小權,老打四花主意。二拐子倒是有點手段,給某個女人弄個低保,對方可能就把褲帶交給了他。他因此成了村裏的土皇帝,把幾個稍微好看點的女人當作三宮六院,想什麼時候去就什麼時候去。四花卻瞧不起他,有一次在電話裏說,就他那一瘸一拐的惡心樣兒,想讓我跟他,沒門!

小賣部也就屁股簾那麼大一間房子,卻叫了個麗蓉超市。老板娘四十來歲,一堆肥肉,操一口這個城市的土話,因為常給老孟打發來買東西,忠強慢慢跟她熟了,再土的話他也聽得懂。現在,他看到老板娘正坐在櫃台後刷微信。他進來時,她頭都沒抬一下。他忍不住咳了一聲。

“來了?”老板娘看了他一眼,順手把手機屏端給他,“快看,這些貪官的野女人一個比一個模樣好,一個比一個年輕。”

忠強隻是掃了一眼,心想這個世界真是爛透了。

“要點啥?”老板娘見他沒興致,擱了手機問。

“一捆啤酒,四袋花生米。”

老板娘哦了一聲,先從貨架上取了花生米,又彎下腰提啤酒,因為上衣的領口開得低,一彎腰,兩隻大白奶子就跳了出來。

忠強的目光轟地給撞疼了。

“看啥看,”老板娘將啤酒放到櫃台上,也將他的目光撥開了。“想看回家看你老婆去。”

忠強臉騰一下紅了,付了錢,拎了東西匆匆出門。

等他回了工棚,老孟一瞪眼說:“咋老半天才回來?又跟那個騷貨磨嘰了吧?”

忠強搖搖頭,沒理他。

三臭早將桌子移到了兩張床中間,又用牙齒一瓶一瓶撬開幾個蓋子,將酒擺在了上麵。三個人坐下來,老孟坐一麵,忠強和三臭坐一麵。也不找杯子,嘴對了瓶口直接往肚子裏灌。老孟是大工,有話語權,喝酒時就總是他在說話。最近這段時間,老孟一喝酒就會說起他在西安打工時跟老板的女人好上的事,說得他們耳朵都起繭子了,老孟還是一次次說。那人不過開了個裝潢材料門市部,讓老孟一吹,好像就成了個國際商城的大老板。老孟說,他每次和老板女人辦完事,她就張羅著給錢,一掏就是一遝。他死活不肯要,都把人家睡了,怎麼能拿錢呢?可是他不要錢,慢慢人家就不跟他好了。

“真是邪門了,”老孟不解地說,“不要錢她咋就不跟我好了。”

“她肯定把你當鴨子了,”三臭嘎嘎嘎地笑出聲來,“你使一份勁,人家出一份錢。”

“懂個球!”老孟一瞪眼,“她沒你想的那麼下流。”

三臭一吐舌頭,不再吭聲了。

總共十個瓶子,每人麵前三瓶,忠強喝了兩瓶頭就大了。他酒量一直不行,多少次也沒練出來。

“幹點啥好呢。”喝過酒,老孟有些不安分了,“要不耍個女人去?你兩個看好不好?”

“當然好了。”三臭聽了差點沒蹦起來。

忠強不吱聲。

老孟就把目光轉向他,“誰不去誰他媽是孫子。”

忠強聽出了老孟的意思,酒花兒一頂,說了句什麼,跟著往外麵走。

2

再回了工棚,老孟和三臭有說有笑的,好像不過是出去撒了泡尿,完就完了。忠強則無精打采的,悶著頭一聲不吭,似乎被掏了個空,耗了個盡。那兩個人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一邊抽煙,一邊說著剛才的事,嘴巴膏了油似的飛快地動。忠強想找幾個棉球把耳朵眼塞上,他不想聽這些,他本就覺得自己陷進了陰溝,怎麼掙紮都爬不上來。沒錯,就是那種肮髒感,皮膚似的,怎麼也擺不脫。

“我那個胖胖的,舒服啊,真像掉進了棉花堆。”

“真的嗎?老孟你真豔福不淺。我那個不行,不比找個木板床受罪,都把我硌疼了。”

“得了便宜賣乖,聲音搞得那麼大,當我沒聽見?”

“真聽見了?嘿嘿,她沒別的好,就是能叫,一股勁叫。”

停頓了一下,兩個人又憋不住大笑起來。

“哎,你咋一回來就蔫了,說說你那個。”忠強聽得老孟喊他。

“惡心!”他本想這樣說,又把話咽回去了。他真的不想扯這些,又不是多正大的事,他們竟說得那麼有滋有味。

忠強覺得自己髒,那兩個人也髒。

一進了那屋子,他便像陷入了夢境。是離工地不遠的城中村的一處院子,看上去破破爛爛的,他們被分頭安排到不同的小屋裏。裏麵散布著含混的氣息,除了一張簡單的鐵架床和一個床頭櫃,再沒其他擺設。他正盯著床發愣,門一響,輕手輕腳進來一個女的。女的似乎衝他笑了笑,說了句什麼,或者什麼也沒說,坐到床上開始脫衣服。衣服也簡單,不過是件連衣裙。他聽得那件裙子被她扔到了床頭櫃上,不知為什麼,他竟沒一點反應。女人伸出手幫他,可他還是木木的,無動於衷。他不明白自己這是怎麼了,他其實很想很想,都幾個月沒碰女人了。女人催他快一點。他低下頭,顯得很不好意思。隔壁有了動靜,女人指著牆讓他聽,你聽聽你的同伴多厲害,快點吧。他不知隔壁是老孟還是三臭。或許是受了刺激,他覺得自己終於行了,可上去沒多久,便垮塌了下來。女人笑笑,問他要了錢,走了。

“你狗的裝死呀!”老孟的聲音從黑暗裏升起來。

忠強依然不吭聲。

“這家夥是被窩裏放屁,獨享!”三臭嘎嘎一笑。

忠強想罵一句,到底將火氣壓住了,任他們怎麼說也不吭聲。

他想睡卻睡不著,總覺得渾身髒膩膩的,似是灌進了每一個毛孔,又像是從毛孔裏爬出來,蟲子般在身上蠕動。那兩個人終於不說話了。他跳下床,拎起牆角的一隻水桶向外麵走。黑暗中,他聽得他們身子動了動,四道目光撞向他的腰背。他頭也沒回,倔倔地出了工棚。門口不遠處有一口井,井邊有一截探上來的水管,他擰開閥門,待水桶被注滿,用力一舉,嘩地澆向自己。他隻穿了條短褲,水從頭頂一直流到了下體,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快意。然而沒多久,他又被那種髒膩感攫住了,看來是根本衝不走的。他真想將皮膚扯起一層來,或者將它們從毛孔裏摳出來,然而,他沒一點辦法。他又提了桶水,往身上嘩地澆去,水在腳下明晃晃漫了一片。

這時,移過來一個人影,是看工地的那個猴瘦猴瘦的老頭。

“深更半夜的,你小子不睡跑出來折騰啥?”老頭認出他來了。

忠強支吾了一句,提了桶掉轉身往工棚裏走。

“神經病。”他聽得老頭罵了一句。

忠強一愣,加快步子回了工棚。

“你狗的跑出去幹啥了?”是老孟的聲音。

“不幹啥。”忠強哼了一聲。

“那你提了桶幹啥?”

“啥也沒幹!”

燈驀地開了,忠強感到老孟的目光落到了他濕淋淋的短褲上。“你狗的犯啥神經呢,折騰了那麼久,火還沒下去?”

“你管得著嗎?”忠強惡狠狠地說。

“就管你咋啦?”老孟騰地跳下床,“好心好意領你去舒服一回,你倒好,一回來就跟死了親爹似的,哭喪個臉給誰看?”

“是,好心讓你當了驢肝肺,你到底給誰臉看?”三臭幫腔。

“我給我自個看。”忠強說。

“給自個看?媽的你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