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啥意思。”

“你狗的癢癢了,想他媽的挨揍啦?”老孟眼瞪得牛蛋似的。

“你打!”忠強抬起頭,盯著老孟。

“當爺不敢揍你?”老孟真舉起了挙頭。

“算啦算啦,”三臭也跳下來,將老孟推到了一邊,“少跟那死狗扶不上牆的東西一般見識。”

“一起出來混,有難同當,有福同享,這死狗倒好,哭喪個臉給我們看,這不是成心不讓我們睡覺嗎?”老孟也不看忠強,對著三臭越罵越上火,“四花咋找了這麼條死狗?我要是四花,早一腳蹬了他。”

“說得對。”忠強說,“蹬了好,我他媽的髒。”

“我明白了。”老孟把臉轉向他,“你狗的跟我尥蹶子,是怕你家四花不要你了對吧?你肯定在心裏罵我領你出去耍女人了吧?罵我把你帶壞了,是吧?媽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說遠天遠地的,四花能知道嗎?你就是把那個女人搞死了,四花也不會知道,懂嗎?”

“沒有不透風的牆。”忠強忽然蹲在了地上,兩隻手捂住了淚濕的眼,“總有一天她會知道的。”

“瞧你這點出息,”老孟冷冷一笑,“這麼多年我走南闖北,睡過的女人比你見過的都多,可我老婆知道嗎?啥都不知道。”

“你能睡,我不能!”忠強說,“我跟你不一樣。”

“你狗的說啥?你咋跟我不一樣了?”

這時候,不知從哪裏飛進來一隻蚊子,像電影裏的敵機在宿舍的領空四處衝撞。蚊子可能也覺得老孟太霸道了,罵了句“龜孫子”,翅膀一扇,開足馬力,轟地朝向那張大板臉撞去。老孟兩隻眼睛本來盯著忠強,不提防敵機衝過來,肯定在心裏覺得這廝比麵前這個自稱跟他不一樣的家夥都可恨,兩隻磨盤大的手立刻高射炮似的舉起來——敵機早感到了危險,在他臉上撞了一下便飛走了。老孟哪裏肯放過它,全身每個細胞都睜大了眼睛,四處搜尋著,驀地,他發現目標降在了門板上,整個身體慢慢移過去,一隻手啪地一扇,張開時,掌心裏便是一攤黏稠的暗紅的血。

忠強隻看了一眼,便覺得胃一陣翻騰,想吐。

老孟將手掌在床沿上擦拭了一下,又把目光轉向他,“說,你狗的咋就跟我不一樣了?你是三頭六臂,還是能頭迎下走路?”

“我就是跟你不一樣!”忠強霍地彈起來,“知道為啥不一樣嗎?我比你懂得啥叫髒!”

“喲喲喲,”老孟兩隻眼睜成了電燈泡,唾沫星四濺,“嫌髒你早他媽的幹啥去了,沒人綁著你去吧?啊?”

“我不怪你們,”忠強說,“是我自個不爭氣,我髒。”

“裝吧,你狗的就裝逼吧!”老孟哼了一聲。

“想不到這狗的真會裝。”三臭搖著頭對老孟說,“倒要看看他能裝多久,明天一早,看他還吃飯不,還上工不?我敢打賭,明早一起,這狗的比誰都能吃,比誰都能幹活。老孟你信不信?等著明天看吧。”

“那你們就等著吧!”忠強看了他們一眼,心裏對自己說。

老孟和三臭相互看了看,忽然大笑起來。

3

幾縷刺眼的陽光從窗口射進來,就落在忠強右側這麵牆上。

因為一夜沒合眼,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和身體都生了鏽,成了一個植物人,一具僵屍。那兩個人出門時,好像喊了他一聲,也可能一聲沒吭。他木然地看著他們離開,似乎與自己沒一點瓜葛。整整一夜,他承受著他們的呼嚕聲,老孟的聲音就像工地上的挖掘機切入了堅硬的地層,一個勁地嘶吼,吼上一陣子忽然會沉下去,似乎是發動機出了故障,沒多久,那聲音又亢奮起來,要將一切碾碎似的。三臭的聲音細細弱弱的,像是水管擰細了,有一下沒一下地淌著。他被他們聒噪著,無法入睡,當然即便能睡著,他也不想給自己享受的機會了。他不能跟頭豬似的,吃過了就睡。他得好好想想,想明白一些什麼。

但是,他一夜沒想通。

他無法原諒自己。

那種髒膩感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推進而離去,反而更緊地抓住了他。整個夜晚,他感到有個人一直站在那裏盯著他,那是四花審視的眼睛,她木樁似的戳在他們的呼嚕聲中,像窗外的月光揮之不去。他感受著她鄙視的目光,恨不能鑽到地縫裏去。有一會兒他好像睡著了,他感到四花就躺在自己身邊,不由把手伸過去,然而,剛觸到她的一點肌膚,就被她一使勁推下了床。他轟一下驚醒了,發現自己真掉到了兩架床中間的空地上,那兩個人卻沒一點覺察,依然是呼嚕聲山響。

忠強知道自己不能再這麼躺下去了,他要麼像老孟三臭一樣沒事人似的出去吃飯幹活,要麼就得給自己一個懲罰。但他無法做到什麼事也不曾發生,既如此,那就該選擇懲罰,也讓心裏稍為好受一些。可是用什麼辦法呢?他想不出來,隻知道現在該做的事就是下床。他跳下地,臉都懶得去洗,就那麼木木地出了門。整個世界一如既往地運轉著,他看到不遠處的樓上已經有了忙碌的身影,黃色的安全帽反射著陽光。——沒有人關注他,更沒有人想到他遇上了事。他覺得自己不過是一隻螞蟻,被這個世界徹底遺忘了。

他在工棚前的空地上走了很久,最終又返回了工棚——他找不到懲罰自己的辦法。他隻能把自己關起來好好想了。他沒上自己的床,怕躺下後會舒服地睡去。河北人走時卷起了行李,大半個床板光禿禿的,他半個屁股坐了上去。他驀地想起了牢房,那裏的床可能就這樣,沒有行李,隻有硬硬的床板。忽然,他感到衣袋裏的手機一顫,摸出來一看,是四花發來的短信。手機還是來工地時,四花給他買的,國產的中興牌,直板,大屏,花了一千來塊錢。這款手機當時還不是很落伍,能使用流量上網,看八卦,聊天,但他不喜歡玩這些,隔些天能給四花報個平安就行了。三臭因此總嘲笑他,說他徹頭徹尾一個土鱉,什麼都不懂,白白浪費了每月那點流量。那家夥每天從工地上回來,再累也要上網聊會天,有幾次竟和一個女人視頻,烏七八糟說些什麼。

“你沒事吧?從昨晚到現在,我的眼皮一直突突突地跳。”四花在短信裏說,“我真怕你出啥問題,這兩天幹活切記小心。”

忠強看過後,一下愣住了。

他不知該怎麼回答。

沒多久,手機微微一顫,又是一條短信。

“你一定要好好的。”

忠強再也控製不住了,淚水嘩地決堤而出。他忽然明白了,這就是自己要找的懲罰。他做了對不起四花的事,她卻在關心他,這不是懲罰又是什麼?但是該怎麼回答她呢?就說自己好好的,一點事都沒有,讓她放心好了?可這樣的回答未免太簡單,連他自己這一關都過不了。那怎麼辦?他忽然覺得該把事情說出來,否則,就沒法驅走壓迫在心頭和身上的肮髒感。說出來,可能他就會輕鬆一點。

“可真要把一切都告訴她嗎?”忠強心裏問自己,“說出後,她會原諒你嗎?會嗎?”

他盯著那兩條短信,覺得遇上了一個天大的難題。他要真把一切說出來,四花會怎麼想?又會怎麼看他?他想不出來。這時候,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其實並不了解自己的女人。把她娶過門後,他就拋下她不管了。他每天要考慮的是,怎麼掙錢糊口,怎麼養家。這幾年村子裏越來越沒人氣了,地,他是一點都不想種了,種了也掙不了幾個錢。他像村子裏別的人一樣出去打工。他在超市當過搬運工,跟人去車站倒過票,還當過酒店的保安,但沒有一個工作留得住他,最終他選擇了去建築工地當小工,這營生苦累一些,可賺錢還行。他幾乎很少去陪她,也就她坐月子時守了一個月,以後給她的時間就零敲碎打了。即便在家,他也很少和她說話,他最喜歡的事就是做那個,以至她老罵他,你怎麼成了個牲口啊,就知道幹這個?他不去管她怎麼說,該怎麼的時候就怎麼,牲口就牲口了,需要的時候誰不牲口?換誰,一年不讓他碰女人能安分呢。但是現在,他卻覺得自己很有些對不住她了,他是該好好跟她說說話啊,不能老惦著那點事。那麼,四花會怎麼想他做下的事?他說了後,她會不會破口大罵,甚至哭哭啼啼找到工地上來?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她會有什麼反應。

然而,四花的短信又來了。

“看到我給你的話了嗎?看了,回一下好不好?”

忠強知道那頭的四花肯定挺著急,不然,也不會這麼接二連三地給他發短信。她很少這樣,大多數時候她就那麼沉默著,一年也打不來幾個電話,有時連他也暗暗佩服她那股韌勁。他忽然覺得該說了,豁出去也得說了。不然,他心裏就不得安寧,那種髒膩的感覺也不會離開他。他開始給她寫短信,寫了幾個字刪了,又寫了幾個字刪了——這事他怎麼說得出口呢。說他憋不住去找那些不幹淨的女人去了?

“呸!”他在心裏唾了自己一口,“你真他媽的渾啊。”

忠強心裏正煎熬著,三臭一推門進來了。

“你家夥真不去上工了?”三臭拿眼瞪著他,“老孟正日罵你呢。”

“不了。”忠強看了他一眼,木木地搖搖頭。

“你他媽到底哪根筋擰住了?還在想昨晚的事?那點事值得你這麼傷腦筋?”

忠強沒吭聲。

“老孟不是說了嗎,你不說四花就不知道。”三臭急了,“走吧,跟我去工地。”

“你咋就知道她一定不知道了?”忠強冷冷地看著他,“這種事有感應,她肯定會知道的。”

“倔驢!”三臭搖搖頭,“你不去,那邊就缺人手,老孟就會跟頭兒反映,頭兒知道了,肯定得開除你!”

“開就開吧。”忠強頭也沒抬地說。

三臭嘴張得有多大,看了他一眼,一跺腳走了。臨走時撂下一句話,“真是個一根筋!”

看著三臭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忠強想,不能再拖了,無論如何也得跟四花說了。

他遲疑著,終於撥通了她的手機。

“你個笨家夥咋回電話呀?”那頭的四花吃驚地說,“回個短信就行了,大老遠的,不覺著打長途費錢?”

“這,這個。”忠強結結巴巴地說。

“你不會真遇上事了吧?”

“我,四花。”

“有啥事你直說,說呀。”

忠強遲疑了一下,“那我就說了啊。”

“說吧,聽著呢。”

“算了,”忠強覺得自己說不出口,“其實也沒啥。”

“你這是要急死我嗎?說吧,我知道你在那邊也沒個說處,就是出了天大的事,我也會跟你分擔。”電話那頭的四花說。

“沒啥,真沒啥。”

“你不說,那我去工地找你啦,反正在家也心不安。”

“大老遠你跑來幹嗎?”忠強急了,他怕她真的跑來,“那得多少盤纏路費啊。”

“那你就說吧。”

忠強歎了口氣,開始硬著頭皮講昨晚的事。

他說得很艱難,磕磕絆絆,丟三落四的,但事情的來龍去脈還是擺了出來。他還說了自己的困惑,他被那種髒膩的感覺抓得死死的,一夜未眠,連工地都不想去了。他沒心思幹任何事。他能感覺出她那頭的沉默,偶爾“嗯”一聲,意思是她在聽。他害怕她突然掛了電話,或者不分青紅皂白地罵起來,但是她卻什麼都沒說,一直在默默地聽。這反而讓他心裏更忐忑了。

“我做下了肮髒事,”忠強囁嚅地說,“你想罵就罵吧,咋罵都行。”

那頭沒吭聲。

“說話呀你。”他急了。

她還是不吭聲,他有些後悔說了那件事。他真是個蠢驢!

老半天,她終於出了聲。“你都做下了,再罵還有用嗎?其實我早該想到會有這事了,出去那麼久,你咋能憋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