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招待站在一邊,雙手捧著已經看過的畫,忽然咭的一聲笑出來。
我們三人的目光一起投射到那女招待臉上,不明白她因何發笑。
“對不起,對不起,我隻是想到下麵一幅畫的內容,覺得齊先生做的夢實在荒謬怪誕,所以忍不住發笑,打擾了大家,實在對不起。”女招待惶恐地認錯。
“你下去吧。”白芬芳臉上露出微微的慍色。
“是。”女招待點頭答應,把手裏的畫放在旁邊桌上,走進了通向廚房的門。
白芬芳無奈地搖頭:“這本來是件很嚴肅的事,給她一笑,全無半點緊張氣氛了。”
女招待搞出來的插曲倒也是好事,至少能夠分散白芬芳的心,不至於如此緊張壓抑。
“這裏有很多魚,記得當時齊先生敘述的時候強調過,大魚為帥,小魚為將,蝦蟹為兵卒,池塘為戰場。我們看到的是魚,他看到的卻是一場真刀真槍的廝殺。”白芬芳說。
古人將世界分為天、人、水、地四層,魚是最重要的水族,如果這一個池塘中養著這麼多魚,那麼一定可以稱得上是“奇觀”。
普通人看到很多魚的時候,大多數是會驚訝、讚歎、歡喜,但也有一類人——譬如我,已經看到了豐盛局麵下的隱憂。
猶如昔日震驚全球的島國貓患、倫敦鼠患一樣,當某一種動物以瘋長之勢來襲的時候,那將是局部人類的末日。
“下一張,也許會引起大家某些感官上不適,請二位做好準備。”白芬芳說。
她已經掂住了這張畫的一角,正準備揭開它,把下一張畫露出來。
紅袖招笑起來:“白小姐,你的畫技真的很獨特,形神兼備,古今並蓄。我雖然不懂畫,但也接觸過很多這方麵的老藝術家。能夠畫到白小姐這種水平的,濟南城內可真的不多。我猜,白小姐的祖上一定師出名門,可否冒昧請問,屬於古代畫技的哪一派係?”
白芬芳放開了手,清了清喉嚨,挺直了腰板,畢恭畢敬地轉過身,麵向西南方,無比恭謹地連鞠了三個躬,然後才轉身對著紅袖招,輕聲回答:“我們祖上原本不姓白,幾十代之前的一位先輩眼見烽火連天,戰事不休,為了少惹麻煩,他才把複姓隱藏,由自己的名字中取了一個‘白’字,後代子孫改為姓白,潛隱行藏,繁衍生息。如果今天不是二位問起,我絕不會提及這段家族隱私。”
紅袖招突然“啊”了一聲,指著白芬芳,瞠目結舌,說不出畫來。
“怎麼了?”我橫跨一步,扶著她的胳膊。
“她是……她是神筆公孫氏的後代!一定是,一定是!”紅袖招一邊低聲回答,一邊連連倒吸涼氣。
我也愣住,因為全天下學習繪畫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神筆”公孫氏這個家族派係。
由公孫氏再向上追溯,該家族的確有避禍改姓的傳統,因為“神筆”一族最高一代祖先姓馬,正是這位馬姓高手創立了被天下人崇拜景仰的“神筆”技法,將人類的繪畫之術提高到“畫鳥會飛、畫魚會遊、畫個貓狗滿地走”的神乎其神的境界。
原來,馬氏改為公孫氏,公孫氏又改為白氏,代代相傳,趨利避害,才有了今日我們麵前的白芬芳和這些畫。
古語說,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山。
這句話果然是顛撲不破的真理,“神筆”一族的傳人竟然會隱藏在濟南城裏這條狹隘僻靜的鞭指巷中開咖啡館,默默無聞,與世無爭,豈不讓那些為了“美術大家、書法宗師、美協會長”的虛名搶破頭的烏合之眾汗流浹背?
我和紅袖招向後退了一步,然後向著白芬芳深鞠三躬。
這三個躬並不是給白芬芳的,而是獻給馬氏、公孫氏、白氏這一派的所有前輩們。因為沒有他們,就沒有流傳至今的這種畫技。
白芬芳坦然承受我倆這三個躬,可見雖然我們什麼話都沒說,她也明白這三個躬的意義。
“這就是我們馬、公孫、白一族的‘神筆之術’——”她指著那些畫說,“天下隻有七種顏色,我們這一族獨得七分之六,畢生追求的是形似、骨似、神似、道似、餘味似、韻腳似。如果沒有祖上傳下來的‘神筆之術’,我又怎麼能在巨人肩膀上推陳出新,創造出這種‘畫夢之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