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個值得歌頌的故事。”我淡淡地說。
在那個日寇肆虐於中原大地的年代,任何華人與日本人之間的愛情都不可能獲得祝福,任何敢於正麵描述、接觸日本人的中國人,也都會遭到國人痛罵。即使像一代圍棋大師吳清源那樣當世無雙的國手,也曾遭到愛國者的謾罵與指摘。這是曆史的必然性,任何企圖自證清白者,最終都會在螳臂當車似的抗爭過程中轟然倒下。
在愛情層麵上,我祝福張全中,但在國家層麵上,我對他的臨陣倒戈行徑甚為不屑。
“常先生將你視為國士,將改變中原命運的希望寄托於你身上,但你最終卻令他失望,也令當時的四萬萬國民失望了。”我說。
突然間,我又想到另外一層意思,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張先生,你沒有……你沒有因為靜官小舞的緣故反戈一擊、成了我中華民族的國家叛徒吧?”我澀聲問。
既然張全中將愛情看得高於一切,那麼如果靜官小舞力勸他登上軍國主義的瘋狂戰車,他豈不就馬上站在中國抗日的對立麵上,成為遺臭萬年的漢奸、叛徒、賣國賊?
如果他是那樣的人,則是中國奇術界之奇恥大辱,永遠配不上“中國奇術師”這個稱號,也不配與吾輩為伍。
張全中連聲長歎:“怎麼會呢?我是中國人,中國與日本兩國交戰,我再糊塗,也不可能聽日本大人物的規勸,一步踏錯,變為曆史的罪人。”
他的情緒變得越來越沉重,而我卻總算舒了口氣。
“我不能背叛國家為日本籌劃獻策,靜官小舞也不能為了中國人戕害自己的國民,於是,我們兩個就夤夜出逃,喬裝改扮後搭乘日本貨船返回中原。”張全中說。
我回憶起大明湖畔鐵公祠之役,心裏稍有安慰,至少他和靜官小舞當時是在“抗日”,帶領濟南城奇術師反抗占領軍。但是,那樣做的話,豈不就違背了靜官小舞的意願?
張全中真的是個極其複雜的人,我看不透他,也無法把握他的真實想法。
這種對話和交流是在完全不對等的情況下進行的,他敘述的事大部分出乎我的預料,出現了太多匪夷所思的轉折,比如接下來他說的是——
“我不抗日,靜官小舞也不抗中,我們在一起的唯一目的就是活下去,永遠地活下去。中原宗教信奉六道輪回,認同‘早入輪回、轉世投胎’的理論,並以此來安撫民眾,讓每個陷入黑暗的靈魂都自願各奔前程。至於藏密中人則信奉‘轉世’之說,認為活人經過潛心修行,就能在轉世過程中獲得巨大的福報,成為自己企望的那種人。中原宗教與藏密的理論都對,但他們卻忽視了‘六道輪回’與‘轉世’之外,還有另外一條不為人知的永生裂縫。我精通算術,能夠做到的就是憑著精密到萬分之一微米的計算安排,帶著靜官小舞一起,穿過永生的裂縫,一路活下去。你親眼目睹的五龍潭慘案是一個例子,隻有向死而生,才能由死而生,成為六道輪回、藏密轉世之外的裂縫逃逸者。那一次,死的是我,生的是靜官小舞,這一次則掉了個個,死的是靜官小舞,生的是我。我相信,這一次我們也能安全過關,再次穿過永生裂縫,繼續活下去……”說到此處,他已經麵沉如水,仿佛高踞於西天蓮台寶座上的我佛如來,指點乾坤,點化眾生。
既然如此,他就不僅僅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異類,而是創造了“三界、五行”的生命秩序締造者。
他說永生,就是永生。
他說要靜官小舞永生,靜官小舞就能永生。
由一個壯懷激烈的刺客轉變為一個柔腸百結的多情郎,是一個非常神奇的過程。我隻能說,這就是張全中的命,或許也是常先生的命。
後者三顧茅廬,費盡口舌,才令張全中答應出手,但轉眼間卻讓世上多了一個為愛情奮不顧身的奇術怪客。這是常先生絕對不會想到的,若早有這種預料,中原高手如雲,不如另外差遣別人過來。
“張先生,我對你和靜官小舞的人生實在是……無話可說,隻希望你能再次精確計算,不給生命留下遺憾。”我說。
生死是人生大事,在靜官小舞沒有活過來之前,我對一切都不敢掉以輕心。
“多謝,其實你是知道實情後唯一一個祝福我們的人。”張全中回應。
“王煜已經離去,那三名富士山來客怎麼辦?誰能救他們?”我問。
院中,噴灌器的噴水速度越來越慢,時有時無,看來很快就要停了。
“不慌,他很快就會回來。”張全中說。
我不禁皺眉,但隨即明白,整條銅元局後街都是張全中的人,他想留住王煜,絕對是輕而易舉的事。
“唯一的難處,就是請他甘心情願援救富士山來客。王家的鼻煙技藝冠絕中原,其中不但有純粹的中藥藥理,更有一些唯心主義的成分在裏麵,類似於‘神打’之流的玄學暗力。他肯救人,鼻煙才能發揮作用;他不肯救人,把鼻煙留下也沒用。夏兄弟,接下來,我得請你幫忙了,隻有你才能勸得動他。”張全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