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百萬走到中廳,朝外坐下,就像官府升堂一般,吩咐一聲收票。隻見有數百人一齊取出票來,捱擠上去,就是府縣裏放告投文,也沒有這等鬧熱。秦世良也隨班擁進,把借票塞與家人收去,立在階下,聽候唱名。隻見楊百萬果然逐個喚將上去,從頭至腳相過一番,方才看票。也有改多為少的,也有改少為多的。那改少為多的,兌完銀子走下來,個個都氣勢昂昂,麵上有驕人之色;那改多為少的,銀子便接幾兩下來,看他神情蕭索,氣色暗然,好像秀才考了劣等的一般,個個都低頭掩麵而去。世良看見這些光景,有些懊侮起來道:“銀子不過是借貸,終究要還,又不是白送的,為什麼受人這等怠慢?”欲待不借,怎奈票子又被他收去。
正在疑慮之間,隻見並排立著一個借債的人,麵貌身材與他一樣,竟像一副印板印下來的。世良道:“他的相貌與我相同,他若先叫上去,但看他的得失,就是我的吉凶了。”不曾想得完,那人已喚上去了。世良定著眼睛看,側著耳朵聽,隻見楊百萬將此人相過一番,就查票上的數目,卻是五百兩。楊百萬笑道:“兄哪裏借得五百兩起?”那人道:“不肖雖窮,也還有千金薄產,隻因在家坐不過,要借些本錢到江湖上走走,這銀子是有抵頭的,怎見得就還不起?”楊百萬道:“兄不要怪我說,你這個尊相,莫說千金,就是百金也留不祝無論做生意不做生意,將來這些尊產少不得同歸於荊不如請回去坐坐,還落得安逸幾年,省得受那風霜勞碌之苦。”那人道:“不借就是了,何須說得這等盡情!”討了票子,一路唧唧噥噥,罵將出去。
世良道:“兔死狐悲,我的事不消說了。”竟要討出票子,托故回家,不想已被他喚著名字,隻得上去討一場沒趣了下來。
誰想楊百萬看到他的相貌,不覺眼笑眉歡,又把他的手掌捏了一捏,就立起身來道:“失敬了。”竟查票子,看到五兩的數目,大笑起來道:“兄這個尊相,將來的家資不在小弟之下,為什麼隻借五兩銀子?”世良道:“老員外又來取笑了。晚生家裏四壁蕭然,朝不謀夕,隻是這五兩銀子還愁老員外不肯,怎麼說這等過分的話,敢是譏誚晚生麼?”楊百萬又把他仔細一相道:“豈有此理,兄這個財主,我包得過。任你要借一千、五百,隻管兌去,料想是有得還的。”世良道:“就是老員外肯借,晚生也不敢擔當,這等量加幾兩罷。”楊百萬道:“幾兩、幾十兩的生意豈是兄做的?你竟借五百兩去,隨你做什麼生意,包管趁錢,還不要你費一些氣力,受一毫辛苦,現現成成做個安逸財主就是。”說完,就拿筆遞與世良改票,世良沒奈何,隻得依他,就在“五”字之下、“兩”字之上夾一個“百”字進去。寫完,楊百萬又留他吃了午飯,把五百兩銀子兌得齊齊整整,教家人送他回來。
世良暗笑道:“我不信有這等奇事,兩個人一樣的相貌,他有千金產業,尚且一厘不肯借他;我這等一個窮鬼,就拚五百兩銀子放在我身上,難道我果然會做財主不成?不要管他,他既拚得放這樣飄海的本錢,我也拚得去做飄海的生意。聞得他的人家原是洋裏做起來的,我如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到洋裏去試試。”就與走番的客人商議,說要買些小貨,跟去看看外國的風光。眾人因他是讀過書的,筆下來得,有用著他的去處,就許了相帶同行,還不要他出盤費。世良喜極,就將五百兩銀子都買了綢緞,隨眾一齊下船。他平日的筆頭極勤,隨你什麼東西,定要塗幾個字在上麵。又因當初讀書時節,刻了幾方圖書,後來不習舉業,沒有用處,捏在手中,不住的東印西印,這也是書呆子的慣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