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芳第二日別了世良將一半貨物裝載回去。走到自家門前,隻見兩扇大門忽然粉碎,竟像刀斫斧砍的一般。走進去問妻子,妻子睡在床上叫苦連天。問她什麼緣故?妻子道:“自從你去之後,夜間有上百強盜打進門來,說你有幾萬銀子到家,將我捆了,教拿銀子買命。我說銀子貨物都是丈夫帶出去了,他隻不信,直把我吊到天明方才散去。如今渾身紫脹,命在須臾。”
世芳聽了,歎口氣道:“楊百萬活神仙也!他說我若不起這點好心,銀子終究要去,如今一發驗了。若不是我裝去還他,放在家中,少不得都被強盜劫去。這等看起來,我落得做了一個好人,還拾到一半貨物。”妻子道:“如今有了這些東西,鄉間斷然住不得了,趁早進城去。”世芳道:“楊百萬原教我幫著個財主,沾他些時運,我如今看起來,以前的時運分明是世良兄弟的了。我何不搬進城去,依傍著他,莫說再趁大錢,就是保得住這些身家,也夠得緊了。”就把家夥什物連妻子一齊搬下貨船,依舊載到城中,與世良合買一所廳房同祝結契的朋友做了合產的兄弟,況且麵貌又不差,不認得的竟說是同胞手足。
一日世良與世芳商議道:“這些綢緞在本處變賣沒有什麼利錢,你何不同了飄洋的客人到番裏去走走,趁著好時運,或者飄得著也不可知。”世芳道:“我也正有此意。”就把妻子托與世良照管,將兩家分開的貨物依舊合將攏來,世芳載去飄洋不提。
卻說南海到了一個新知縣,是個貢士出身,由府幕升來的。
到任不多時,就差人訪問:“這邊有個百姓,叫做秦世良,請來相會。”差人問到世良家裏,世良道:“我與他並無相識,天下同名同姓的多,決不是我。”差人道:“是不是也要進去見見。”就把世良扯到縣中,傳梆進去,知縣請進私衙,教世良在書房坐了一會。隻見簾裏有人張了一張,走將進去,知縣才出來相見。世良要跪,知縣不肯,竟與他分庭抗禮,對麵送坐。把世良的家世問了一遍,就道:“本縣聞得台兄是個儒雅之士,又且素行可嘉,所以請來相會。以後不要拘官民之禮,地方的利弊常來賜教,就是人有什麼分上相央,隻要順理,本縣也肯用情,不必過於廉介。”世良謝了出去,思量道:“我與他無一麵之交,又沒有人舉薦,這是哪裏說起,難道是我前世的父親不成?”隔了幾時,又請進去吃酒,一日好似一日。
地方上人見知縣禮貌他,哪個不趨奉,有事就來相央。替他進個徽號,叫做“白衣鄉紳”。壞法的錢他也不趁,順禮的事他也不辭,不上一年,受了知縣五六千金之惠。一日進去吃酒,談到綢繆之處,世良問道:“治民與老爺前世無交,今生不熟,不知老爺為什麼緣故一到就問及治民,如今天高地厚之恩再施不厭,求老爺說個明白,好待治民放心。”知縣道:“這個緣故論禮是不該說破的,我見兄是盛德之人,且又相知到此,料想決不替我張揚,所以不妨直告。我前任原是湖廣襄陽府的經曆,隻因解糧進京,轉來失了回批,軍門把我監禁在獄。我著個老仆進京幹部文來知會,老仆因我是個窮官,沒有銀子料理,與兄路上同行,見兄有三百兩銀子帶在身邊,他隻因救主心堅,就做了樁不良之事,把兄的銀子拐進京去,替我幹了部文下來,我才能夠複還原職。我初意原要設處這項銀子差人送來奉還的,不想機緣湊巧,我就升了這邊的知縣,所以一到就請兄相會。
又怕別人來冒認,所以留在書房,教老仆在簾裏識認,認得是了,我才出來相會。後來用些小情,不過是補還前債的意思,沒有什麼他心。”說完了,就叫老仆出來,嗑頭謝罪。世良扶起道:“這等,你是個義士了,可敬可敬。”世良別了知縣出去,絕口不提,自此以後往來愈加稠密。
卻說世芳開船之後,遇了順風,不上一月,飄到朝鮮。一般也像中國,有行家招接上岸,替他尋人發賣。一日聞得公主府中要買綢緞,行家領世芳送貨上門,請駙馬出來看貨。那駙馬耳大須長,絕好一個人品,會說中國的話,問世芳道:“你是哪裏人?叫什麼名字?”世芳道:“小客姓秦,名世芳,是南海人。”駙馬道:“這等,秦世良想是你兄弟麼?”世芳道:“正是,不知千歲哪裏和他熟?”駙馬道:“我也是中國人,當初因飄洋壞了船隻,貨物都沉在海中,喜得命不該死,抱住一塊船板浮入島內。因手頭沒有本錢,隻得招集幾個弟兄劫些貨物作本。後麵來到這邊,本處國王見我相貌生得魁梧,就招我做駙馬。我一向要把劫來的資本加利寄還中國之人,隻是不曉得原主的名字。內中有一宗綢緞,上麵有秦世良的圖書字號,所以留心訪問,今日恰好遇著你,也是他的造化。我如今一倍還他十倍,煩你帶去與他。你的貨不消別賣,我都替你用就是了。”說完,教人收進去,吩咐明日來領價。世芳過了一晚,同行家走去,果然發出兩宗銀子,一宗是昨日的貨價,一宗是寄還世良的資本。